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地上。
视野里是一片的纯白色,隐约能听到冰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眼上凝的重重一层寒霜让我睁不开眼睛,不知何时,那些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交舞着的雪花,已经在不远处结成了一堵晶莹的冰幕,贯彻在被白色混为一体的天地之间。
我垂下眼睛,无力地听着冻结的浪潮在防寒服上肆虐,撕扯着暗淡的视线。然后下一个瞬间,一切都突然飘远了,似乎那只冰雪结成的野兽,以及那些半空中漫舞的白影都并非真实存在于我周围,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触碰不见的世界。
恍惚间,我感到有人来到我的身旁。
我到家了吗?
我用欣喜的眼神询问着。
是的。
她以一个冰冷的吻回答。
“来,我数321,咱俩把这个一口气抬上去。”
医生和我面对面站着,用一种加油鼓劲的眼神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手里稍微掂量了一下这根沉甸甸的,刚刚从永冻层里钻出来的冰柱,胳膊上暗暗开始加了力气。
“3,2...1!走!”医生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我也跟着他的节奏猛地用了一下力,再下一个瞬间,这根不知道在南极的冻原深处埋藏了多少年的冰柱,就被我俩扔在了金属台面上。
“这就行了,不用管,这东西结实得很。”医生把手套慢慢解下来,搓了搓手,“剩下的就不用咱俩管了,采样是学者他俩自己负责的,走,饿了吧,吃饭去。”
我苦笑地看着他提到吃饭就一脸兴奋的样子,解下手套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在一旁坐下。
“医生,我没什么食欲,还是让我先休息一会吧。”
“不能这样。”他突然变得有点严肃,“已经进入极夜半个月了,算算后面还有三个半月。见不到阳光,人的精神就容易萎靡。想好好地挺过去这四个月,身体上就要拿出点干劲来。”
我点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我俩就手忙脚乱地把防寒服脱掉锁进柜子,摇摇晃晃地往食堂走。
到了食堂的时候,可能是已经过了中午的缘故,六个人的座位上只剩下了两个人。正坐着吃面的队长见到我俩走进来,随口问了句:“样本采回来了?”
“嗯,弄完了,刚放处理室。”医生答应了一句,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看了眼胸前的桌面:“炸酱面?挺好。”
一旁低头扒面条的厨师从碗里抬起头,冲他“嘿嘿”一笑,又继续低头吃他的面。
我也坐下来,看了眼盘子里的东西:虽说比不上家那边的成色,但是在科考站能吃到这样炸得正好的鸡蛋酱,再配上清汤里现捞出来的挂面,着实也算是小小的享受了。于是一时间我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就仿效早已吃得汁水淋漓的医生,也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没几分钟,我俩就把盘子里的东西扫空了。抬头的时候,见队长正坐在一边看书,我就不想打扰他们准备起身回寝室去。结果刚打算走,队长突然在身后把我叫住了。
“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给家里去过电话。”
“嗯,这两天没什么心思。”
“第一次在南极过冬,心里总都有些不痛快。吃完饭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我答应了一声,队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我跟医生他们两人也打了声招呼,就回身往小屋的另一侧走去。
“喂?”
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
我没有说话。
“喂...?”
“...”
“...是你吗。”
“嗯。”
“你还好吗。”
“嗯。你呢。”
“我还好,”她顿了顿,“只是想你。”
“我也想你。“
“自己在那边要好好的。”
“嗯。”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不知道从哪说起。”
话筒那一端,她的声音归于沉默。
良久,她又开口:
“我忙了。”
“嗯。”
响起了忙音。
我把话筒放回原位,转过身,在椅子上低下了头。于是项坠刚好掉在了面前。
打开项坠,里面是一张她的照片。我看了看,又把它收了回去,就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想她。
六点半的时候,闹钟响了。
我翻过身,拍了它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表盘,思考这到底是早上六点半又或是晚上。我清楚我设置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但这又有什么区别,不论什么时候,外面都是一片昏暗的。
最近我越来越多地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了太阳,白天和夜晚有有什么区别?
我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医生提醒过我很多次了,纵容这些想法,一些情况下对精神状态的负面影响可能会越来越大。
但它们似乎已经越来越大了。
说到医生,我突然想起他要我今天起床后去找他聊聊,想到这我就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洗漱。
结果我打开房门要去盥洗室的时候,却被路过的队长叫住了。
“你上次见到护工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大概昨天早上?怎么了吗?”
“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队长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垂下眼睛来看我:“你要是见到他,记得告诉我。”
“我明白了。”我说。
队长没多说什么,在旁边的走廊转了个身,就消失在基站的另一头了。我看着他离开,继续走去洗漱的时候,心里有点犯嘀咕:基站一共就这么大,谁还能失踪了不成?就这么想着,我走进了医生的房间。
医生拽过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他对面。
“这是你前几天的精神状况报告。你在里面反复提到了一种声音,是什么样的?”
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对着一沓表格忧心忡忡地问。
“很难形容,大概是一种,水滴滴答作响的声音。”
“频繁吗?”
“还好,主要出现在梦里。”
“梦里。”医生念叨了一句,“梦比你想象的重要。你都做些什么梦?”
“很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我总能梦见我躺在一片浅浅的水潭里,衣服湿透了,身体很沉重,动弹不得。然后在远处,从一个看起来很幽深的洞穴里,一直传来那种,水滴从钟乳石上滴落的声音。”
“洞穴?钟乳石?”医生扶了下眼睛,从镜框上方把目光透出来,直直地看着我:“你确定?”
“我...也不是那么...你知道的,就只是个梦而已。谁又能把梦记得那么清楚呢?”
“那看来我需要你把它记清楚了。”医生顿了顿,从旁边抽了一个本子递给我:“每天早上,或者午夜醒来的时候,就记得把刚刚做的梦尽可能完整详细地记在这里。你能做得到?”
“当然,我是说,我觉得可以,医生。”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从梦出发是很经典的精神分析手段。何况你的这个梦很特别。”
“好的我会照做试试看...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暂时先这样吧,我还要再观察你一下。”医生说,“但也不要太在意这件事,这种环境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即使是那些很有经验的人也不例外。而且每个人,每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表现也都千差万别,你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做些事来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要太沉迷在自己的想法和状态里。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刚想离开,但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我重新坐下,问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是为了队长问的。”
“队长?什么事?他身体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这样。他今天早上问我最后一次见到护工是什么时候,他似乎在找他。”
“最后一次?我想想...昨天早上和你一起外出之前?嗯...等等,”医生的表情突然有点严肃,“昨天晚上吃过饭,我似乎听到门那边有响动,可能是他?”
“我不太确定,但如果他真的出去了,那队长去看一下他的防寒服还在不在就可以了。”我耸了耸肩:“那么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嗯,记得,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让负面情绪占据你的注意力。”
“我知道了。”我答应着,离开了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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