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洒向田野

作者: 烟火漫长 | 来源:发表于2024-06-30 21: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春天,正是油菜花遍地金黄的时候,村里也将要迎来新的光明——电灯。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田野,越过麦田照向村庄,家家户户的院墙上蒙上了一层光晕。刚刚泛黄的小麦在微风里摇晃,落了一地的露珠,湿了大地,润了土壤,也碎了一地的阳光。

    村东头的河面上蒸腾起淡淡轻雾,高高的变压器立在河对岸的马路边,三根大大的保险丝吊在上面,等待着有人把它合上。从对着变压器的这边河岸到村子里,有规律地立着一排高高的水泥电线杆,光秃秃的还没有架上电线,在朝阳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巨大的钉耙横在麦田里。

    三天前,也是在河边的这个位置聚集了村里大部分人,县供电局的人现场勘定电线杆的位置。

    当时,趾高气扬的一个人在村口轻轻地踱了几步,就大手一挥定下了电线杆的走向,从变压器正对着的河岸开始,沿着麦田的中间,直接通到村子里。按50米竖立一根杆子,总共要竖立五根杆子,第一根竖在河岸边,后面四根是肯定要插在麦田里了。

    近些年,随着经济发展,新事物不断冲击着传统的农耕生活。但好的新事物,村委会领导是愿意冒着风险推动的,比如以往建的砖窑厂、修建的鱼塘,都是在反对声中搞得有声有色,给村里带来极大利益。

    这次送电入村,一方面是上面派的任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都在县城看到了电力带来的繁华,早就想把电引进来,但一直因为电线杆占用耕地的问题没能成功。今天如此草率地就把电线杆定在了麦地里,村里的领导还没有说话,现场已经有人情绪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咋行哩!麦快熟了,那不得毁掉?!”

    “我家地里是坚决不能有电线杆子,你们爱树哪儿树哪儿!”

    “我就坐在这地头,我看谁敢动我家地里的麦子!”

    “这电还没有用上呢,先把麦子毁了,怎么行?大队领导是不是出来说句话?”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反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村委会的领导开始协调。

    “孙科长,恁看哩,这么竖杆子怕是有点难弄啊。咱能不能调整一下线路,这从马路上过来偏一点点,进村的杆子都竖在进村的路边上,尽量不走到地里去,恁看看是不是可以啊?”村支部书记是我父亲,我记得当时是很无奈地在请求着的。

    旁边也有人附和着说,“就是啊,挪这二三十米,避开麦地,不是一样用电。”

    “那咋行!你们懂技术还是我懂技术?全县这么多乡镇搞起来那么多杆子,我还不如你们会看了?按你们说的位置来定,万一杆子拉偏后倒下来谁负责?你们大队负责还是我负责?再说了,几根杆子能占多大地方啦?你们田地重要,电力设施就不重要了?”供电局的孙科长把手里的小提包夹到腋下,指指点点,更是寸步不让。

    我父亲看着田地,伸手让大家不要闹,然后说:“孙科长,恁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在偏移的这个地方多加一根杆子,或者多加一条拉绳,我看县里有些地方也是这样做的。这样的话,后面的杆子都走在路边,这样收庄稼呀耕种呀也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这把杆子竖在地里,再加上三根拉线的位置,不只是现在要毁一部分麦子,也实在是影响耕种啊。”

    我父亲边说着话,又把那盒舍不得抽的烟递了上去,可孙科长看都没有看,直接摆手拒绝了,使劲夹了夹腋下的小皮包,走向他的自行车。

    孙科长拉过他的自行车,手扶着车把,看了看我父亲,说:“国家有规定,电必须通到村里,你们当初建的变压器那个位置,只能顺着把线路走在地里,不能改变现在电线杆的走向。我就不在这里多啰嗦了,你们这两天快点把杆子埋好,到时候我再来看。每一步后面都有好多个村在排队等着,你们如果耽误,全县的送电入村任务完不成,到时候的责任你们村兜着?”

    一提到责任,我父亲想说话的嘴就又闭上了。我记得前几天他从乡里开会回来,还很兴奋地和我们分享喜悦,说是村里终于要通电了,是县政府的硬要求,乡长说如果有谁拖了后腿,他就到谁家堵门去。父亲当时还把这个当笑话讲,觉得乡长怎么能发小孩子脾气呢。哪知道这个重要的事情到最后落地的档口,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看着孙科长准备骑车要走,我父亲很无奈地说:“孙科长,我们想办法这几天把杆子竖好,尽量不给供电局添麻烦了,恁也帮着多费心,尽量能早点给我们村通上电。”

    孙科长一只脚踩在自行车脚蹬子上,低着头想了一下,抬头对我父亲说:“差不多三四天吧,我会安排我们的技术人员过来再看,如果杆子没有问题,就先把你们村里的电线拉上,早日给你们送上电。我再说一遍,刚才定的位置不能变动,这关系到电气线路的安全,要不然责任都让你们村担着!”孙科长温和当中还有严肃,更有威胁。说完一扭身,另一只脚使劲蹬了一下地,自行车快速向前冲了一段,一偏身上了自行车,扬长而去。

    对着孙科长远去的背影,我父亲挥了挥手,大声喊:“孙科长,慢走,我们一定赶在技术员过来前竖好杆子。”

    县供电局领导走了,却留给我们村一个巨大的矛盾等着我父亲去解决。

    我们这个村并没有太久的历史,是在清王朝轰然倒塌后的那几年,兄弟四人为躲避军阀混战,从山东沿海的一个村子千里迢迢迁到了偏僻荒芜的这里,交通很不方便。一片小平原,东侧有条小河,经过七八十年的开疆拓土,终于有了现在这个村子的规模。

    村子东西向一条主路,从东头河边一路穿过村子,到村西头的田地里。南北向也有一条大路,正好和东西路一起把村子分成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兄弟四人的后代正好分布在四个方向上。

    两条路的交叉处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要六七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树上系着不同长短的红绳子、红飘带,树的南侧地上有一片落满了香灰,那是村民们祭拜的结果。人们觉得能长这么大的树一定是有神灵在护佑,它就像是村子的定海神针,村民们也想通过祭拜分一丝福分,祈求保佑土地高产、生活幸福、子孙满堂。

    村子越来越大,土地越占越多,四兄弟的后人逐渐发展成为村里的四个家族势力。村集体领导这些年,基本上四个大家庭的领头人轮流做一把手,也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虽有四个家族,但都是一个姓,本质上还是一个家族分支,小的事情是各家管好,大的事情依然考虑整个村子利益,集体决定。

    土地就像是农人们命脉,任谁也不敢乱动乱占。那个时候隔几年或是村里添丁加人了,还有“动地”一说,也就是按新的家庭人口,重新把集体土地进行分配,以保障新增人口的土地权益。动地就像是割开农人们的肉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土地分出去的多,新增的人口觉得自己分到土地少。人口越来越多,每个人能分配到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少,矛盾冲突在所难免。

    村里因为土地的多少而矛盾不断,争得最凶的时候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记得有一次村西北角的一块地里发生过一起争斗,就是因为地边多少的问题,十几个人被打伤住院,派出所的警察来了都没能阻止,后来鸣枪示警才没有导致事态失控。再后来也有一些小的吵闹争执,但在四个家族的长辈说和下,基本平安度过了。

    为了避免因地边多少引发的矛盾,记得每年开春,我父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带领村里的小队长巡地,把每块地标记边界的地桩重新进行标记,同时也把每家每户的土地大小重新丈量一遍,最大限度保障村民们土地分配公平公正。

    这一季的小麦长势少有的好,像是在田地里铺上了一层绿油油的绒毯,麦秆笔直挺拔,微微泛黄的麦穗在微风里摇曳,每一颗都蕴含着丰收的希望。有了气候适宜的加持,小麦注定又是大丰收,这也是每年村民们最盼望的时刻。每家人看着阳光下的麦田,都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已经看到了出锅的白面馒头。

    村民们都把小麦看得像自家孩子一样,日夜守护,拔草、浇水、打药,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成长、成熟。每天到田间地头看啊看啊,生怕哪一粒长不好,也担心任何一颗麦穗掉落,大家的心思全部都在麦子上了。雨下大了怕倒伏,雨下少了怕不饱满,小麦成了心尖肉。

    引电入村的时候小麦正处于灌浆期,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去破坏小麦的生长,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敌视。于是在村村通电的政策要求下,电线杆埋在麦里成了最大的矛盾点,也成了我父亲被前后夹击的源头。

    埋杆子就要占用土地,毁掉一部分小麦,无论谁家都不愿意。倒不是小心眼那点土地,是真切心疼那一片即将成熟的小麦。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按对错来定,只能考虑想什么办法做下去,比如这通电对村里来说是大好事,但树电线杆却成了难事。我父亲在做村民工作上还是有他的一套办法的,要不然他的村书记的位置不会做了一届还被拉着不放。别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我父亲就敢断家务事,而且还能给断得好好的。这一次又是考验他的时候,只是要断的是掺杂着个人的公家的事。

    孙科长划定的电线杆走向,经过的麦田分别属于五家,但是需要竖杆子的地块只涉及三块地。打头的一块地就是我家的,因为地块大,需要竖两根杆子。第三根杆子要竖在我叔家的地里,第四根杆子竖在柱子爹家的地里。

    那天供电局孙科长走了以后,我父亲把人们哄走,自己站在村头河边,对着河对岸的变压器看啊看啊,好像变压器上写了什么天书一样,看一会儿低头走一会儿,直到太阳升到头顶,火辣辣地照着大地,河边那片草地快被他走成一条路了。他终于长出一口气,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麦田,背着手回家了。

    迎面正碰上柱子爹,他虽然有点眼神闪烁,但还是迎面走过来了,“哟,书记,我家的地可不能占用,本来我就穷得叮噹响,你再占一下地,我揭不开锅了,还得找你蹭吃蹭喝。”

    “这话说得,你家能揭得开锅的时候,也没见你少去我家蹭啊?再说,这块地你来耕种过几次?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竟然看到你来这块地转悠!”我父亲很看不惯柱子爹的做派,半带讽刺地说。

    “我不管咋弄,这块地我就天天看着,说啥也不能树杆子,那破玩意看着就碍事,我家的地我做主。”柱子爹又开始耍赖了。

    我父亲看着他,说“做主不做主的,回头再说。”然后扭头就往家走去,没有再理他。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我爷爷坐在家门口,似乎是早已经等待多时了。

    “你终于回来了,有人和我说你要占用东头那片地,咋的?不想让我种地了?”我爷爷火药味十足。

    “爹,你知道了?又不是特别影响种地,占那么一点点,我还想着怎么跟你说呢。”我父亲想缓和一下矛盾。

    “不要跟我说,我前半辈子没有赶上好时候,把一大片土地都弄丢了,现在只有这一片地可守了。你还要弄个什么破杆子树里面,你成心给我添堵呢吧?”我爷爷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回绝。

    “爹,您呢,先消消气,这件事情不是你听到的这样,是不是柱子爹找你说的?我还得骂他一顿他才能老实吧,老在您这里瞎捣鼓。”我父亲想错开话题,他可顶不住爷爷的火气。

    我爷爷“唉”了一声,不再说话,看着我父亲进了屋。

    也怪不得我爷爷生这么大气,从我记事起他就像长在地里的庄稼一样,不停地在地里劳作。我一直很奇怪,一片平平的黄土地,他怎么总能找到他该干的活呢?撒粪土、犁地、拔草、浇水、打药、收庄稼,还有分地垄、打场、晒东西,有时候还要搭个庵子住在地里。我曾经陪爷爷住过几天,睡在地里,漫无边际的寂静,偶尔有虫鸣,感觉自己就是土地的一部分,融入天地间,那才是作为农民的爷爷要守的根本吧。

    我爷爷说过:“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有就能活,没有就不能活。守住土地也就守住了粮食,有了粮食就不愁生活了。”我觉得爷爷的肤色已经和黄土地一个样了,我总有种预感他早晚有一天会变成黄土地的一部分。

    我觉得爷爷的坚决是对的,土地就是他的命,是他所有的情感牵绊,在那片土地上埋杆子就像要在他的背上钻孔洞一样,会要了他的命。

    我开始替我父亲担心了,我觉得这一次他会在爷爷这里吃败仗。

    我父亲刚到家没有一会儿,就喊我:“去把你叔喊过来,我有事儿商量。”我应了一声就出了家门。

    我叔过来先和我爷爷打了声招呼,“爹,晌午饭吃了没?”

    “吃个屁,已经气饱了!”我爷爷翻了他一眼。

    我叔苦笑了一声,直接进到屋里去找我父亲了。

    “哥,是为了东头那个地的事吧?我没有意见,你和爹定,我听你们的。”我叔特别体谅我父亲,每次都会站在我父亲这边。

    “那好,找你来是商量一下怎么做咱爹这个工作,你看爹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就这样,我刚回来就把我骂了一顿。早上你也看到了,县供电局的人又不听我的,通电的事情已经定了,也不是我能更改的。”我父亲虽然有一肚子的委屈,却没有地方发泄,依然还要想办法扭转我爷爷的态度。

    我叔笑了一下,“咱爹也不听我的呀,而且柱子爹那边也是个事,他在村里到处散播他不同意的想法,他说要守住他家的地。”

    “让他守!我倒要看看他能守到什么时候,这个时候他还跳起来了?要是以前,我直接巴掌打到他脸上了,还跟他讲狗屁的道理!”我父亲对柱子爹的行为非常生气。

    我叔想了想,说:“我觉得柱子爹这里,你可以从咱爹这里想办法,他对咱爹的话还比较听的,而且咱爹肯定还在护着他,你给柱子爹加点压,他肯定会找咱爹诉苦,咱爹心一软,回过头还得找你解决事儿,这不就掌握了主动了。”

    “对对对,你不说这个事,我都给忘记了,我先找柱子爹去。这个人要么给点甜头,要么给点苦头,他总要惹点事儿出来。这么多年还是你最靠谱!中午不走了,就在这吃饭,我们一起陪一陪老爷子吧。”我父亲难得露出了笑意。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爷爷又把我父亲数落了一顿,弄得我叔也很不自在。

    “这饭好吃的?你搞电灯我不反对,但是不能动地里的麦子。”我爷爷边吃饭边说。

    “爹,你没看到早上县供电局的领导,他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啊,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父亲很无奈。

    “他们不吃粮食了?破坏麦子不心疼的?好好说说,他们总不会不近人情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我爷爷不相信还有人不在乎麦子。

    “老二早上在场的,他都看到了,人家就是那么肯定,要不然乡长真到咱家门口骂街了,你有办法说服乡长吗?”我父亲也把难处说了。

    我叔吃着饭“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又不是书记,我干嘛去说服乡长,那是你的事儿,你小子是想造反了是咋的?”我爷爷根本不给辩解的机会。

    “好好好,我的事儿,都是我的事儿,我去说,吃完饭我就去。您呐,在家等我消息,我肯定能说服他。”我父亲允诺得模棱两可,我爷爷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慢慢吃饭。

    我父亲很快地吃完饭就出门了,他肯定是去柱子家了,他可没有办法去说服乡长。

    柱子爹是村里比较难缠的人。我记忆里他家一直都是贫困户,一无所有。他又特别懒,我曾经暗暗诅咒他早点死了拉倒,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真给村里人丢脸。我还给他编了个顺口溜:“懒汉懒汉,真是难看。”但是看到柱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于心难忍,盼望着有朝一日柱子爹能变好。

    柱子和我差不多大,天天破衣烂衫,脏兮兮的,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柱子又特别喜欢跟着我玩。我不喜欢柱子主要还是因为柱子爹,因为他总是赖在我家蹭吃蹭喝,撵都撵不走。我爷爷竟然还帮着他说话,同意他在我家吃喝。身为村书记的父亲也真是没有办法,每次都要拿自家粮食补贴柱子家。

    中午,我陪着爷爷刚刚吃完饭,爷爷出去遛弯,我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我父亲笑呵呵地走进来,对着正在洗衣服的我母亲说:

    “咋能让这小子跟我支棱起来了!真是欠收拾,我就告诉他不同意就停他的救济,咱家以后也不让他来了,真是的,拿不住他我还不吃饭了?”我知道是在说柱子爹。

    我母亲说:“理呢,我是站你这边的,但人情上我觉得还得照顾一下他。咱爹那边你要想好应付的办法,别到时候闹一个两头不讨好。”

    我父亲从屋里拿出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水,说:“就柱子爹那样,谁不知道他的心思?那块地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吗?现在出来叫,还不是图着村里的那点利益!我就是要给他一点压力,先让他急一急。”

    我父亲又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再说了,他这一着急,他自己会想办法去找咱爹诉苦,我还怕咱爹不管他哩。”

    “咋可能不管他,管了几十年了,还差这一个事儿?咱爹对他可是比对我们还上心啦!”我母亲说。

    “我咋听着有点酸味了?你也知道咱爹这个坎到现在也没过去,我看呐,只要柱子爹在,他永远过不去了。这次能不能过得去,就靠柱子爹了。”我父亲说。

    “我不是酸,那些陈年旧事总归要有个了结,倒不如就给咱爹一个台阶,让他下一下,对他也好,还能帮你解决眼下的事情。”我母亲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午老二提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就在琢磨,趁这个机会给咱爹这心上的疙瘩解一解,省得他天天那么操着心,恩情是还不完的,但总要有个交代。”我父亲说。

    我母亲不再说话,哗啦哗啦地洗衣服。

    后来,我听父亲说,柱子爹就是被惯坏了,有一就要二,导致他越来越懒,就成了现在这样天天靠救济过活的人家。对于种地,他才懒得关注地里耕种方便不方便的,他只要有口吃的而且能吃长久就行。

    柱子爹是有点怕我父亲的,我是从他和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看出来的。别看我父亲对他很照顾,但真是正儿八经做事情的时候,那份决然和威严是容不得别人乱搅和的。比如村委会集体建了一处砖窑厂和三口鱼塘,都是我父亲凭一己之力推动建成的,现在经济效益相关可观,给村里带来了不少的收益。这才让村里有底气去为柱子爹这样的家庭兜底,要不然这个村子不知道要穷成啥样,柱子爹想要的救济只会是幻想。

    柱子爹只是懒而已,他并不是笨,相反他很聪明。他知道我父亲的软肋是哪里,只要他找我爷爷哭诉一场,我爷爷必然会把压力传导给我父亲,我父亲基本按他的要求满足。但是柱子爹知道进退,比如这次村里通电的事,他知道肯定是要通电的,他能从我父亲的态度里看出结果来。所以他只要多给救济,能保障他天天吃喝不愁就行,但这在我父亲看来最容易满足。

    在我父亲去村委会的时候,我爷爷生气地从外面回来了,刚进门就喊:

    “小胜呢(我父亲小名)!出来,他娘的,你小子真是反了啊,你折腾柱子爹干嘛呢!快出来!”

    我放下背在身上的书包,赶紧跑出来告诉他我父亲去村委会了。我爷爷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我端出水给他喝,他也不喝。

    “我去叫他,爷爷等一会儿。”说着我就出了门。我是想提前告诉父亲爷爷正生气,让他有个准备。

    当我把爷爷很生气的情况和我父亲说的时候,他并没有慌张,反而有点得意。

    他笑着说:“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回去。你先告诉你爷村委会有点事,处理完我就回去。”

    我“嗯”了一声,慢腾腾往回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父亲拿出酒,他和爷爷又喝了起来。

    “爹,从你身上我是继承了能干的基因的,各种农活我也是得心应手,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你丢脸。”我父亲开始夸赞爷爷,这招我懂,他想在情感上感化爷爷。

    “你也不用夸我,你没有能在恢复高考的时候继续上学,我是有愧疚的,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但你这是傻啊。”我的爷爷说的事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去怨你呢,我是真心地想照顾你。你对土地的那份感情,我也有,无论谁有动土地的心思,我第一个就不会答应。”我的父亲说得信誓旦旦。

    “倒也不是动不动土地的事情,你看呐,小麦长势多好,这电线杆要竖起来,是要踩倒一大片的。现在这个时节,麦子一旦倒了,全都成瘪子了,我心疼这些小麦啊。”我爷爷态度缓和了很多,他其实最心疼的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那都是他一锹一锹的粪肥堆积出来的,不知道流下了多少汗水。

    “爹,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在村里做的工作,农耕我是放在第一位的,我跑化肥厂,跑种子公司,跑排灌站,总算是把村里不好的地产量都拉上来了。我又把河塘地利用起来,也种上了那一大片的油菜,我能不心疼这快要成熟的小麦吗?”父亲说着话的时候,也表现得痛心疾首。

    “你有你的不容易,但是党员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如果不把老百姓的嘴填饱,这村委会还要它干啥?”爷爷永远是站在村民立场的,他可不管什么官不官的。

    “我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村里的很多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是在为村集体做事上我是一直在拼命的,包括我对柱子爹也是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照顾了。”父亲突然就提到了柱子爹,我在纳闷这和柱子爹有多大关系呢?

    “柱子爹呢,你该照顾还得照顾,有点私心也是应该。今天他又在我这哭诉了,你不能欺负他,他多难啊!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是这样子。”我爷爷竟然没有下午那会儿着急了,似乎触到了他内心的痛苦。

    “我知道,柱子爷的事情你放不下,虽然他是为了救你,但这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我父亲劝我爷爷。

    “怎么放得下嘛,柱子爹这个样子,他们家好不起来,我一直放不下。”我爷爷说。

    “恩情我们都没有忘记,一直是力所能及地照顾他们,而且柱子一家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算不错了,柱子爹懒得做农活,你也说过的,他并不听啊。”我父亲说。

    当年在挖村头那条人工河的时候,柱子爷为了救我爷爷被坍塌的土坡掩埋,扒出来人就不行了。柱子爹受到刺激,好长时间都闷着,后来就成了游手好闲的人,一点儿活也不愿意干了。我爷爷也很久没有走出那个阴影,他就把对柱子爷的愧疚都补偿到了柱子爹身上,一直照顾他甚至比对我父亲还要好,后来又给他娶了媳妇,有了柱子。

    这次又把这些过往提起来,我爷爷虽有痛苦却没有受太大影响。也许是柱子爹的状态让他也有些无奈了,这么些年的努力都没能让柱子爹正常起来,我爷爷已经逐渐释然了。

    “恩情这种东西一旦欠下,永远也还不完。我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家,也没有一个尽头,下午柱子爹又找我哭闹,我竟然有点厌烦了,总是这么长不大,他们家可就毁了呀。”我爷爷说。

    “也不用这么担心,这次我想了想,我们给柱子爹留条后路,至少不会让他们家继续贫穷下去。至于柱子这一代人,您就别操心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责任,也有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只提供好基础,好坏在他自己手中,千万不能再培养一个懒汉出来。”我父亲说,有很多话我还听不懂,但我知道肯定是为柱子好。

    “我看村里的砖窑生意最近很红火,还有鱼塘,都可以给柱子爹一个种地之外的营生。那小子可不笨,就是不想做农活,真给他一个赚钱的营生,说不定还能有点转变,对他对你对村里都是好事。我这边也去找他说说,你考虑一下。”我爷爷岔开话题,打起了砖窑和鱼塘的主意。

    “这个没有问题,只要您把柱子爹拉到我这里,我随时安排他能干的活。”我父亲立即就拍了胸脯。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村里的砖窑生意正在上升期,特别需要人,我父亲好几次和母亲聊过这个事情,正愁着村里哪些人能拢一拢、用一用。

    柱子爹就像是我爷爷自己吊起来的一块砖一样,终于有了落地的一天,我爷爷长长地“唉”了一声,开始大口吃起饭来。我才知道我父亲一下子做成比登天还难的事,原来也是有窍门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起来,本来是要到田地里遛弯的爷爷,却拐到了柱子家。我爷爷一进门,就把正在睡觉的柱子爹叫了起来。柱子娘正在厨房做饭,烧得满屋子冒烟,走出门打了声招呼。

    “你小子聪明是真聪明哩,这装懒的卖相也管收一收了吧。”我爷爷看着睡眼蒙眬的柱子爹说。

    “叔啊,不是我装懒呀,这些年我也是懒习惯了,吃喝又不愁,自由自在,这不是挺好的?”柱子爹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着说话,仍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多余的话我也不讲啦。村东头树电线杆子的事你也别搅和了,让村委会……”我爷爷还没有说完,柱子爹就抢过话头。

    “那不行,我虽然不自己种地,但地是我家的,要用我的地就得赔我钱。我看这架势,要用很久了,那就每年都要赔钱,村委会那么有钱,又不差我这点儿,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柱子爹犯起浑来我都想骂他一顿,他还有恃无恐地让我爷爷替他说话。

    “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犯浑也要有个限度!村委会的钱是你家的还是你挣来的?还不差你这点儿,我看差得远了,大家都像你这样,村委会还有钱?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闲出溜,能不能好好地担起养家的责任?”我爷爷明显是生气了。

    “你那块地能产出多少你不知道吗?你不干,全指望着你家媳妇累死累活的,也就仅够你们吃饱饭,其他挑费你家有富余的吗?”我爷爷批评起来让人害怕。

    一看到我爷爷真生气了,柱子爹也不敢再吊儿郎当说话了。“叔,你看这家破落成这样,能有啥办法。听您老这意思是有办法了?”

    我爷爷瞥了他一眼,说:“你还有理了?家破落成这样是谁弄的?你好好种地干活会成这样子?我说了你多少次了你也没有听过,现在问我有啥办法了?我现在有个办法你做不做?”

    “叔,我就怕您骂我,不是我有理,我是真不会种地,我也真不想种地,太累了。您肯定有办法,您说说,我听您的,这么多年您对我最好了。”柱子爹开始有点撒娇的意味。

    我爷爷的脸色好了很多,就差笑出来了,说:“别给我戴高帽,我是看你最近也没有少了往村里的砖窑那边跑,是不是对砖窑的生意有想法了?你多多少少也是上过学的,生意上的事情你应该也能用得上,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我爷爷给的这个诱惑不小,当初我记得我父亲想让我叔管这个的,结果爷爷死活不同意,现在竟然要给柱子爹,我记得当时柱子爹的眼里是冒光的,是我没有见过的那种精明的光。

    “叔,你说话算不算数的?如果可以,我就去砖窑上做点活,地里的事儿你们随便定,我没有意见。”柱子爹的态度彻底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我爷爷重重地说了句“好!”,然后直起身就往外走,后面柱子娘从厨房出来,笑着挽留:“叔,早饭就在这吃吧,刚做好哩。”

    我爷爷停顿了一下,扭头说:“柱子娘,这个家你最辛苦,以后也得管管这个懒蛋,啥也不干可行?”

    柱子爹在后面嘿嘿笑了,柱子娘也笑了。

    第三天早上,太阳刚刚从地平线爬出来,第一缕阳光漫上麦田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带着几个青壮汉子在我家麦田里挖坑了。我父亲干得很卖力,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汗水浸透了头发,顺着脸颊流到挂在脖子的毛巾上。

    大家一起喊着号子“一二——一二———”,很快就竖起第一根杆子。

    那光溜溜的电线杆就像没有旗面的旗杆,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长长的影子垂在我叔家和柱子爹家的麦田里,那正好是后面三根杆子要竖的位置。

    晌午的时候,柱子爹也加入了竖杆子的队伍里,一起刨坑、拉绳子,然后平土、夯实,整个过程顺利平稳。很少和大家伙聊天的柱子爹这次开了口。

    “你说这电是个什么玩意啊?怎么要走这么高的地方?这杆子这么光滑,这电线是要怎么扯?”

    没有人能明白地回答他的问题,有人打趣道:“柱子爹,你不正经说话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是正常的,你这一正经说话,反倒觉得你不正常了,哈哈哈哈……”

    那天太阳落山前,电线杆稳稳地竖在村口麦田里,一直从河边排到村子里。

    夕阳的余晖落在杆子圆圆的顶端,像四顶金色的帽子,熠熠生辉。杆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接伸到了我家门前。

    我爷爷和我父亲坐在我家门前,仰着头看着那几根杆子,入定一般,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都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光明,正沿着电线杆奔向村子里的角角落落。夕阳的光辉把他们的脸映照得像是铜人一般,我竟然在脑海里想象到少林寺十八铜人的影像,我觉得我父亲也是一个铜人,是永远也打不倒的铜人。

    爷爷说:这日子是越过越亮堂了,你小子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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