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姐公司的几个股东之间,产生了矛盾,外欠的货款难以收回,“三角债”多如牛毛,竞争加剧,生意越来越难做。那天晚上,青莲姐的眉头自始至终都没有舒展开哪怕短短一刻。
她说公司聘请的有个律师担任法律顾问,但她越发难以信任任何人,在她看来,任何人仿佛都虎视眈眈于她的财富和产业。
我不禁想起萨特的那句话,他人即地狱。
怀疑一切,对于青莲姐来说,或许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是1998年。
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哪一个在商海中搏击的弄潮儿,不是伤痕累累呢。
元旦假期这天,外面寒风呼啸,我在温暖的家里,陪伴小儿玩耍。
午休醒来,南窗下的小卧室里,洒满晴朗的阳光。暖气也很足,我跪在地毯上,和刚刚会走路的儿子,玩抛球接球的游戏。
忽然,桌子上的摩托罗拉BB机,像一只蟋蟀那样鸣叫起来。
我拿起那个小黑匣子,摁下提示键,看见是行长的电话。
用家里的电话回过去,原来是单位申请法院执行的一个欠贷案件,法警要我们配合去强制执行。
我不敢怠慢,就像战士接到冲锋的命令一般,穿好外套,出了家门,到街边打了一辆“面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和法警会合的地方。
这是一桩金额30万元的普通贷款案件。被执行人是已倒闭了的“绿野酒店”的老板娘绿珠。
在此之前,绿野酒店长期逃避履行债务,酒店的欠款,是最无望收回的,因为经营场所一般都是租赁的,那些桌子椅子,拍卖的话根本不值钱,装修得再怎么金碧辉煌,无非是过眼烟云般的浮华空幻。因为绿野酒店是个体经营,所以老板娘绿珠就成了法院强制执行的主要目标,但每次要求她还款时,都找不到她本人。
案件审理中了解到的情况是,绿珠离异单身,带着个小女儿和母亲住在一起。
法院执行庭的人,通过种种努力,查找到了她的家庭住址,并且得到确凿的消息,元旦假期,绿珠要从躲藏的外地回到郑州过新年。
于是,法警们临时决定,放弃休息,趁机堵门抓这个“老赖”。
制订好强制执行方案,天擦黑的时候,我和法警乘着执法车,曲里拐弯摸到了优胜北路的一个家属院中。
法警们找到了绿珠家,先进去两个法警和绿珠商谈还钱的事,其余的在单元楼下的门洞后守候。
昏黄的路灯下,我和另两个法警在楼下站着。没有人想说话。
我已经被寒冷冻透了,身上和心里都感觉冰冰凉。
过了不大一会,副庭长出来了,这是一个27、8岁的年轻人,刚刚提拔,干劲十足,冲劲正猛。
他对我说:“绿珠还是不配合,说自己没有钱,正在外地筹钱款,明年春天还钱。但她的话已经没法相信了。她单身带着个7岁的女儿,还有一个老母亲需要赡养,对她采取司法拘留也不合适,但我们既然来了,也不能再空跑一趟,她光说还钱就说了快一年,法院账户上一分钱没见到。我们打算强制执行她的家庭财产,然后进行司法拍卖,你们银行觉得咋样。”
看来法官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了,他们来时开的就是一辆皮卡车。
我说好吧。只有先这样了,逼迫她抓紧时间还钱。
开始往外搬东西的时候,绿珠从楼里走了出来。
她站在我们对面的黑暗中,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三十岁出头的她,身材瘦削高挑,一头披肩长发,使得这个女人和黑暗更加融在一起。
她低声和副庭长说着什么,回答她的是副庭长一言不发的冷淡。于是她开始翻找着手中的小电话号码本,用传呼机联系着一个又一个人。
看得出她是在求助朋友,希望有人能和法官打声招呼,阻挡这次强制执行,或者有人能帮她担保还款。
然而那女人越来越沉默。她发出去的信息,竟没有一丝回音响起。连我这个申请执行当事人的代理人,也看得满眼心酸,想她的酒店生意兴隆时,来来往往于灯红酒绿中的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吧,纸醉金迷处结交的朋友,如何会在她落难时伸出援助之手?怕是躲还怕躲不及呢,可怜的女人!
几个法警陆续从她的家中,搬出来沙发、洗衣机和冰箱等家具电器。
我站在车后,看着他们出来进去地忙碌着。虽然对于绿珠有些同情,感觉在新年这一天如此这般,有些冷酷无情,但作为申请执行人的代理人,我不可能去替她说什么。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想到自己家中的幼子、想到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假日,我的心里暗暗诅咒着可恶的加班,对欠款不还的绿珠,有一丝憎恶。
如果不是她,我此刻应该是和家人孩子,在饭桌边快快乐乐地吃饭,等待新年钟声的敲响。
“慢着!慢着!小心一点!”
楼道里传出来法警的吆喝声,间杂着凌乱的脚步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一架很大的钢琴,被几个法警吃力地抬了出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钢琴放在地上歇息。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边哭边拽着其中一个法警的衣服后面。
“叔叔,叔叔,求求你,把钢琴给我留下吧!我还要上课呢,老师让我每天都要练习弹他布置的作业。”
是绿珠的女儿。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哀哀地哭着、求着。
我的心里一疼,不忍心再看下去,像一个罪人一样,躲在车的另一面。
没有人接小女孩的话,没有人回答她。她反反复复地说着那几句哀求的话。她的哭声如此真挚动人。
我忽然想到了青莲姐和她的小梦露。
小梦露的年龄,应该是和绿珠的女儿差不多大小。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从黑暗中走出来,去制止法警的行动,让他们将钢琴给小姑娘留下来。
虽然钢琴是这一堆东西里最值钱的一件,但一经拍卖,并不能变现几个钱。
但是我没有说什么。我也不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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