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河豚

1

张强身体摇晃，走了两步便倒在地上，瞳孔放大，呼吸困难。

方红冲过去，不知所措地抓着张强的肩膀，泣不成声。

原本在餐桌前吃得津津有味的顾客，立马扔了筷子，聚集到一旁。脸上尽是恐惧，害怕下一个倒地的是自己。

路人也渐渐停下脚步，围过来小声议论。

服务员被吓得双腿发软，楞楞地立在旁边。

王大福跑过来，对服务员大喊：“快叫救护车！”，并上前检查张强的情况，进行急救。

服务员反应过来后，才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拨打120。

救护车很快抵达，张强被抬上担架。

2

张强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刚才的一幕仍无法从脑海消去。

如果晚一步，可能自己现在就是躺在太平间了吧。

方红坐在床边，前面一直反复喊着“你死了我可怎么办”，现在终于喊累了，安静地抹着眼泪。

病房外的王大福，看到张强醒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放下来，但双腿仍抖个不停。

如果出了人命，不仅他的小店不保，连他的性命可能都得搭进去。

但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出事？

三年前，王大福在这座小城开了家河豚店，以干净安全闻名，从选材到清理再到烹饪，每一道工序他都亲自监督检查，从不马虎。

开业那么久，起初只有三三两两大胆人士，渐渐不少人战战兢兢地来尝试，到现在顾客开开心心地来，心满意足地离去。店里每天都爆满，但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任何异常。

出了今天这样的事，他用心打造的招牌不知要花多久才能重建了。

王大福又回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哪道工序出错了。只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庆幸没出人命。

王大福推门进去，告诉张强说医药费已经结清了，叫他放心。

张强盯着王大福，张了张口，最终因虚弱而未发出半个字。方红仍在抽泣，渐渐平缓情绪以后，才慢慢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王大福面前。

王大福心里咯噔一下。

他开业后不久，就有人因吃了河豚而中毒身亡。虽然不是他店里出的事，但本就不算红火的生意，那之后更是惨淡。整个行业顿时进入萧条状态，大部分河豚店都关了门。

王大福看着冷冷清清的店，翻着赤字的账本，也在规划着把店面转让出去。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帽沿压得低低的，那人径自坐在角落里。这让王大福想起谍战片里的特工。

这“特工”胆子真大，这个时候居然敢来吃河豚，王大福敬他是条好汉——成为自己店里最后一位顾客的好汉，便给他免了单。

王大福在收拾桌子时，发现“好汉”给他留下了一个“锦囊妙计”。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决定最后一搏。

为了让顾客安心，王大福会跟每一位上门的吃客签订保险，一旦出现问题则巨额赔偿。

有了这个“保险栓”，顾客渐渐多了起来，生意越来越好，王大福也换了面积更大的店铺。同行纷纷效仿，河豚行业奇迹般起死回生了。

这个合同当然从来没有启动过，只是作为一颗定心丸。自从上次出事后，现在敢从事这个行业的，都是提起一百分精神对待的，不敢马虎半分。

王大福一直想找机会答谢那位“好汉”，但从那天之后王大福再也没见过他——其实见到也不一定认得出，王大福压根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想不到还没找到“好汉”，这颗定心丸却变成定时炸弹先引爆了。

3

“二位，我可以保证我家河豚是没问题的。这位先生是不是之前吃错了什么？”

“之前没吃什么呀。”方红看着王大福道。

“那更早前呢？”

“早上吃了馒头白粥，中午就在你家了。难道馒头白粥会害人中毒。”

“是，是，馒头白粥肯定不会害人中毒。”，王大福附和道，“但我家肯定也是没问题的。不过你放心，你先生的所有医疗费都由我出，另外我会拿出一千块作为慰问。”

“一千？合同上不是说一百万吗？”

“这位大姐，那是指吃死人。”

“可上面明明写着‘凡在本店吃出任何问题，均赔款人民币100万元’”。

“大姐，这就是给你们吃一颗定心丸，你居然当真，这是不具有法律效应的知道吗。”

“你…你…”

“别你啦大姐，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要换其他店，医药费都不给你出的。”

“这是一千块，你拿着吧。”王大福把钱放下，就走了出去。一会又折返回来，“对了，你丈夫身体比较虚弱，建议以后还是不要吃河豚，害人害己啊！”

病房又回归安静，只有方红隐隐的抽泣声。

第二天，张强就出院了，虽然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实在是负担不起这昂贵的医药费。人醒了，回家再慢慢休养就行。

只是这赔偿，也是必须要得到的。

方红拿到了医院的检查报告，上面有注明是河豚中毒，但没有及时拿那碗河豚去检验，早已被王大福清理掉了。

方红去店里找过王大福几次，都被服务员打发走了。

方红扶着虚弱的张强闯进去过，王大福说若他们再闹就报警，最后把他们轰了出去。

王大福告诉他们，自家的河豚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再说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在他家吃中毒的，哪怕打官司他们也没胜算，还是趁早死心。

王大福还说，张强可能就是在别地吃中毒了，跑来敲诈他这冤大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赔一分钱。

方红也束手无策了，每天以泪洗面。

张强看着王大福的态度，怒火中烧。

最后他们决定，哪怕把事情闹大得不偿失，就算两败俱伤，也要去试试。

方红和张强每天蹲在王大福店面不远处，举着“黑心卖家”，“河豚中毒拒不赔偿”等牌子，张强一副虚弱的样子，方红则大哭大喊，引得不少行人驻足侧目。

张强中毒倒地那天，许多顾客和路人都亲眼所见。那天后，王大福的店生意本就一落千丈了，经过这么一闹，更是半个顾客都没有了。

许多老顾客心有余悸，再看王大福所作所为，不免感到心寒与愤怒。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王大福店门前，谴责王大福的黑心行为。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政府，闹上了法庭。

王大福败诉，赔偿张强一百万，河豚店被封。

4

方红和张强拿到钱后，连夜坐上离开这座小城的大巴。

大巴行驶在夜色中，偶尔可见远处星星点点的村庄。

坐在安静幽暗的车厢内，张强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车每驶离这座小城多一些，张强的心才能稍微平复些。

张强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这次事情确实闹得太大了，大到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必须要逃离，越远越好。

如果事情败露了，后果他不敢想象。

这一次，所有的事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首先是王大福，张强没想到他那么难对付，宁愿闹上法庭也不愿意赔款，想起他喊冤的样子真是可笑。

张强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一百万，真不敢相信，这个数字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张强原只是计划开价三万，毕竟前几次轻微中毒都拿到了一万。

但王大福只给了他们一千，再也不愿多付一分。没想到最后竟赔了一百万，不知道王大福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

前几次的老板都不愿把事情闹大，均是私下了结，答应了张强开出的价格。

但这王大福太过固执，坚信自家食物没问题，真是冥顽不灵。

张强没办法，想着在王大福店前闹事给他压力，从而同意自己的要求。

没想到事情竟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幸好最终还是他胜利了。

但张强担心万一之前的老板把他的事捅出来，最后调查出他的阴谋，那他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还有一件事，超出了他的控制——那就是这次中毒的程度。

张强以前是开河豚店的，所以他对河豚非常熟悉，熟悉到知道处理到什么程度，中毒会有多深。

前两次都非常顺利，仅是轻微中毒，加上他的表演，成功骗取了赔偿。但这次，差点就丢了性命，现在想想还后怕。

张强记得他很小心地处理，还反复确认了几次才混进王大福家那碗河豚。为什么最后却中毒那么深，张强想不通哪里出错了，幸好他福大命大。

汽车驶入隧道，幽暗的隧道就像张开的大口，似乎要将他吞没。

张强心里一咯噔。难道，这是报应。

张强的河豚店，生意不算红火，但也不算清淡，生活还过得去。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从选材到烹饪都认真谨慎，从来没有出过错。

有天他心情好多喝了两杯，因而没有仔细检查，想不到帮厨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那人发病很急，还来不及抢救便死亡了。

张强当时脑袋嗡嗡直响，但他立马打起精神，趁乱将有问题的河豚处理了。

最后检查他的河豚没问题，那人是易过敏体质——这当然得益于张强花钱打点。

张强被判决赔偿十万元。

据说那人的妻子晕倒了几次，张强曾经想去当面致歉，但每次在那人的家门口徘徊半天，最终还是没勇气而离开了。

出事后张强就把店铺转了出去，也搬了家，平时靠给人做点零工度日。

也从那时起，这座城市的河豚业进入萧条状态，店铺关了一家又一家。

张强的心也一天天沉下去。

有一天张强走进一家河豚小店，没想到老板竟然不收他的钱，说他将成为他们店铺的最后一位顾客。

张强感到黯然，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建议——拟定保险合同。算是作为答谢吧，也或许是赎罪，但其实只是他的突发奇想而已。

没想到居然有效果，还引起大家纷纷效仿，行业又现生机。

更没想到的是，这竟也成为他的生机——骗保。

5

这起源于张强和方红的一次对话。

那天他和方红在河豚店前台签完保险合同坐下后，方红感慨道：“会不会有人中毒了，后来又没事，白白拿一百万。”

“既然敢拟定这个合同，河豚店就更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不会出事的。”张强顿了一下又说，“就算真的出事了，只要没死人，估计也赔不到一百万。”

“能得个几万块也很好呀。”

“要真死了也算是拿命换钱了，有什么用。”

“有多少人就算拿命，也换不到一百万。”

张强陷入了沉思，确实，他现在每天辛辛苦苦也就挣那几十块钱，不知道要做几辈子，用几条命，才能换到一百万。

以前自己孤家寡人，苦苦也就过了。可现在方红跟着他，他实在不忍看她吃苦。还有将来他们的孩子，难道也要跟他过这种苦日子吗。

再加上店铺那个窟窿，让他欠了不少债。现在每天被追债，东躲西藏的，仿佛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

在自己这么苦的时候，方红都对他不离不弃，他更应该给她创造更好的生活。

没想到他的提议，方红竟然同意了——其实不管他做什么，方红都是无条件支持的。

张强会选在店里人少时，将提前准备好没处理干净的河豚，混入新端上来的河豚中。每次都控制好，让自己轻微中毒，加上表演，足以让老板吓得脸色惨白，答应赔偿。

但概率不能太频繁，毕竟伤身，再加上担心引起轰动，必须等事件平息过后才能继续。

之前的几次都非常顺利，只是这次。哎，算了，毕竟拿到了一百万，以后也不用再这么冒险。

张强决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拿这笔钱重新开始。

车缓缓进站。

张强下车后，呼吸着这个新城市的空气，感到心情格外畅快。未来，他的生命会在此绽放。

张强与方红在胡同里租下了一间房，新生活将在这里开始。

张强计划开家餐馆，但不做河豚生意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与河豚沾边了。

胡同里基本都是住户，只有稀落几家商铺。

张强还在寻找合适的铺面，拐角胡同尽头好像没有走进去过。张强几次走到这都回头了，他可不想将店铺开得那么偏僻。

张强也不着急，打算慢慢开始。

饭后他们总是在胡同里闲逛，但从没有逛进胡同尽头。

过了一段慢悠悠的生活后，张强的店铺不紧不慢地开张了——做小炒。

店里有帮工，生意不算很火爆。方红也就不常去店里，只是偶尔去看看。张强不知道方红每天在忙什么，但也不想方红太累，希望她多休息。

张强发现方红来了新城后似乎不是特别开心，经常望着一处发很久的呆，眼神中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张强心想她可能一下子没办法适应新生活，总是尽可能抽时间陪着她，逗她开心。

有天张强陪方红逛街时，遇到了一位故乡的朋友，谈起从前的事，方红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张强有点疑惑，随即又想她可能是思念故乡了。

这天他们逛到胡同拐角时，方红提议进去看看。

尽头处居然有家餐馆，面积很小，连招牌都没有，问了老板才知道是家河豚店。

张强听后，心往下一沉，仿佛踏足了禁地，拉着方红就往回走。

走了几步，却被方红拉住了。

“要不试试？”

张强盯着方红，眼波微变。

“我们身在异乡，只有这个才能让我们感觉到一些家乡的味道。”

“可那是我们拼命想要逃离的家乡。”

“就是因为回不去，所以才更加怀念。”

张强看着方红眼里流露的悲伤，心也跟着难过起来。没必要一辈子做懦夫，无止尽地逃避。

“好，我们去试试。”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张强说道，语气中是微微的颤抖。

张强看见方红开心地笑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笑得更灿烂，心想一切都值得。

方红径自走到最里面坐下。

点了两碗河豚，张强跟老板交代了方红那份不加葱花。

老板笑呵呵地说：“放心好了，这次不会再忘记了。”

方红脸上现过一丝慌张，张强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烹饪中途，方红起身跟老板扯了下家常。张强听着他们的闲谈，嘴角微微上扬，带有一丝苦涩。

吃到一半，张强开始感觉四肢乏力，呼吸困难，意识渐渐模糊。

在陷入黑暗之前，张强看到方红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之后便是痛苦地哭喊，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悲伤。

张强没想到她还是没能放下。其实上次见到故友后不久，他就知道了一切。他本以为能用爱打动她，但最终还是不行。

张强不禁轻轻地冷笑一声，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的愚蠢。

张强心想，这是自己欠她的，只要能让她感到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他只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他张了张嘴，那句”对不起”却消失在喉咙间，想不到最终还是没能对她说出。

如果当初没有喝酒误事。如果当初敲门进去道歉。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如果，这句”对不起”还是留着对那人说吧。

好像叫刘程方吧，那人。

在意识完全消失之前，张强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免单的老板，原来那人竟是王大福，真是造化弄人。

方红没有要胡同老板赔款，并出面证明张强是易过敏体质，案件草草了结了。

方红处理好张强的后事之后，踏上了回乡之路。

6

方红放下手里的花，趴在墓碑上哭得撕心裂肺。

“老刘，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上一次我加了那么多河豚毒素，居然没有毒死他。”

“不过现在好了，他总算死了。他总算死了…”

方红呢喃着，眼前出现了张强痛苦倒地的一幕。

张强的脸与刘程方的重叠在一起，不停切换着。

方红的心纠在一起，痛苦得无法呼吸，眼泪不停往下掉。

不知道是为刘程方，还是为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