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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潘葑镇第一章

长篇小说|潘葑镇第一章

作者: 孙烜之 | 来源:发表于2018-11-05 17:02 被阅读5次

    油窗着雨光不湿

    东风忽转西风急

    篷声萧萧河水涩

    牵船不行人却立

    雨中篙师风堕笠

    潘葑未到眼先入

    岸柳垂头向人揖

    一时唤入诚斋集

    ——宋·杨万里《晓经潘葑》

    微雨的下午,那个女人走进店里时,我正翻看着宁肯发表在《收获》上的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女人前后左右逛了一圈,再次走近,离收银台一手半长距离,端相着。我下意识地一抬头,短发,碎花衬衣,青深色长裤。长裤啊,在五月初都三十三度高温反常的天气,嗯,这个女人很是正经,正经得和她中年的年纪一般。

    “认识的?”跟在女人侧边的小爱发声问道。

    我有些疑惑,看看那女人,又看看小爱,摇了摇头。“自我Ego”主营潮男服饰,客户群有些锁定,在吴城的夜店男发廊男,竟或玻璃圈内,颇具声名。新品上市,主要依赖的也是微信推广。这个女人……

    女人倒是显得有些期期艾艾,不确定小爱是问我还是问她,她先瞄了一眼小爱,又乜斜着眼睛问我:

    “你姓吴?”

    “姓”这个发音,加重音,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犹疑声口。

    “是的,你是?”我真记不得自己是否认得她。

    “你是李微的表哥吧,我也是潘葑的。”女人抿嘴笑了笑,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回头向店外招了招手,一个个子透她一头的少女方才走了进来。小爱双手交执前握着,门外那男人对看了她一眼,驻足两步,并未跟着少女进店。

    这个女人肯定是以前的旧识了,潘葑这两个字,有如魔咒,有如符码,没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一般不会提及。一阵乱想,就忘记了回答。况且,现实生活中的回答,有时和网络聊天打字慢时类似,跟不上回复的节奏,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径直给出了后一个答案。貌似前言不答后语,心里面还是明白的。

    少女有些瘦弱,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常常如此,个头一拔高,体重却跟不上,比例有些失调。她翻看近身边的一件男衫,掏出标牌瞄了一眼价格,吐了吐舌头,略显可爱的样子。

    “我女儿”。女人看了少女道,“你有李微的手机号吗?上趟碰到她忘记问她要了。我以前和她是一个厂的,潘葑染整厂。”

    “噢。有些印象了,你是姓陈吧?陈巷上的?”

    “你还是想起来了。我以前叫陈碧,现在改名了,叫陈玉玲”。她笑着道。眼神先扫了下我左手上的骷髅银戒,又盯了我右耳带的黑玛瑙扁钉,“你变化大的,吴铁,一上来我都不敢认了,这是那个老同学吗?”

    我咧了咧嘴,并没有笑出来。这个以前叫陈碧的女人是我小学同学。从幼稚班开始,她和我都在同一个班。我们还一同进入了潘葑中学读初中,记得初一有十个班,两人并没有分在一个班。

    陈碧的这个“碧”字,在吴语中,和女性身体私密部位的俗称发音相近,吴甲里小学的男同学不知从何时开始,私下会看她一眼,下课后三两下说几句,然后哄然一笑。有一次,其他班的男同学闯进教室,在门口大叫一声:“陈碧……”。“碧”字发音拉长,充斥着公鸭被一群母鸭追逐时的哀嚎声,陈碧满脸羞红,男同学们也就满堂大笑。甚至一些女同学们也跟着起哄。我想,陈碧大概为这个名字困扰了经年,现在改名了,而且是老同学一见面,就强调这一点,看来这个名字给她从小留下的阴影,不可谓小。于现今的我来说,“碧”这个字是个感性的好字,它更多的让我忆起吴城那帮遗老们成立的一个旧诗社:碧山吟社。据本地媒体报道,诗社最后一位成员,也于今年过世了。一座古城,一个传统,一丝文脉,亦随之而去。

    我慢慢踱步到了店外。有些私下的事,一般不愿意在小爱面前谈论,她是我的一个店员,仅此而已。陈玉玲察觉到了什么,跟了出门,我瞧着那个男人,显见是她老公,点了点头,和她道:

    “李微还和你是同事,我倒是不晓得,她比你小四岁的吧。”

    “是啊,她比我晚进厂,在一个车间上过班,后来辞职了。现在说是在一家公司上班。以前在厂里时,我们关系好的。”

    我翻转着手机通讯录,寻找表妹的电话。和表妹也不常联系,一年也没有几个电话,只有大家庭有什么事,才相互通气,连QQ、微信,相互都没加过。找到后,想着说出口,告知陈玉玲号码,陈玉玲却问:

    “你电话多少?”

    我犹豫半晌,自己也四十多岁了,朋友不算多,目前常联系的仅有几位一起经历高考的老同学,几位红粉知己,和几位于网上论坛认识、网下相谈较洽的文友。我做些小生意谋食于世多年,自然也认识一些生意场上的人,然而能深交的几乎没有。皆是利益往还,情感上清清爽爽,不欠不挂的,也蛮好。杜甫有句诗,“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即是恰切描述了我现今的交友状态。一般辰光,也不愿意告诉不太熟的人自己的电话。怕麻烦。忽然的,我想起一事,一件弄不清楚,自己又想搞清楚的“迷案”,和这个原先叫陈碧的女同学有关。想了想,还是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

    陈玉玲快速揿键,输着号码。女人都是用手机自来熟的物种,我认识的几位女性都是手机码字好手。手机响了几声,陈玉玲点头示意一下,她的女儿这时也出了店门,走过来靠着围栏,瓜子脸上透着一股好奇劲儿,眨着眼睛瞧过来。

    “加我微信喔,我已先加你了。”陈玉玲笑道。

    微信是一种生活方式,对熟女来说,真是一刻也不能离的。一本名叫《沧浪之水》的写实小说里的女主就公开宣称:这个世界上,我只要有我的女儿,还有微信,没有你们男人,我一样能活。陈玉玲们如果看了这本书,一定会对女主深有同感。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挂了她的来电,并没有即时加微信,快速将李微的号码短信转发到她手机上。

    “李微手机号发给你了”。陈玉玲脸神明显有些微闷,唔了声说声谢谢,又解释道,“我找李微有些私事,今天逛街刚好碰见你,就直接问你要了。对了,上几次初中同学会,都没有看你去过啊?”

    “有同学会么?初中的?好象没有人通知我。再说了,我记得我们俩初中没有同过班吧?”

    “你啊你,老同学,初一我们都是二班的,我和尤雯还是同桌呢。上次碰上李微,说起你和孙雯现在关系相当要好,才想起你还是李微的表哥呢。要不是今天路过,也就路过了。”

    我皱了下眉,有些怀疑这个陈玉玲今天与我碰面是刻意的,甚至是有预谋的。项庄舞剑啊。她问要李微的号码怕只是幌子,打探尤雯现在的消息是真。女人都这么八卦么?上次和尤雯在长街一起散步,遇上了李微,互相仅仅打了个照面,并没介绍吴雯是谁,表妹也没打电话来询问。说实话,我们表兄妹几人,父母他们那一代兄妹之间的感情就有限,到我们这一代,虽然说小辰光也住得近,在相邻的巷上,长大后又生活在一个城市,联络却并不多,亲情也渐渐的淡了。真没想到,尤雯这位潘葑中学前校花,魅力能绵延二十多年,通杀那几届同校的男生女生,连小我四岁的表妹这一潘葑中学校友,并没有见过尤雯,都认得她。我一阵无语。

    “初中有一个微信群,要不我把你拉进群,你再把尤雯也拉进来,怎么样?”终于还是露出獠牙了。“同学们都说,没有尤雯在群里,总感觉缺失了什么。我还是她的同桌呢,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

    我呵呵了两声,思忖了半晌,道,“这个,我先问一下她吧,我不能代她作主。进群的事,我也再想想。”这种初中群,我真是不想加入,高中大学的群,都已是人心四散。人各有志,对牛弹琴,二杆子多,妄人多,蠢人多,被洗脑的脑残,群里难免有一两位。再加上拉保险的,传销的,传教的,不一而足,进了之后,退亦不是,不退亦不是。更有妄人要你加他好友,加了之后在朋友圈内狂转鸡汤爱国恶俗的公众号文章刷屏,拉进黑名单的心都有了。初中同学微信群,真的,还是算了吧。

    “老同学,你不厚道啊!”

    我捋了捋手上的几串珠饰,笑了笑,回头看了下店内。转移话题道:

    “老同学,一直有个事问你,你的生日是几号啊?”

    “啊!?十一月十四日啊,怎么说?”

    “阳历还是阴历?”

    “当然是阳历啰。难道有什么说法么?”

    “噢,我和你一天生的,所以问你这个。”我淡淡地看了看她先生略带疑惑的神情,回道。

    “你是说,你和我妈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天啊,这么有缘哪!”她女儿忽然插嘴道,也不知何时靠拢过来的,眼珠子溜溜乱转,左右觑着,比及刚才在店内,要活泛多了。说话的当口,还晃着陈玉玲的手臂。陈玉玲相了相她老公,带着些许鱼尾纹的眼角,猛然一张,牵连两侧略显松弛的脸部肌肤,笑出声来:

    “我还真不晓得这个,你是七〇年还是七一年的?”

    “和你一样,七〇啊!是这样的,我们那个辰光,都是在家里接生的。我生那天是个大清早,听我父亲讲,他急急忙忙跑到喊接生婆,不料想接生婆被陈巷上一家人家先喊去接生了。父亲急得跳脚,母亲当初生我时阵痛结棍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家,那时你已经生了,接生婆见了我父亲的第一句闲话,就是叹气道,‘大冷天轧忙,我命苦哉!’父亲后来复述,学着那个接生婆带苏州口音的唠叨声,我现在还记得。”

    陈玉玲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街区内涌动的逛街人流,说:“我父母没跟我提过这个事啊,有空回去问问他们看。”

    “嗯。你说你也是十一月十四号生日,我就定心了。办一代身份证时,早先户口薄上我的出生年月是手写的小写体,是14日还是19日,写得潦草,不能确定。我父母也是一个说14日,一个说19日,我当时在一旁纠结得,很是无奈。这个事是我的事,但是我真没有一点发言权。后来的身份证及号码里都填的是14日。今天问清楚了你,我心安了,还好这么多年下来,生日没有弄错!”

    “那要是我父母也记不清,糊涂了搞错了呢?”陈玉玲瞄了我一眼,眨了眨眼。

    “这不大可能吧。两方四个人都弄错了,是小概率事件。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又心活疑疑了。”我笑了笑。这一阵聊天的当儿,店内涌进几批客人,小爱向我做了个收钱的手势。

    陈玉玲见了,忙道:“你去忙吧,我们再去转转,以后电话联系,老同学么,要多聚聚的啊。”又笑了笑,一家三口聚在一堆,慢慢走了。我也挥了挥手,注意到他先生脸上终于露出一副解脱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点了点头,他似乎没有看到,转身即走。

    陈同学比起以前学生时代在我心里的印象,有主见多了。都说记忆是有多道闸门管束着的,有时候猛然为一事点燃,一扇闸门会轰然开裂,各种以往的生活场景,挟裹着记忆的洪流,纷然而至。然,也不然。闸门,本身就是一座窄门。它是放出了一些过去的影像,更多的生活记忆却在门后面被遗忘、湮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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