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线身形,全黑车毂。
它停泊在我的床头柜上已廿载。
去年回老家,它仍在,却已沦为宝宝小胖手下毫无灵魂的玩具。
我试着按了按琴键般的开关,已全然失灵。
和过去的时光一样。
不再流动,没有声音,停泊成一幅静止的画。
那是初中时,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一辆赛车模样的收录机,
在那个时代,很酷。驾驶室放卡带,后备箱听广播。
它停泊在我的床头柜上,黑色轮毂下的玻璃里,压着的是泰坦尼克号的彩色爱情故事。
仿佛刚刚归来,仿佛随时出发。
最初听的是无印良品。
大概已很少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个马来西亚组合,两个男孩分别叫做光良和品冠。
第一次从广播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和名字一样干净。
那首歌叫《掌心》。
1996年的自己,浑然天成的一个书呆子,
没有资格穿公主裙喝维他奶过六一,令我怅然若失,
然而,已失去的和将到来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跳着皮筋听着情歌,然后摊开自己的掌心,数着里面玄之又玄的秘密。
无数个透明的夜,把被子支成帐篷,窝在里面看《科幻世界》。
被子外面的现实像梵高的星空,被风吹地破碎的四维空间。
失去和到来的太快,那草木皆兵的感觉我说不出来,
只有放着mariah carey的hero,然后在音符结结实实的包裹中睡去,
即使在黑暗中醒来,寂静宇宙的深处仍有回响:
There's a hero,If you look inside your heart.
脸上的泪,说不清是来自哪一条河流。
1997年,是Mariah Carey的hero,许美静的荡漾,许茹芸的泪海。
但那是我一个人的深夜,独自生长、长出枝叶的深夜。
小伙伴喜欢张信哲,许多个下晚自习的夜晚,我们仨挽着手走在大街上,
大吼过火,太想爱你,不要对他说……
晚九点的小镇,上世纪的小镇,没有车,少行人,贼空荡。
大衬衫当做外套穿,风往不系扣的青春里灌,
有时候我们也并排坐在路灯下的栏杆上,
拍下来一定好似某些青春电影里的片段。
昏黄的路灯或能照出一点未来前程,然而我们却并不关心,
只记得风把调子吹跑了,我又常记不住歌词,最后自编自唱自演成了另外一首歌。
三个人一起笑得颤抖,笑声灌满整个街道,像风中的树叶,飒飒做响。
那时候我们的笑点太低,一点小事情就笑地腹肌酸痛、脸庞涨红,互相掐的肉痛也停不下来。
后来,没人再这样笑过了。
1997年的我们,不系扣的青春。
高中我莫名当上了学校广播台的主持人。
早忘了广播里的我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只记得自己放的那些歌,白衣飘飘的年代,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还有恋恋风尘。
你迎风吟唱,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坐在监控台前,我托着腮,发着呆,望着磁带轮转,歌声从校园的冬青枝头弥散开去,穿过女孩的睫毛,男孩的球衣,被校门口的“麻木”仄仄的车轮带走,又沾上街头水煮和葱油煎饼的香气……
然而“吱……吱吱”,广播台的破收录机又卡带了,我只能直起软绵绵的老腰,用2B铅笔一点点把磁带重新缠好。
然而,这古老的武功早已失传了。
那时看《萌芽》,一期不落。
高三的语文课上,我也大大方方看。
那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这是个神奇的位置,每周其他人都要搬着装满课本的桌子调换位置,我自岿然不动。
因为第一名嘛!
所以语文课看萌芽,也没人觉得不自然。
除了外套不系扣,这大概也算是我作为叛逆青少年的一个部分吧。
漫消磨、一寸光阴,一寸萌芽。
我觉得自己也是那颗芽,不知要长成什么,不知要种在何处。
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想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萌芽和村上春树,像哥特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使黑白生活里有了瑰丽的想象。
就比如,家门口的那株大叶法国梧桐,若是长在淮海路的街头,会有什么不同吗?
韩寒,我,其他的小镇青年,每个人躺在草地上,看到梧桐叶子间的光芒会有什么不同吗?
2001年,任贤齐和张惠妹的热烈时代,
我幻想着自己在咖啡馆里写作,等待着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人们的视线寻找热烈,忽略我。
2001年,方方的卡带换成了薄薄的CD。
轻触键,光碟旋转,那无休止的速度和镜面般的反光,看起来超现实后现代。
我穿着红色校服,坐在一堆穿着校服的人群里,年轻的面孔安静地神色各异,台上的中年人拿着话筒喋喋不休。
我摘下左耳耳机塞给她,很好听,游鸿明的21个人。
歌里爱情是我不懂的,但那种情绪仿佛我也有的,
管它呢,两个人,一张CD,我创造世界。
直到某天,我也变成了台上的中年人。
2003年以后,我很少买CD了。
学院广播台录音间里满满的全是。
每隔两周我们就去珞瑜路的音像店“补货”,secret garden这种BGM,或者各式金选大碟。
大碟里装满了孙燕姿、梁静茹、张韶涵、陈绮贞、五月天、飞儿……
还有杰伦。
师兄在台上吉他弹唱《樱花树下的家》,我们在宿舍里唱《樱园梦》,
在解剖学和生理学各种学各种血的压榨中,我的心总是饥饿,
我幻想自己躺在上铺,宿舍的天花板上飘着各色气球,每只气球里装了一点点食物,
吃了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伍尔芙以后,我感觉自己饿的快死了。
于是“病中坐起”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章,关于青春。
行文结束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写,
我知道我还在青春里,所以敢谈它,为它悼念和哭泣,
什么时候我不哭泣了,青春也结束了。
然而你我都知道,成长的痛,是写不出来的。
上周,我带着孩子去吃汉虾王,因为也兼做武大校友之家,黑色天花板妆点了许多塑料的樱花,
大人推杯换盏,孩子咿咿呀呀,热气熏蒸,香气甜辣,
樱花,你可受的住吗?
烟火的真相。
花团锦簇的假象。
我们不系扣的青春,它总归不是塑料花呀,
它如梦一般轻,它如泪一般清,早就随雨化了、随风谢了,
十年后,我吃完香辣虾后一抬头,细碎的粉白的樱花打着旋儿,落在我晶莹的睫毛上了……
我的歌单,
再未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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