作品里的大乘精神
雪漠
◎学者:我现在是北京大学哲学系佛学方面的研究生,自己在业余时间里也进行小说写作,所以今天非常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能与雪漠先生坐在一起。我感到,雪漠先生在佛教义理方面有他自己的理解,尤其难得的是,他写的是自己的实修经历。我本人也做编辑,所以我非常清楚,这在国内是非常难得的。一个真正的行者书写自己的宗教体验,并且出版、发行,即使光从出版的角度来看,也是当代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文化现象。
另外,雪漠先生不但有宗教著作,自己还写小说,而且他的小说作品自成体系,非常有气候,在全国各地都拥有很多铁杆读者,并且已经形成了一种“雪漠文化现象”,这也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我听说今天的主题之后,觉得它在国学或者教育文化领域,都是很有意义的一个议题。那么,我想就小说创作的角度,从出世的层面,谈谈自己对佛学与文学的关系的一些思路和看法。
提到佛教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废名。废名写过一篇关于阿赖耶识的论文,一向被人忽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怎么读过废名的书,直到后来《废名集》出版了,我才认真地读了他的一些作品。包括刚才说到的那篇关于阿赖耶识的论文,以及其他的一些佛学课题方面的学术论述。我还看了他跟熊十力的论战,那次论战很有意思。我觉得,废名也算得上是一个佛教学者。我最初看的是他的小说,那时不知道他是佛学家,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小说,里面好像有种诗化的感觉。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就读出了里面的禅境。废名的小说,正是以诗意和禅境征服了我这个读者的心。后来,在《废名集》里读到他对佛学义理方面的理解和阐发时,我感到他小说中流露出的那种诗意的禅境不简单,后面有一个深厚的背景。我在写本科毕业论文时研究过汪曾祺的小说创作,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汪曾祺跟废名之间有一种传承——当然,这只是一种思路。把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仅仅理解为对故乡、乡土的怀念,是一种思路;从佛学方面来挖掘其中的大乘精神和人间关怀,也是一种思路。跟废名的小说相似的是,汪曾祺的小说里也有一种使我感动的东西,他的作品一直有益于世道人心。从广义的佛学范畴来理解,就是大乘精神、慈悲心。
从这个角度上说,雪漠先生的作品,无论在当代文化方面,还是学术研究方面,都是很有意思、非常独特的文化现象。这一点跟他的身份也有关系。他既是佛学方面的研究者,又是实修的行者、小说家,他有综合的文化身份。对我来说,尤其是研究当代文化的时候,他是一种非常有意思、有意义的呈现。而且,如果用废名、汪曾祺大乘精神的那种思路延续下来看的话,雪漠先生的作品也给了我一个新的启示:他的小说里有一种慈悲精神,无论是写战争对人的戕害,还是写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都是以一种追求超越、追求解脱的行者角度,对人世生活的反观,都是有慈悲心的。
我很注意到,密宗在分析人的死亡时,是一层一层解释的。比如,临死八相——就是死前的八种境界——就分析了人的肉身感觉上的微细变化。其中有一条说:“当入水大时,身不能入,有如山崩,但觉沉重,此时内识呈现之相如阳焰。当水大收入火大,身液和唾液皆干涸,此时内识呈现如烟之相。当火大收入风大时,暖相由四肢起,渐次收敛,最后为心头上暖,此时内识呈现之相有如萤火。”因为,很多修行实际上是为了最后一刻,如果走好死亡这个阶梯,修行人就能脱离轮回的苦海,到达涅槃的彼岸。而且我认为,没有宗教信仰的读者也会关注人在临终时的情况。对于一个未必修行的人来说,可能会把死亡时的情形理解为心头的一点暖,是人在尘世里最后的一点记忆。所以我认为,雪漠先生的小说——尤其是最感动我的地方——其实还是在呈现那一点暖意是什么。
汪曾祺说过,写作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而现在,雪漠先生作为行者、学者写小说,其实就是一种入世的关怀。雪漠先生自己也提到,希望自己的写作,包括宗教经验的分享,能利益众生,这也是让我非常感动的一点。写小说,如果有一个厚佛的倾向,有着大乘精神,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有意思,而且有味道的创作实践,因为他是融出世与入世为一体的。对佛学有研究的人,哪怕仅仅是倾心于佛学的人,都可能会追求对现世的超越,而写小说又是入世的行为,这里面就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又比如,密宗和禅宗有种种渊源,禅宗很明确地提出“不立文字”的主张,但小说依托的又恰恰是文字。因此,其中有层层的悖论或矛盾,这一点非常有意思。事实上,我们的生存本身就是矛盾体。
我看《西夏咒》时,也看到了您所说的混沌,包括您跟陈彦瑾之间的争论,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大家可以一起研究、探讨的,尤其是“标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和标准。我非常喜欢科学,也看到您对科学的一些看法,废名对现代科学,也有批评。我上过科学、哲学的课,到最后,总有种殊途同归的感觉。因为,科学家里有宗教信仰者,信仰者中也有人对科学非常感兴趣、非常倾心。我刚刚编辑过一本书,是“科学百科全书”之类的读物,其中就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叫做“混沌中的有序”。一般我们提到混沌,都是无序的,但混沌中也有有序在里面。所以,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最后可能会殊途同归。因为,不论艺术还是哲学,都有一种共通的东西在里面,包括义理中也有所贯穿,它又大又空灵,又虚空,是一种内在的东西,或者一贯的东西。
●雪漠:需要说明的是,我在写所有小说的时候,都是没有标准的。写作之前,我从不给自己树立任何一种标准,比如这部小说要写点什么,要表达什么样的精神,要揭示什么样的社会现状,要剖析什么样的社会本质,要告诉大家什么样的理念等等,我心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包括“没有标准”的这个标准,我也把它给放下了。我仅仅是在享受写作。写《西夏咒》的时候,我完完全全就是一种混沌的状态。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我感受到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说不清这个存在到底是什么,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标准、什么样的定义去界定它,都不对,它不是能被定义的东西,也不是语言能企及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我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总像有无数的东西涌进来,涌进我的心,涌进我的灵魂,不是我在编造什么,也不是我想表达什么,而是它们通过我的手指奔流而下。我的心灵可以进入任何一个时空,可以跟自己希望与之交流的任何一个个体对话。而且,这不是我的想象,而是在那种状态中,我自然就会觉得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我可以和它们任意交流,甚至交融,我也可以变成它们。这种交流不一定通过语言,更多的是心灵与心灵的触摸、品味、撞击、胶着。我感受到的那种巨大存在,是无法用当代文学表达出来的。
那么,我如何在这种状态下创作呢?我仅仅是安住于一片明空,安住于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清明,让文字从我的心里自己喷涌出来,从我的指尖下自己流淌出来,就像火山爆发那样,不可遏制。我告诉大家,在这个流淌的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是没有一个文字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打开电脑,把手放在键盘上,然后任由手指随着心中巨大的诗意跳舞。这个过程非常快乐。
关于这一点,陈晓明先生说得很好,他认为我所有的创作都是这样,被“神”控制着,是一种“附体的写作”。不过,我不一定认为那是一种附体,我只是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必须借助我的手指,流淌出来,仅此而已。这种力量能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我的指头没有办法停下来。
大概在十六年前的一天,我和老婆正走在街上,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唱歌。我当时唱的,就是《西夏咒》的第一段:“出了西部最大的都城长安,沿丝绸之路,继续西行,你就会看到一位唐朝诗人。千年了,他总在吟唱大家熟悉的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时,我能看到西夏的女人——那些母亲们——和大批大批遭到屠杀的孩子。母亲们正在哭泣,哭得非常悲痛,我也和她们一起哭泣。我心中涌动着的悲悯,把所有的时空都冲垮了,把“自己”也冲垮了。于是,我就在小说中谴责战争,谴责战火的无情。我无法漠视那些母亲和妻子们撕心裂肺的嚎哭,也无法忽略那些还没懂事就失去父亲的孩子们迷茫的眼神,我的笔流淌出我灵魂中的泪水,我的笔流淌出我灵魂中的大喊:我反对战争,反对那些用鲜血换来的胜利与荣耀!我尊重那些为保家卫国而丧生的英魂,但我无法忽视那些哭倒在丈夫、孩子血泊里的女人。我忘不了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无助,我也忘不了战争背后成千上万人的死亡。
当然,这只是《西夏咒》的其中一部分内容。
当我的指尖流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无法让自己的指头停下来,连饭都没法吃,老婆只好坐在我旁边,给我削苹果,一片一片地喂。我一边写,一边吃,脑子里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涌动着,很难用逻辑和理性去解释。那种力量,给我带来了一种生理上的大乐,而不仅仅是一种快乐的情绪。有的人在运动时,也会感受到巨大的快乐,科学家将这种快乐解释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它不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愉悦。我感受到的大乐跟这种现象有相似之处,也有身体的反应,而不仅仅是情绪,也非刻意的幻想。它是我生命中的大乐。后来,我的儿子陈亦新也尝到了这种快乐,所以他坚决不上大学,要当作家。
陈亦新跟我一样,写作的时候,首先享受的就是快乐。有的人在禅修和瑜伽修炼中都会得到一种禅乐,我在写作中也有这个东西。好多人非常依恋这个东西,觉得红尘中的一切都无法与之相比,因为它是生命在强有力地向外喷涌着一种快乐,这种快乐不需要任何外部条件的刺激。就是说,你不需要买一栋楼房,不需要买一辆跑车,不需要买一部新款手机,也不需要得到多少人的掌声,也能享受这种快乐。在这种快乐中,整个宇宙都好像在跟你一起狂欢,你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有概念化的东西都像是多余之物。你想想看,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写作,哪有心思再去考虑什么主题、结构、人物、情节?我只能任由它们从我的心里往外喷涌。不仅《西夏咒》,《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也是这样。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样。
当然,情节和人物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我在写作之前,对我生长的那块土地、对那种文化、对人物命运早已非常熟悉,正如我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它们在我的心中,已经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物与世界,而非刻板的、个人化的解读。所以,当我的悲悯之心与某个伟大存在达成共振的时候,我的文字就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这些生存在精神世界中的人物与故事,也不属于我了。我总是由着文字往外喷涌,它喷到不想喷的时候,我就开始修行、坐禅。过一段时间,它又想往外喷了,我就又开始写。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发育完全了,最后“生”的那个行为,只是一种助缘。
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所有的作品,很少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好多人都说,雪漠这家伙越写到后面越好。因为,我从不编造故事,也从不寻找语言,不会写到后来就没有了中气。我越是喷到后来,就越是进入状态,越有激情,所以,我的小说越到后半部分,也越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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