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开洋葱

“烦死了，”她刚听大姨说完那句话，转过身就匆匆钻进卫生间，心里默念道，“来都来了，大过年的，我不想再做一个听话的小孩了。”过年终究会撞上这档子事，这些亲戚也真做得出来，下午还要去相亲。”

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听话，意味着任人摆布，意味着不敢违逆长辈们的一番好意。是穿着蓝色公主裙的面无表情布偶么？她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补一下妆，却意识到今天出门太过匆忙。更年轻的时候，她会欣然选择服从，服从你们的安排，服从她们的意愿，她试图在内心说服自己，变成那个“们”。

她，何萌，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亲戚？大过年的被拉去相亲，简直像是中了埋伏的豪猪。大姨说，那先生人很好哟。老妈想必也会说，你来都来了，可别辜负你大姨的一片好意。老爸抽了一口烟，耷拉着眼，大概也会说，你下午也没什么安排，就去看一眼又怎样。

何萌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从洗手间走出来时，面对长辈时脸上还要挂着娇羞的微笑，那是习惯性的客气假笑吧，是听话孩子从小到大最为得意的面具。面对这个事实，内心即便一百个不愿意，她还是默许了。只是后悔，穿了这么件难看的红外套串门。

不过，有一说一，从小到大，大姨的确是对她很好，经常帮助她。以前小学时跟年级里的男同学打架，衣服都扯烂了，还是大姨掏钱给她买的新校服。中学叛逆时，逃课被罚，也是大姨去跟她老同学说的情。读大学那年，因网恋被骗走好几千元时，也是大姨慷慨解囊——这些事何萌至今都没敢告诉父母。那是她跟她之间的秘密，仿佛又似长辈的筹码。

这么回想下来，自己的生活也是够混乱的。没错，只要遇到那些男生，何萌都自觉没什么好下场。小学时，她喜欢的男生跟她打架。中学时，她欣赏的男生，造谣诽谤她。到了大学，热恋的男友，又毫不知耻的上演劈腿戏码。这些经历像连绵缠绕的古老围城一般，禁锢着寻求亲密关系的那个自己。

何萌想像着自己成为了胖胖的洋葱，被一层层剥开。一想到如此滑稽的形象，轻声笑了出来，幸好周围的他们都没听见。大姨挽着大姨父气宇轩扬的走在最前面，大声的讨论今天的风向。紧接着表姐牵着蹦蹦跳跳的侄儿，要是搁在以前，她或许还会抖抖那胖胖的小可爱。身后的父母在小声嘀咕，看上去更像押解犯人的衙役。她就这样被这群喜气洋洋的亲人裹挟着朝人民公园进发。

外面的阳光是美好的，春节的公园是干净的。整洁的石梯路，幽静的林荫道。大姨说，没有那些外来的打工仔，空气都清新许多。何萌听不惯大姨的这些成见言论，稍稍落后，跟她保持了些距离。

何萌走得有些累了，平常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睡午觉了。精神不集中，路也不好走，她差点滑倒。被重力向下的拉扯这一下，意识到有些东西在她体内已经闭合，像是跳闸的那一下。有时候你就是跨不过去。她没有倒下，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妈在后面斥责走路都走不好。她检查着牛仔裤上的泥迹，以前那个男孩的牛仔裤上也总有几点不显眼的泥污。

何萌想起第一次心动的对象，便是公司附近那个的零售店小伙，他笑起来憨憨，头发乱乱的。他来自北方的哪座村里，她忘记了地名，却没有忘记那略带滑稽又温暖的乡音。她总是在加班以后，去那家便利店吃点鱼丸与饭团。

也就在那一刻回想时，她第一次有了勇气，有生以来刹那间的被填满。握紧的拳头，仿佛是想要拽紧那些早已溜走的机会——要是我当时多一点勇气该多好？要是我能当机立断的表白，也许会不一样。那种被拒绝尴尬与现在这种过年处境相比，又算什么呢？飞到另一座城市，远离父母去发展的这五年，她对自己说不再去相信爱，认认真真的攒钱，但也抑制不住对那些帅气的异性的心动，而且都是那种反响强烈的心动，就是那种要在小本上写满他名字的冲动，他的眉角与姿态都会落入她的梦里的悸动。仅限于浅显的描写，念及至此，何萌的心中没有把谁具象化。一颗洋葱又怎能去描绘一个苹果？

一行人到了之前约好的地点，发现提前了三刻钟。他们等着无聊，便又去了公园的相亲角张望。何萌也提不出有何异议，但双脚就是迈不开。身体很诚实的不愿再去让步。

相亲角里总是有股五彩缤纷的风暴在酝酿。藏着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期盼与强迫。试图利用小广告上的各种信息与数据去定义好的伴侣与婚恋。通过挑选与比较这种消费行为模式来消解子女接下来几年的感情的不确定性。每一个父母颤巍巍的小小心愿就这样汇聚成最终要掀起风暴的纤弱蝴蝶。

远远的看见，走到最后的老妈率先钻了进去，老爸在外围抽完了一颗烟也紧随其后。大姨在另一边的入口，遇到了熟人，也开始畅聊起来，完全忘记此行的目的。小侄子在人群中到处乱窜，倒是很淡定的表姐一边玩手机，一边慢悠悠的跟着。很显然，爱凑热闹的喜悦盖过了多管闲事的秉性，像是一头扎入蝴蝶堆里的蛾子们，毛茸茸的混迹在喧嚣与聒噪中。她知道她再也不是那个“们”了。

看得正热闹时，身后有位男士唤何萌的名字。温暖而锋利的声音抵住了她的右耳膜，银色的耳饰像冰蓝色风铃般颤抖了一下。何萌转过头，想看清男方的模样，又突然流下泪来，任由泪花打湿了整个世界，就像多年以来她切开洋葱的方式。那天的风沙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