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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落花终无果

流水落花终无果

作者: 蚀芊 | 来源:发表于2020-02-08 19:23 被阅读0次

          “我们不如要个孩子吧。”说这话时,何婉往蒲志文碗里夹进块鸡肾。

          蒲志文一时没听清,一双筷子插在菜里,怔怔地问她刚说了什么。

          “明知故问。”何婉见状不禁漾起几分羞色,伸腿去踹他的椅角。​

          两人已婚两年,志文一直尊重何婉没打算要孩子的想法,今忽听其言,以为仅是玩笑之说,可待两人目光相视,志文发现她的眼中却无挑逗之意,相反而是种决心完成某件大事而闪烁其间的坚毅的目光。​

          两年间,两人做了数不清的爱,在多少个喧闹的夜晚或爽朗的午后肆意交欢,享受冲奔云霄的呻吟,以及灵魂上片刻的水乳交融,他们尽情地拥抱亲吻彼此,恨不能紧绕相缠,生活里的烦愁也便于这场场的欢愉中消散。一环塑胶的存在诞生的是一场肆跃、永恒、燃情的性爱,他们没想过隔绝在两人灵魂的入口处的这环塑胶消失了,会迎来怎样的生活。​她见过无痛分娩时要刺入的那根针有多么长,多么粗,时常听身边生育过的朋友抱怨宫缩是多么的疼,整个孕期有多么的艰辛;她也偶尔逛进婴儿用品店,轻捏塑软的奶嘴,看着奶粉包装瓶上的宝宝对她天真的笑,颊上无意间便凹下两潭酒窝——手里拿着婴孩的衣裳,陷入沉思。他时常查阅典籍,想为孩子取个有意义的名字,也会搜寻专属孕妇的饮食菜谱,甚至想过将家修葺一下,为孩子腾出房来——时常梦见一家三口散步,在草地上放风筝的样子——去掉那环塑胶,去掉装饰的性,迎接他们的即是一场千军万马直取征胜的奔途,是爱的光点的诞生,是未知明天的另一段接轨。

          在知道与文彬相恋的那段时间,母亲时常警醒她千万不能在婚前进行房事。他摸你也好,抱你也好,亲你也好,就是不许他把手伸到下面去。秋女不解,询问原因。只见她压低嗓子说了句:“不干净。”她不明白母亲指的是那事,还是自己本身。​

          成婚当晚,见刘文彬脱下裤子,自己也心领神会为他打开双腿。没有爱抚,没有亲吻,没有暧昧的话,他低俯在她身上向下窥望,试图找准位置,一阵沉似一阵的鼻息喷打在颈上,明明那根东西如此炽热,触碰到肌肤上却如此寒凉,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就像装满水的气球被捅漏了。她知道会疼,但没想到会这么疼,她叫出声来,本以为他会停下或说些令她放松的话。​

          “没事诶,到后面就好了。”他只是对她敷衍地笑了笑。如此的就连片刻都不能耽搁?秋女以前总见村里的姑娘结婚没多久肚子便渐渐大了,再见时肚子已是瘪了下去,背上系着一个婴孩。随着层层的深入,痛苦为她蓄满了泪水,不论是打针时的痛,还是做菜时切到手被热油溅到的痛,抑或骨折的痛,都不及此,这是一轮新的痛的焕发,并且在今后的十个月里,将无尽的加倍地折磨着她。她喜欢孩子,可为何非要通过这种痛苦的方式。她从他的肩掠见墙上的婚照,才发觉到自己想错了,爱情和婚姻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婆婆抱孙心切,第二天趁四下无人偷溜进他们房里,掀开床垫便见凝在席隙间的血渍,心满意足地又盖了回去。​

          秋女怅惘地站在阳台上,手里攥的产检单报有她怀的双胞胎其中一个发生了停育。她既为失去一个孩子而感到遗憾,也庆幸上苍仁慈并未夺去她的全部。她轻抚肚子,觉得仅有的那个孩子被赋予了更为神圣而重大的意义,他的躯体共载两者的灵魂。他得平安来这世上走一遭,好好看看这尘世,领略冷暖百味,要知道,他不仅是在为自己而活,而是连同带着逝去的亲情庄严地活着。​

          房前栽的一棵枇杷树里突然坠下一只麻雀挣扎在地,身旁两只麻雀不停低旋叫唤。可惜那只麻雀羽翼未齐,施展不开飞翔的本领,只得苦苦啼叫。只见街坡驶来辆三轮车,没注意当头轧了过去,两只雀仓皇窜飞,只留下道狭长的红迹和烂扁的血肉。

          零贰年十一月头,蒲家诞下一女,名唤蒲英,后十一月尾,刘家诞下一男,名唤刘长盛。​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英子时——也许我们已经见过多次,毕竟我们是邻居——她身穿件小碎花裙子,右颊有块褐色月牙形胎记,我蹒跚着跑向她,却不慎跌倒,出于善意,她上前扶我,我却一把抱住她的腰咬她的肚子,因为我实在喜欢英子。这种喜欢是出于一个孩子最原始最热爱的情感,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哭,毕竟咬是我唯一懂得表达喜爱的方式。母亲喂我时,总叫我咬烂,实在美味遂更用力去咬,越来越有滋有味,食物与我互相喜欢,它们甘愿被我咬。就像我咬母亲耳朵、小手指、肩膀时,她总是咯咯笑着把我推开,就连阿婆送我戴在脖子上的那把小铁剑,也给我咬弯了,遂慈爱地取下重新换上新的。可英子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么下次再见时,该以何种方式表达喜欢呢?

          零陆年,是死别的一年。​

          英子从幼儿园出来时,发现等在门外的人换成了外公,英子问爸爸哪去了?外公说爸妈有事出了远门,这星期暂住外公家。

    ​      入睡前,英子拨打爸爸的电话却无人接听,索性转为家里的,没想到接电话的人是妈妈。“妈妈,爸爸呢?今晚该轮到他给我讲故事了。”“哦,爸爸太累了已经睡下,不如先由妈妈给你讲好不好?”也不知是电话传音的缘故还是妈妈本身的问题,英子偶尔听到嘶哑而陌生的颤音。

          英子躺回床上,欺骗?隐瞒?外公那躲闪的眼神,妈妈半途而终的故事。剧烈的心跳令她迟迟无法入睡。朦胧间,忽被一声刺耳的急刹声惊醒,窗外接连划过响雷,雨水缠绵在死寂的墨夜里,英子惊惶起身,再次拨打电话,依然是妈妈的声音。“怎么还不睡?”“妈妈,我好怕,你来接我好不好?我想回家。”英子的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不行啊,妈妈现在在外面……”“你骗人!你明明就在家里!不然你怎么接电话?”又是一道响雷。英子仿佛看到一扇门正在合上——通往真相之地的出口,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恨不得从听筒钻回家里,可周遭灌满黑暗,无法找准方向,只能无助地哭喊起来,手里抓着一个绿皮笔盒,爸爸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一边拼命砸地,一边力竭声嘶地哭嚎。电话那头的何婉紧捂着嘴,一双红肿的眼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英子后来才知道,父亲丧于车祸,那时年龄尚小,不懂死亡意味什么。只是在每次进家时看见墙上那张灰白照,不免触动悲思的哀弦,她深谙,今后再不会出现一个像他这般的人,每天接她放学,给她烹制美味的佳肴,偶尔一起赴享三街的擂茶,教她动听的歌谣,给她讲梦幻的希腊神话,再也没有宽实的拥抱;那条栽满柳树的卵石小路再也不是三个人的影子,大剧院旁的那块草坪,再也不见升起的七彩风筝,时光带走一切的同时也沉淀下悲伤和美好的记忆,英子时常捡拾而忆,时常写信问候天上的人。回不去的昨天,无再可有幸福。

          就在英子仍旧沉浸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时,一只幼小的生灵合时地来到她的生活,妈妈骗她说是用以捕鼠的,实则希望能够以此减缓对孩子的欺瞒之愧及其丧父之痛。另一种身份的到来,新生的奇迹,尚幼的心灵自动逃避残酷的现实,为其埋下臆幻的种子,深信这是神明予以的馈赠和归来她的爸爸——英子看向那只猫,不过手掌大小。它朝她睁着一双圆黑的瞳。​

          未曾付出的孝念,未曾得以满足的庇护,未曾汇融贯穿成长的陪伴,仿佛在此刻,所有的心愿都得以寄托。​

          英子给它取名小年,因为它的性子颇像神话里的年兽,极惧鞭炮声,每当偶有别处的鞭炮炸起,便立马吓得失措窜逃躲进衣柜底下,任凭英子怎么用鱼干引诱都无济于事。​

          每日上学前,英子总会细心叮嘱妈妈照顾好小年,可纵使谨记在心,难免会有疏忽之时。一天放学归家,便见妈妈一脸懊丧,询问后才知猫不见了,连书包都未来得及放下,母女二人一路心急火燎循街问去,可就连环卫工人都说未曾见过她们的猫,这下彻底心灰意冷。英子不死心,奔回家继续搜寻,但仍无捷讯。英子失魂落魄地抱膝坐地,清圆的脸淌下哽咽的泪,悲不自胜之际,忽听得一声细微的叫声,起初觉是幻听,那叫声却渐清晰起来,只见鞋架间的层缝忽然探出半个猫脑袋和柔白的爪。英子这下转悲为喜,喜笑出声,连忙上前抱之入怀,加以爱抚,忐忑悲绝的心方才恢复规律的跳动。何婉见状,暗自松气。猫舌舔在手背略感刺痒,英子由着它去,只希望快快舔舐掉那试图再度翻涌而来的失去的悲伤。

          养猫三月,性子也慢慢野了起来,一次竟从门前的枇杷树上叼回一只松鼠。饭饱过后,便一把跃上厨房的瓦檐窜到后街,直至傍晚方才潇洒而归。结果却不敢跳下来,何婉只得寻来木梯,抱小时却不慎给它在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遂跟英子商量是否要把它绑起来,不然允许它再这么野下去会跑丢的。英子坚决不同意,“如果绑起来,不给小年自由,这个杀了它有什么区别?”何婉一听惊惶失言,诧异于英子究竟何时学会的杀这个字眼——英子是从老师讲的《杀鸡取卵》故事中学来的,举一反三,从中受益也懂得了贪得无厌的道理。人们总爱这样,从伊始的钟情相依,到后来便老想着如何霸占,拥有,禁锢所爱之物的自由。

          一次小年回来后便一直萎靡不振,食欲全无,毛色黯淡不少。何婉一眼即看出来是误食了毒鼠药。英子觉得它是生病了,恳求何婉带它就医。这样一个穷僻的地方,连治人的设备都不全,谁来有心思给你治猫?何婉只好安慰说是小年过于活泼好动,需要休息,几天后便可恢复如初。​以往小年是跟英子睡一块,这会儿为避免扰其清净,只好弄来纸箱安顿在厨房。

          英子每日放学归来都会在小年身旁放上一朵雏菊,花香可使人感到愉悦,她想猫也不例外。她也想过要是它一直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假如有一天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是该骗自己它只是睡着了,还是遣词令自己明白,它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一个极度难过的词。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正当英子洗漱之际,却发现小年奇迹般的下地走动了,一盘鱼干被吃得精光,时刻紧跟着英子。出门前,英子看着它蹲坐在身前静静地看向她,当下蹲下身来怜爱地抚摸,扯动何婉的裤脚雀跃地叫道:“妈妈你看到没,小年好啦!”

          何婉不禁想起母亲病故的前一天,那天她整个人生龙活虎的,昔日浊黄的双眸也恢复了清亮的光彩,老远便见走来的父亲,居然能够起身下床以相迎。她一直以为只有人才会出现回光返照。关上门的那刻,何婉回望向它,仍如初见时一般,一双圆黑的瞳好似平静的湖水。

          小年走的那个下午,英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哭了许久。她用宽松的外套把自己紧裹起来,尽量压低哭声,头上的帽子缀有一个白绒球,随着她的哭泣一颤一颤的,着实像朵摇曳的蒲公英。她连哭都哭的那么懂事。长盛坐在她身旁沉默不语,手心来回挫着答应送她的竹蜻蜓。

          杀鸡取卵,死亡是鸡难逃的结局,杀与死两者本就密不可分。如果当初我肯听从妈妈的话,小年就不会死了,它顶多只是灵魂上的死亡,至少还能够安然活着,怪我杀死了它。一种责任上的愧疚深深地刺痛了英子。她早该想到,永逝的魂灵,已经永远地属于自由的天空。无论他以何种方式为她捎去温暖,她早晚都得承受其放归自由的原野时的不舍和泣痛。

          深夜时分,何婉正准入睡,忽然记起晒在楼顶的腊肠没收。

          荤腥勾来鼠,肉欲引来猫。何婉一开门,数双绿幽的眼齐齐睁圆了朝她瞪去,遂吓得失声惊叫,跌坐在地。

          亡去的人哀哀地吊在天上,睁着星星的眼,凄凄地看着地上的人,以及坟上的一株草。

          零柒年,是肮脏的一年。

            上了大班之后,每晚洗衣时我总有种它们无法搓净的错觉,看着粉末掺水在摩擦中化为泡沫,可依旧是白的颜色,未有一丝浊黑附加。我想到那双宽肥的手,不禁激起一阵颤栗,遂撒下更多的粉末,更加使劲地来回搓洗,迫切地只想洗掉她带给我的脏污,直到看着满地的白沫和褪下衣色的水渍,以及酸痛的胳膊才肯罢休。

          “不行,你已经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要妈妈帮你操劳,必须要学会自己来。”每当我几近崩溃,跑去恳求母亲时,她总以这般威严的语气拒绝。没办法,自打从小她便一直以严母的形象对我管教。

          她是一个大陆人,说起话来舌头一卷一卷的,看上去活像个胖胖的不倒翁,一定名义上是我所在幼儿园的校长兼大班老师。骗一贯是她哄孩子的做法,“如果你们攒不到足够的小红花,老师就不给你们毕业哦!”于是,小红花成了每个孩子梦寐以求的珍品,他们争相在她面前表现出最为乖巧懂事的一面,只为周五的那朵小红花。那朵万众瞩目的小红花,那朵于我而言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小红花。不是因为我的表现有多优秀,而是每个中午我像个玩偶一样被她肥大的四肢簇拥的喘不过气来。我曾试图反抗,渴望睡回自己的床位,但小红花的威胁立马接憧而至。对不起,尚为孩童的自己真的无力抵御来自大人的侵犯。我的床铺,始终是所有孩子里最干净整洁的那张。而我却不知在这之前她还曾拥抱抚摸过多少“玩偶”。

          “要是长盛也住晚上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每天跟老师睡在一起了。”她时常满怀憧憬,用宠溺的口吻对我说道。每个下午临走前,她总要在我书包里留下奖励,有时是一个苹果,或者石榴之类的水果,还有时是一袋奶糖,或者薯片之类的零食,周五便是那朵千呼万盼的小红花。仿佛这一切仅是作为我们之间肮脏的交易换来的。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看着她撕下那朵小红花重重地摁在我的眉心处,一双眼睛笑得像下弦月。

          她塞给我的那些东西,包括小红花,在每次回去的路上,我都狠狠地将它们丢进路旁的草丛里。从前我视它们如军人的勋章,运动员的奥运奖牌般自豪的存在。后来她的所作所为完全颠覆了我纯粹的认知,它们犹如女巫种下的花朵,逼控着我们的身体,到头只会结出罪恶的果实——后来再无收集小红花的习惯。只想逃避那些肮脏的回忆。

          一次她从我的书包中掏出一个布娃娃,惊叹道:“原来长盛喜欢布娃娃啊!”我立马劈手夺过,这是我专门为英子准备的生日礼物,不想给她弄脏。但她的手慢慢地伸过来,温柔地握住它,涎笑道:“你回去跟妈妈讲你想住晚上,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见她当真要夺去英子的礼物——可我若以缓兵之计假装同意,但我真的无法想象如何熬过那生不如死的长夜,母亲时常告诫做人须诚实。欺骗恶魔也种罪行,理应受到惩罚——威逼置我于无底的深渊,利诱扼住我颤抖的咽喉,我伸出手,渴望救赎的曙光。

          诚实使我受愧,恐惧使我无言,绝望使我落泪。

          脏!脏!脏!我拼命地搓洗那无形的肮脏,不知不觉间磨去了手指一块皮,舀水时,冷水在伤口处激起一阵刺激,我不禁尖叫出声,随即便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崩溃。

          寒冬里的水可真冷。

          医院里,正待英子起身归家时,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英子,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长得像女孩子么?”她许是被我抓疼了,却不反抗,只是愣愣地摇摇头。“那为什么他们要叫我娘娘腔!”这一刻,声泪俱下。

          壹零年到壹贰年,是摧残的两年。

            那时刚距长盛父母离婚没多久。他父亲帮他转去了另所学校,选择远离他母亲工作的地方。而长盛口中所述的他们,不过是那时班里几个极其顽劣的男生。

          长盛初见便觉他们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鬣狗,猥琐而凶猛,总爱三五成群捉弄女生,他们喜欢在晴天干最低劣的事——趁女生不注意时,剪断她们的跳绳;体育课上一把抢过她们的沙包,嬉笑互传,玩腻后干脆直接丢到围墙外,最后拍拍手留下挑衅的笑脸走人,老师一般不管这种小事,到头只会变本加厉;他们出口成章,带有生殖器官的脏话从不离嘴。他们热衷在雨天干最恶劣的事——清澈的雨落到地上,后杂糅行人鞋底的秽泥变成污水。他们拿来扫把饱蘸污水,紧接着一把甩到女生们干净的衣服上。面对惨不忍睹的悲伤,他们是喜不自胜的满足。长盛亲眼见过他们把尿撒在瓶子里,趁无人时随手往教室一丢,洒在谁位谁倒霉。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喜食他人的痛苦以作快乐的源泉。

          往鞋底嵌入图钉,走起路来直发出哒哒声,被他们一贯认为是种不羁的时尚,每每听见那轻快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不免令人惧而远之。可后来长盛发现自己看错了,他们根本不是鬣狗,而是秃鹫——一旦盯住哪块腐食,便会死追不放。

          长盛不明白自己为何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是自己插班生的特别身份?还是自己沉静寡言的性格,平日交往甚多的只有女生,在他们男性的认知观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难道说自己的外貌和举止都注入了他们所藐视的女性特质?总之,不久长盛便不幸地成为了他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长盛不清楚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只依稀记得那天他们堵在教室外,异口同声且饱含着兴高采烈的语气骂道:“娘娘腔!”新的外号,新的名字——长盛意识到,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别想摆脱他们。他们粗暴地扯下长盛的书包,霸气的地说一但找到任何粉红色东西,便不给他进教室。当他们从长盛的笔盒中掏出一块裹有粉红色包装纸的橡皮时,仿佛像是找到了杀人犯的指纹,他人出轨的证据,世界的新大陆,阿拉丁的神灯,兴奋之下印证的是他们的某种观念和想法。往后,那些“娘娘腔”一如升起的太阳,照常在长盛的耳畔回响,绵延不绝。

          反击,是无用的,只会愈加伤痛淋漓。从小到大,老师教给他的是顺从,维诺,尊敬,父母教给他的是有礼,温良,稳重,从来没人教过他反抗,打架甚至骂脏话。缺漏的教育造就了一生无法治愈的摧残。

          长盛永远会记得那条胆寒的过道——直走即到女厕,左拐为男厕——他们是如何一步步将他推倒在女厕的门前,汹傲地叫嚣道:“娘娘腔,这才是你该进去的地方!”行人只是一扫而过,认为不过是伙伴间淘气的恶作剧。长盛永远会记得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扒下他的裤子,就像菜市场的阿姨为证明她的柑橘有多润甜和饱满,粗蛮地剥去橘皮的一角,掏出里面的果肉——只为证明他们肮脏的思想,那龌龊的三个字。接着加以羞辱的话,高燃快感的火焰。长盛只好拼命挣扎,像条搁浅的鱼。这个世界忘了给长盛撒下阳光,可他却要平白给这个美丽的世界徒增荒芜与悲凄。

          长盛永远难以忘却那三个字摧残的威力有多大。不论是在书本还是电视看见娘字,那些痛苦的记忆都会立即重新激起恐惧的颤栗,尽管那个字眼只是代表着母亲的身份;就算是在医院或生物书上看见口腔,肠腔之类的医学词也不例外,像给人无意揭开了伤疤,还得自己忍痛缝补回去。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敌意,陌生的欺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无奈,他只想逃离。下课后长盛只得随着人海在烈日下排起长队。他们备满无情的箭,拉满嘲讽的弓,异口同声地对他射出那三个字,箭无虚发——他就像个动弹不得的实心靶。像被人抓着头死命地往水里按,令人绝望而窒息。眼泪,那是长盛四分五裂的尊严。

          每当周一升国旗时,每当长盛听着身后他们肆意篡改过的国歌时,不禁心想,究竟是怪他们稚拙无知,还是怪自己敏感早熟。

            一次在做操回去的楼梯里,长盛不知被谁推倒,当场摔晕。在医院接受治疗的一个月,长盛吃啥吐啥,消瘦不少。好像有英子每天都来看望他。

          一晚轮到文彬陪床。临睡前,文彬帮长盛盖上被子,正欲起身离开,却被长盛紧紧地双手环住脖子,长盛哽咽地哀求道:“爸爸,我好想妈妈,你去把他找回来好不好?”长盛无从知晓母亲是何时离开的,又是何故离开,只记得询问父亲时,他只是搪塞回答妈妈不见了,阿公阿婆也说不知道,她的衣服,包括鞋子,乃至照片,甚至就连电话都打不通,才不过一夜之间,却好似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存在,关于她的一切全都消失得无迹可寻。唯独留下那首歌,她时常在长盛耳边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但长盛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英子生日时邀请了长盛,两人共坐在阳台上享受蛋糕,误把夜空中飞机的照明灯错认成流星。英子激动地催促长盛快许愿。“今天又不是我生日,应该你许。”

          “刚才我已经许过了,许多就不灵了。你快许嘛。”

          等到长盛生日时,记得那是父亲第一回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长盛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晚流星下的愿望,“我想要妈妈回来。”

            “英子,你说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找我,她是不是忘记我了?”

            “她没忘记你,只是不要你了而已。”英子尽管不忍,但还是道破了真相。

          那时年龄尚小,不懂离婚意味什么,那份不言而喻的失去,就像小溪失去了源泉,光芒失去了太阳,树木失去了土地,迷路的人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失去了塑造我生命的人,等同于丢失了幸福。她没忘记我,只是不要我了,而已吗?倘若你真是如此薄情寡义,就不该如此残忍地使我降临于世,任凭这个世界予我折磨,予我摧残,予我痛苦!

          幸福,享不了;幸福,哪里找?

          返校后,那群人再没欺负过我,毕竟他们都怕死,怕承担罪名,怕面对正义的裁决。

          壹伍年到壹柒年,是生长的三年。

          我仍然记得初见阿姨时的样子,精致的妆容外搭一条米黄的连衣裙,一头此起彼伏的棕色头发宛如大波浪。父亲牵着她的手高兴地说道:“哥,这是你的新妈妈,快来认识一下。”她致以微笑与我招呼。我却惊愕的不敢往前一步,妈妈竟还有新的吗?那之前的妈妈于你又算什么?玩具可以是新的,课本可以是新的,老师可以是新的,唯独妈妈不可以是新的!尽管她可以取代你妻子的位置,却断然不可取代母亲的位置。那个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爱着我的才是我妈妈。

          父亲拉住我叫喊妈妈,看着她期待的神色,我两个扁扁的嘴型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圆一扁的样子,“阿姨,你好。”父亲骂我不懂事,好在她善解人意,没过多强求。于是便一如既往的这么称呼了下去。

          他们婚后不久,便孕有一子。

          弟弟挑食得厉害,偏执的食肉动物。阿姨常拿我示例,骄傲地对弟弟说:“你看哥哥多厉害,什么都吃,一点不挑食。再看你,羞羞脸。”我记得以前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自阿姨来了之后,不知怎的也就进化成了杂食动物。瞧着桌子上的菜,一半是弟弟最爱的肉,一半是最讨厌的蔬菜。两个最者之间,充斥的是浓浓的母爱,没有我的栖身之所,自然容不得我有选择的权利。

          有时放学晚归,进家看到他们三口其乐融融地坐在饭桌上,恍惚间仿佛有种隔绝和多余的错感。

          国庆那天,英子邀我去图书馆学习。

          与数学酣战正欢之际,英子却扯了扯我的衣袖,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想回家,“时间还早呢,不急诶。”我一心只想继续与数学斗智斗勇,完全没注意她声音和脸色的不对劲。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伸懒腰时,不经意的一瞥,却吓得魂然失色,只见英子身下垫张白纸,上面印着一片殷红的血色,我赶忙问她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么?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把你外套借我。”起身时,我注意到英子虎口处坠下一滴泪,闪闪发亮。

          我以为她是因疼痛而落泪,过了许久我才明白,是因为羞耻。

          生物老师讲到人的生殖时,安排两位同学各负责讲解男性和女性部分,剩余的她再补充,说是考试要点少。恰好那天是三号,于是我和另外十三号女生便成了天选之子。

          我将课本和教辅都仔细预习过,但仍不满足于里面的内容,打开电脑,只为继续寻求更为广袤的知识的海洋。精液原来长这个样子,梦遗竟是这么来的,睾丸的位置原来不是对称的,安全套竟也分尺寸,这些新鲜的名词犹如一把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同时唤醒的还有性欲。受不了这些文字和图片在跟我调情。我感受到它正在苏醒,膨胀,像注入了一股蓬勃的力量——都怪它们。我羞涩地合上书,伸手进去握住它,手心顿时铺开层炽暖的温度来。

          上台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生们集体害羞的神色。

          奇怪的是,我却用便利贴盖住那副女性生殖系统图,难道是出于畏怯?好像总有种非礼勿视之下的亵渎。

          我曾偶然地瞥见过,英子弯下腰时,那微微坟起的胸部,也曾偶然地见到过,女生们跑步回来背后胸罩的痕型。我好奇为何男生总爱趴在围栏上看女生跑步,照英子的回答是,他们喜欢看我们胸部抖动的样子。可我思来想去,只觉抵触。

          相反的,每当我路过操场,瞧见远处只穿条田径裤的特长生时,总会激燃起我的熊熊的欲火。

          英子从小不爱看动画片,反正热衷于言情剧,最期待看到男女主人公亲密的画面,他们总是在历经百难之后才有了那甜蜜一吻,一夜缱绻,而镜头往往总是一闪即过。留下的这些隐喻又美好的东西,使她不自觉的联想到爱情。

          那时心智尚嫩,不懂吻和性的概念,只会笼统称为亲嘴和睡觉。

          好奇和探索,是在她情窦初开之后对爱情的本能。于是初三时,英子顺理成章地碰着了爱情。长盛问她恋爱是何感觉,英子说不上来,只是形容出像糖果,甜甜的。具体是哪种糖,麦芽糖?不是,没有麦芽糖黏粘又甜腻的感觉。薄荷糖?刺鼻却甜凉,也不是。

          一天英子在教辅上看到一个单词Happily,译为快乐地幸福地。她跑去问克勋,:“Iloveyouhappily是不是可以译为我快乐地爱你或我幸福地爱你。”克逊点头表示同意,在他看来,无论译成哪句都无可厚非,毕竟快乐和幸福两种情绪基本一致。

          英子却无法苟同。他们明明只是快乐,却非要虚说成幸福,快乐不等同于幸福,可幸福却又是从快乐中得来的,就像个化学反应,在常温常压下,快乐加上爱情,进而得到幸福。克勋略显不解地看向她,英子深情地望进他的眼。快乐是人尽可寻的。她不知道的是,爱情只是快乐反应里的一味催化剂。

          是裹在山楂外的冰糖,酸甜可口,百尝不厌。

          初三的校运会,我当选了检录员。看着一位又一位运动员在检录处来回走动,顷刻间,我的自卑便无处遁形。

          他们会爽朗的笑声与同学招呼,他们会在平地上轻盈跳跃,展露矫劲的肌肉,他们可以将矿泉水一饮而尽,再随手丢进草坪,他们会豪迈的步伐上前夺过你手里的检录单,再抽走自个儿的号码服,他们会将活络油擦遍全身,最后来声高昂的怒吼以示胜利的预祝。他们是旷野的烈马,无拘无束,肆意生长。我何尝不向往能够如他们一般,可是我不能,我真的做不到。

          也许是在那年的某一天,我腐烂的灵魂早已给秃鹫叼走了。

          后来我和英子同留一中,英子成绩优异考上尖子班,并且获得前往湖南学习一年的机会。

          每个人对事物都会存在不同的感受,好比谈到蛇,魔鬼,闪电,或多或少都会感到恐惧和庆幸,又如炊烟,稻田,村庄,又会感到静谧和惬意,再到橘子,石榴,香蕉,这些散发着自然的清香的水果时,携着温暖的身色,快乐又欣然。而往往提及爱人时,我不免想到爱情,这是一种抽象又无法言辞的感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说陌生,是因为到如今我才明白,这就是女生们口中常说的喜欢,男生们心中常念的相思。说熟悉,是因为这感觉在我的成长中催生了三次。

          记得他曾是我的数学老师,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一个在职场中初生牛犊的年轻人,未在处事教学中积累足够的经验,面对素不相识的我们,付出最本真的自己践行教书育人这条伟大而默苦的路。

          当时我没能完成他的作业,课后便找我询问原因。我不敢说是那群人抢走了我的作业,看着被蹂躏得不堪入目的本子,我只好骗他说是不会做,我好怕他会打我。“这样,你在这完成,不懂的可以问老师。”我感激地点头。为他领会了我的难言之隐。

          我请求他送我回家,我知道他们一定躲在某处伺机而动。我知道自己是在寻求庇护,尽管有点自私。他替我戴上头盔,叮嘱我抱紧。风为我的两截胳膊敷上凉意,我靠在他的身后,从未有过的安心,值得我停泊的港湾。

          在体育课上我总偷偷溜回教室,当时他路过教室,“你应该下去运动,总学习在教室也不好。”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我无助的眼神。

          “走吧,我陪你下去。”他朝我伸出手,灿烂的笑容像早晨的太阳。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以为你的到来是我一直渴望的救赎。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是我不敢面对的,一定有什么在压迫着我,他时刻都在准备着聆听我的秘密,他想要为我分担痛苦,却又不知所措。无望的海,焦急地寻找那只被猎杀的鱼。

          树荫下,他递给我酸奶,我微笑着摇头拒绝,连同拒绝的还有他的帮助。黑暗与光明并存,黑暗破碎,意味着他也会失去。不舍,使我甘愿与黑暗独处,甘愿做只寒蝉。

            这么一个人的出现,使我相信,上帝予我风雨以摧残,必定赠我彩虹以相慰。

          四年级我被转班,离开的那刻我终于对他释然地笑了,他拍拍我的肩,笑道:“好好学习,祝你前程似锦。”记得他那件比天还蓝的T恤,曾留有我的一滴幸福。

          转过身,是无言的啜泣。

          卫德是在六年级时转来的。初见他是在走廊上,驻目远眺来往的飞鸟。薄薄的一张脸像蒸饺皮,无论到哪总能接着光亮堂夺目,映照出里头柔润的血色。

          卫德坐我前面,加上鉴于我是数表,时常会询问我数学题,因此我们很快相熟。我喜欢他衣服上洗衣液残留的茉莉花香,每当他经过身旁,那阵花香——仿佛是他到来的信号——随即抽离我的注意来到他的身上。“你刚刚有没有闻到花香?”同桌摇头表示没有。

          以前有位男生问我借纸巾,用完还我时,调侃道:“噫,没想到你居然带纸巾,像个小女生一样。”后来便很少带纸巾,需要时只好礼貌性问女生借。后来一次无意在课上打了个喷嚏,卫德转过身递来一包纸巾,顿时醍醐灌顶般的震惊向我涌来,遂不由得愣住。原来男生也是可以带纸巾的!

          他经常推着我去厕所,从前一直认为一起上厕所是女生间的友谊。洗手时发现他没在门口等着,以为他回去了——尽管先行一步倒无可厚非,但心里不免堵上几分失落。谁曾想出了门口才发现他等在柳暗花明处。

          儿童节那天,我们坐在操场上看节目。卫德探过身来搭话,我下意识回头,碰巧我们的脸轻轻地贴在了一起,中间只夹层暖意,他的面颊随着言语略微抖动,细微的茸毛撩挠我的腮颊,他具体说了什么我都没在意,我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只希望这片刻的柔情能永存于时光。藏在心里的,始终未敢言明。

          那一年同学们都说我变得开朗多了,爱笑多了,整个学年我都处于一种幸福的状态。

          直到一次无意中听见卫德跟同学们说我是蜗牛,还开心地以为这是他为我取的昵称。

          后来,在科学必备册上看到,蜗牛是雌雄同体动物。

          我自嘲地笑了,悄悄把那张为他准备的同学录放回抽屉,连同放回内心匣子的,还有最真实的自己,连同杀死的,还有那头温顺的小鹿。

          年少不懂爱,兀自以情深。

            壹捌年,是情动的一年。

          到底是何时注意上你的呢?也许是在月考的那天,在拥挤的走廊上,我缩身弓背寸步前行,大家早上跑操完蒸发出的汗味肆意蔓延,海南的四季永远只有夏天,黏燥的气息犹如顽固的口香糖,粘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两道人流交汇处,我抬起头迫切地需要新鲜空气,就这样,我们短暂的目光在时隙中相撞。也许是在跑操比赛那天,领跑员在前面有节奏地喊着:“左右左——左右左……”班长在左侧提醒道:“前后左右对齐!不要低头,直视前方!”就在口号员蓄势欲发之时,那一刻像被按下了放慢键,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你我目光的相融。也许是在莲雾园的那个上午,我坐在石凳上学习,鸟雀在枝叶间鸣叫,身后的打印室里一张张灰绿的资料正嗞嗞地从机器的嘴巴里吐出来。一个篮球从球场上滚了下来,看着飞奔而来的人——在我从课本上移开目光的片刻,在你从篮球上移开目光的片刻,我们再次短暂的相遇。重新恢复如常,sin²α+cos²α等于多少来着?我对着式子发呆,脑袋里想的全是你手里的篮球,白色的T恤,橙色的球裤,黑色的球鞋,白色的球袜,以及他们依靠下的你。

          也许是在那天的中午,在刺目的烈日下,远远地便望进那件熟悉的白T恤,前面印着蓝色的帆船,我们悄无声息地路过,我抬起头,迎接都已为对方准备好的目光,苍翠的棕榈叶,湛蓝的天空,晕染开来,衬托片刻的当下。

          下午来我问前桌:“如果你从校门进来,你会选择走高二那边的路然后再拐回高一这边么?”

          “当然不会喽!我肯定是有目的性地直走高一这边,何必多此一举。”

          “那假如对面有人朝你走来,旁边的路也很宽敞,你会特意拐到别的地方去不?”

          “肯定不会让给他啊!我又没碍到他的路。”

          “那假如是你喜欢的人腻?”

          “嗯……可能吧。”

          我知道,我是在寻求他人的语言加以佐证你想见我的证据。为此,我开心地矛盾了一个中午。我望向窗外,此时你正在对面的走廊上与同学嬉笑,你总是这样,上完厕所总爱把手上的水一个劲儿往好友脸上弹。我在书页的一角悄悄写下:命中注定。也许这一切只是你的无意之举,可我却为此一误再误,甘愿深陷而不自拔。也许无论在今后我们相见的哪一刻,迸发的花火都足以燎原。

          那是一个我从未做过的梦,那是第一个有关你的梦,但我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你,可是除了你,再没人可以予我那样一个鱼水交欢的梦。

            一道无形的力疾快地拴住我的后颈,我不由自主地被它往前推,紧接着只感觉到自己的腰间一紧,那无形的力略含微凉,霎时即啃咬上我的的双唇。羞愧迫使我睁开双眼,睁眼的瞬间,那无形的力竟在我的眼中隐约约幻化出你的面孔。我们如此相近,一衣未着坦诚相待。我的脸颊,我的颈喉,我的锁骨连同我的灵魂,都要被你疯狂的吻刺痛。我们在月下吟唱,在林中交融,在草原上为彼此舔舐生命的遗迹,在海里安眠,在宇宙的尽头,只有初始的我们。

          梦醒时分发现内裤上满是干渍的体液。

          面对镜中自己的裸体,就像对折平坦的试卷时,却向内凸起一角,导致无论从头再来多少遍,都无法对称。不满,烦躁,那莫名的一角——天生的不公,它应当接受命运的刀刃,割掉,往外凹,恢复原状,才会契合人们的观念。

          忽然羞耻刺痛了我的自尊。我失魂地注视镜里的自己——我只配这般苟且地拥有你,在梦中。

          我时常会回忆那个下午,那一眼,那个令我心感鹿撞的瞬间。我的直觉一直在告诉我,你是有意而为之的,并非是我在自作多情。可后来见到你戴眼镜,不免猜疑失落起来,你根本没能看清我,你掷以的注意只是那个朦胧的我,等到真正看清我时,你又会不会倍感失望?但那晚我亲眼见你站在讲台前操控着多媒体,没戴眼镜,令我惊喜地感到你是已把我看清了的,在那个下午及往后的日子,无论跑操时还是校运会的那个午后,你都早已将我看清,彻彻底底。我毫无保留地被你看清,你看清了真实的我,并未虚假任何距离上的美,我曾真实存在于你的眼中——也许从我们对视上的第一眼起,便这般注定了。遗憾的是,想犹及爱,可情不许人。你未能看清我的爱,我眼中那片为你而闪烁的光,少年最为真挚的心动。你都未能……

          也是,毕竟我毫无值得你记挂的资本,我是人海的过客,千万只流浪的帆船中最为普通的一只。但你真觉得不值得,就不该在那个下午看向我,对我施以沦陷的捕网,无路可逃,就连我心里的那头鹿也在逼我就范,心甘情愿。你倘若对我视若无睹,就不该在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跑操里,甚至在初秋的校运会上,用你朴实的眼神一次次俘猎我的情欲,令我既欣喜又怯懦起来。每当跑操经过时——有次没在队伍看到你,一直回到教室我都在失魂落魄地想你,每天能见到你的次数不多,除去跑操,便只有下午第一节课你走班的间隙,看着你在人流里对同学掷以招呼,停留于同班好友的窗前,不由的怅望灰天,今生为你回眸百千次,不知可否换来下世的缘结。以为你的缺席是出了什么事,原来是睡过了头。又见你上台带读,不免猜想你会是哪科代表——我眼角的余光真切地捕捉到了你看向我的眼神,我却低下头,不敢与你相识,我开始去否定你对我的印象和感觉。你并未对我产生好感,只是注意到了站在第一排这位清秀的男生就是那个下午与之对视的那人,只是好奇,只是观察,只是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那只是对于一个陌生人正常不过的理解。

          试问,那惊鸿一瞥于你究竟是何意义?要命的是,我的心里已为你掀起巨浪,试图想以否定挽留那误入情迷的一瞥所生的意乱之想。

          那个下午,那一眼,那个瞬间,那是我的情动,会是也属于你的情动么?

          唯有周六,我才能准时等候你放学。尽管我们各行其道,却可一起途径满树紫荆的盛放,走过棵棵茁壮的棕榈,走出石砌的大门,拐过巍矗的石狮,心怀暖意而归家。怎料想今日,你竟回头看向了我,不知所措间慌忙脱下书包装出抽书的样子,我看向你的目光在闪躲,但余光依旧对你不离不弃。过后心上便一直蒙层冒犯你的罪恶感,这使我压抑又痛苦,我不敢让你注意到我,否则怯懦恐将这份勇气剥离,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周六的下午,陪你走上这段回家的路。

          那年的校运会,凌晨起便下着毛毛细雨,一直拖泥带水地下到中午方停。我再次应选了检录员。大家开始匆忙地准备器材,搬动桌椅,通知广播开始第一轮检录,行人的脚步踏在湿漉漉的场地直发出啪啪的响声,组员互相传递着喇叭寻找参赛的同学,我举着另一只更大的喇叭呼唤到位的同学就坐,嗓子喊哑了急切地搜索水的踪迹,回过头时意外地发现你竟站于我的身后,尽管你的目光投向别人,可我仍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回过头的刹那,你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意外的幸福瞬间滋润了喉咙。

          我命令自己赶快转回头,以避免让你看到我失措的眼神和不争气的面颊,好留给你冷静的背影。你一定看清了我的班服,上面的希腊数字Ⅸ,我希望你能借此想到其他,例如永久啦,久远啦,久别重逢啦,好久未见啦,为我们的相遇插上浮想联翩的羽翼。

          不久便来了太阳,见你陪着同学站在阶梯上,也不知你是否参赛,你佯装与同学交谈,我则佯装查阅比赛簿,2214,2214,下午的田径赛况,手指在页面上忽然停顿下来,光顾着爱你,却未知你姓甚名谁。在渐渐升温的空气里,我们试探的目光一次次有意无意的在抬头转头间碰撞闪躲,心里莫名回响起一首音乐,悠扬的小提琴混合上轻快的钢琴,你以为黑暗是消沉,堕落,是无底的绝望,殊不知自己正身处黎明,终会有束为你而来的光。是绝望之后与希望的重逢。

          也许生活值得期待,爱情终响一曲高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窄小的场地愈发装载不住俱增的人流。来人通知我赶紧带队上去,我招手示意运动员跟上,这时你忽然向我走来,我低下头快速地穿梭于拥挤的人缝,在出口处你穿过我的身旁,这一次,我却没敢看向你,只是清晰地瞥过你净利的下颚和眉梢上的一点痣。

          我卑怵地望向你的背影,心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站在原地像株荒野上的含羞草,连阳光都怕。

          昨夜你又入梦来,令我实在欢喜,久难自抑。梦里,在对面的廊沿上,是你第一次真正的看向我,亦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勇于看向你。周遭满是欢声笑语,同学们聚在一块包饺子,蔚蓝的天空架起两道彩虹,北迁的群雁齐刷刷掠过我们之间,我牵着心里的那首声音,走过你的所到之处。你自光来处,我亦随光逐。斗转星河,远处四起缤纷的烟花,那是我心里沸腾的幸福。

          我悄悄地于教室的一角记下与你有关的一切,倘若不巧被你发现了,倘若你不嫌弃并且心生情愫,我希望你能主动些,希望我们相约于雨天。雨后可现虹,只属于我们的双虹。

          微风正好,阳光正好,你的笑容正好,落进我的眼里,融在我的心上。

          我失落地走在路上,不知哪时起,我们再也不曾有过相遇的机会,我刻意地去创造,却往往失之交臂。跑操时面对我主动的寻求,再也没有往昔的应答,到头换来的只有你的冷漠和予我重击的懊丧。你的冷漠仿佛是在对我告诫:“酒烈伤喉,别太感情用事。”

          日日见,夜夜思。言爱无悔,却愿重来,无痕命里见过。凝月思清寡,迁时而过,有朝一日,天各一方,念道心安,即是相忘。不扰,是一份祝福,亦是自渡。是这样吗?到此为止了吗?

          也许你能忘记我的存在,可我无能为力做不到像你一样从容不迫地全身而退,因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早已与你密切相融。

          前面走来一对老夫妇,他们轻柔地牵着彼此的手,不是紧紧地相握,各自的脸上敞着笑容,却又不是幸福的笑,而是惬意美满的笑。幸福是一瞬的,美满才是永恒。

          进校门时,碰巧你走在我前边,在路灯下,我们的影子贴在了一起。当你匆忙地回过头时,我就知道,整个世界,突兀地光明了。

          我先你一步跑到教室,整成笑脸全是满溢而出的幸福,慌乱地抽出书跑到走廊上,大腿撞到桌角也不觉得疼。口中一直来回念着书上《赤壁赋》里的那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实则一直注视着你的步行,直到你走进教室。我开始大口地喘气,吹来的风急急地灌进我的嘴里,书本悬在手里啪啪翻飞,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你呀,就像那徐徐清风,皎皎明月,一同落进我望眼欲穿的盼江心海里。是融化我心里那片雪的曙光。

          万万没想到,第三个有关你的梦竟关离别。

          你离开了,离开了敏学楼对面的那间教室,离开了我的生命及青春,在我还没来得及知晓你的名字,与你拍张照片,问你索要一个拥抱时,你便这么唐突地离开了。我青春的那束暖阳,那片极光,也即要随着你的离去而跟着黯淡消亡下去,因为你本身就是我青春里的那束暖阳,始终普照着我的青春之地,为之带来新的生命,新的世界,生生不息的美好和幸福,它是属于你的,一切皆因你的到来而变得彩彻区明。同时你也是我的青春里的那片极光,独一无二美不胜收。请求你将它带走吧,我无法忍受它失去光明的样子,甚至不敢想象它变得贫瘠干裂枯萎至死的情形,如果你真的要离开,求求你,请把我的青春给带走。

          也许这样,我就能真正的长大了。

          元旦晚会举办在体育馆,其实看什么节目都无所谓,主要是什么人陪你看。一路上我都在疯狂地设想你的出现,你的目光,以及你的位置,尽管对此早已熟悉不过,但每每重温,心脏总因兴奋而快速且剧烈的怦动。

            舞台上群星璀璨,我在人群里拼命张望,无奈台下光线昏暗,无法搜寻到你的身影。前面的同学递来名单,我勾好名次往后传,在我偏头的刹那,台上一曲终了,一束灯光直嗖地从台上穿过席下,强光晃到你的身上,你避开眼,在粼粼的镜片间,一道无形的力指引我们的相见。

          我知足地偏回头,心里装着一个终于储满硬币的存钱罐,好在入睡前向幸福的神明买下所有关于你的梦。

          元旦前一天晚修暂停,可我还是来了,那条我虽只经过一次可记忆犹新的长廊,在那个初秋的下午朝我投来致命目光的你,也许我不该怂恿自己去看你,兴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但好比那些吸毒的人,有了第一次便在劫难逃。我只敢在这样寂旷的夜晚里再次经过你的教室——这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在,我一定会学着大胆些,将对你的爱慕全盘倾出,这不应是我的秘密,它该经由我的嘴巴变成我们之间的秘密,但凡你表现出任何一丝抗拒和厌恶,它都会立刻烟消云散,这样我也落得轻松,毕竟我做了一回勇士。

          当我抽出利剑,提起宝盾,蓄势而发时,才发现真的空无一人,只剩盏遗漏的孤灯静静地照耀着你桌上的水壶。

          假若你从未注意过我,或许我会爱的大胆些。在你打水时,我可以从容地排在你身后,看着你略倾身子,伸出长有一圈茧环的中指摁在按钮上,光洁的后颈布有两截柔密的绒发,紫里绣白的后领下是一串微凸的脊骨,棕红的耳后根流过一段青紫的毛细血管,这时你直起身子,啜上一小口,几滴水坠下打湿你的鞋带,望向你远去的背影,只感幸福。每日无论何时,只要我想你了,皆可随时大摇大摆路过你的教室,以免受入骨相思苦,顺手轻抚廊沿的三角梅,猜想哪株曾得到你的温柔相待。就连走班时,面对熙熙攘攘的长廊,我总能抓住那束光。光来处,即是你。接着到每日的跑操,两圈可有三次的相遇,我高喊着口号,看向你的目光不必闪躲,而你手里握的,有时是单词本,有时是语文书,有时是公式册。入冬时,会见你裹上或绿或白的夹克,冬至一过,你又重新搭上清一色的白T恤,迎风轻拂的衣袖,为我掀起澎湃的心潮,为我的青春吹来和风甘露,使之绽出漫山遍野的灼桃。

          若真如此,只怕我的爱不会太长久——你为何值得我这么做?全然的沦陷,只因那日下午的一眼,也正是这一眼,综上所述统统只能活在幻梦里……我不愿打扰你的生活,毕竟有些情卑贱如草,有些人注定错过,我宁愿成为你生命的过客,也不希望成为一个怪物驱流在你的记忆里,我只希望有关你的记忆能够多一点,再多一点,成为我的青春里最为刻骨铭心的部分,在你去不复顾,在我们别后忆逢之时,为我造一个永恒的梦。

          等了很久你还是没来,疾风将顶楼教室的门吹的砰訇作响,沿上的花已败,校警打着灯在底下四处晃照,我望向对面那片羸弱的光,旋飞的蝙蝠从我眼前闪过,你的教室也彻底融于昏暗之中。

          梦里我们坐在一块学习,风偶尔翻起你书页的一角,我偶尔听见你沉重的鼻息,你的手肘偶尔越过“三八线”压在我的课本上,我的红笔偶尔滚落在你的水壶旁,你偶尔抬头望向远处的蓝天白云,我偶尔侧目看着你撑头皱眉思考的模样。岁月静好。

            没有千山万水,却是咫尺之遥。

          英子寒假回来跟我分享了许多在湖南的趣事,以及她的另一段感情。

          英子手舞足蹈地炫耀着这个男生待她如何的好,试图引起我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而我则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半个学期来发生的事告诉她,看着她沉溺爱里一脸幸福的样子,我真想为我们各自的爱情共同的幸福来个锦上添花,我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他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分享你。

          英子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叹息道:“每个沦陷在爱情里的人,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我看向英子,这才发现她面颊上的那块胎记已是淡淡糊糊的一撇乳褐色,从前她老嫌身边人脸上总是干干净净,不如自个儿独特,并引那块胎记为傲。如今,幸福的姑娘为了心上人选择放弃曾经的自己,照猫画虎地学起粉饰之技来。我自觉地关上倾诉的闸门。克勋也好,良仁也好,我只愿她不论身处哪段感情,快乐就好。

          我看下遥远的天际,明年你就要高考了,心里明白,到时只剩我一人,守着回忆,长远地思念。

          有些人是忘不了的,有些情是忘不得的。我会永远怀念那个初秋,你带给我的一切,不是在我今后悲伤难过时小心翼翼地捡拾而忆聊以自慰,而是紧紧地把它拥抱在梦里,汇聚成奔流的湖海淌入文字的海洋,就算最后它承受不住时间的摧残腐烂了,也会成为心头上思念之花下的一坯土;他会在我的耄耋之年,静待死神之际,容我最后一次构建起回忆的框架,你十七岁下青春的骨骼,我十六岁里懵懂的心动,那猝不及防又不期而遇的对视,无数次使我笑着落泪。如星耀般闪烁的珍宝。你叫我怎么舍得将它遗忘于这尘世中。

          哪怕此生无缘再见,哪怕你已为人君父,哪怕物是人非,哪怕你已将与我有关的种种遗忘,我甚至想过,你以后会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在那里遇见一个简单的女孩,不禁想到,会不会是你先动心的,你又是因何而心动的,她的笑容?或者是她的美丽和单纯?难道会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你们一眼钟情,从此矢志不渝地坚信对方就是自己的余生——你是否可会想到我,忆起似曾相识的情感——你们相视的那刻,你表白她是挚爱和初恋时,是否可会一丝一毫地想到我。也许你会分手,尽管我希望你能幸福,但我更渴望你能与我感同身受失去和爱而不得的滋味,我要让你罪有应得,为失去了曾经有个如此爱你的人而深深忏悔。只有这样你才能学会感受爱,了解到这爱的背后每个思之如狂的夜晚。后来到了谈婚的年纪,娶回一位贤良的妻子,生儿育女,从此幸福安康,从此工作,家庭和教育便是你的全部。假以时日你的孩子在青春的年纪碰到心动的人,你会不会念起记忆的长河里一段锈蚀的过往?你会希望他们是奋不顾身地去追逐,还是有所告诫,宁愿错过,切莫打扰。

          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想你下去,直至我生命的尽头,我的少年。

          壹玖年,是生离的一年。

          英子第一次见到林瑜是在走廊上。那个时候英子刚从湖南回来,正在教室自习以备期末考。临近暑假,许多机构人员借机溜进学校跑到教室里派发补习宣传单,于是对面的高二同学突发奇想将它们折成飞机在楼道间四处乱飞,碰巧一直飞机歪歪斜斜地落到了英子桌上。英子疑惑地环顾四周。不一会儿窗外出现一位男生,有礼地赔笑道:“不好意思,刚刚不小心扔到你这里来,能还我不?”英子一面愣愣地递过去,一面心里暗暗吃惊,他和长盛长得实在相像!英子赶忙喊住他,问道:“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林瑜。双木林,王字旁的瑜。”

          英子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瑜,有另一层意思,如玉一般的美好。

          学生时代,女生手里总提个小水杯,男生手腕上总圈条小皮筋。高二开学后不久,跑操时我便注意到你右手腕上的皮筋,顺带配饰两颗椭圆红珠,不禁思忖道,你可是有了睹物相思之人?

          后来在那晚回去的路上,我的猜想便得到了验证。只见在后巷里突然拐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你载着英子开心地从我面前驶过,英子也没有要与我招呼的意思,而我一时没缓过神来,英子从未提过你,怎么一时间就有了这么亲密的交集,待我回身展望,已不见人影。

          我想不通英子为何会勾搭上你,过年那会儿见她无比开心地与我分享新对象,怎么这会儿喜新厌旧那么快,而那新为何偏偏是你?或许我该逼自己往乐观的方面想,可我无法自欺,骗自己假装没注意到搁你肩上那张灿烂的笑脸以及环在你腰上的那双手。此前设想过的种种,关乎你爱情的一切,此番一一真实上演于我的眼前时,我却是那么惊恐,难以接受。我一直以为阻隔在我们之间的东西,不过就像卡在门角的楔子,只要我们勇于踢开,总能相合,可今晚之所见,终让我明白和心死,后悔这时才看清,你只是一把不合我的钥匙,本就各异的灵魂,谈何相濡以沫?一味的自作多情,只会越发令自己看起来更像只蛮横的怪物。

          怪物。正因我对你产生了情感,才成的怪物。之所以会把这个冠冕堂皇的词与我的情感联系在一起,是因为生物老师在涉及遗传学知识提及了同性恋问题,席座间不知谁忽然抛出的,我偷偷地捡起,犹如一块积木,与我那畸形的爱紧密嵌合。我恐惧再饱受非议,所以当有同学问我觉得班里哪位女生最漂亮,朋友问我以后会找什么样的女生时,我的回答总装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以便隐藏真实的想法,契合他们的观念。

          你笑的那样开心,仿佛是在对我说:“省省吧,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个同性恋。懂了没?”

          刚走到门外,便见父亲顶张愤怒得扭曲的脸摔门而出,见了我不置一语,直接驶车离开。楼上传来阿姨的哭声,弟弟一个劲问她:“妈妈,你怎么了?”从未见他们爆发过如此激烈的纷争。悲伤也会传染,泪饱饱地覆在眼上,为失去的挚爱而哭,心里有人在掘地,梦里只我一人抬棺送葬。

          一个人的仲夏长叹,一个人的世纪长梦,一个人的星河随往,一个人的清明漫夜。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接受,成长的不公和错过。

          那晚林瑜问英子:“刚刚那位男生是经常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位么?他谁啊?”

          “竹马呗。偷偷告诉你个秘密,他是个同性恋。”

            “啊?真的假的?”

          英子一想到他告诉自己这个秘密时,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便无中生出一股怨气。在她为他情窦初开之时,他却用这样难料的事实委婉地回绝了她,天大的玩笑。小时,每当他们走在一起,英子很喜欢街坊邻居称他们为青梅竹马,感觉颇像剧里主人公小时的样子。可他为何偏偏就是不懂,就是不开窍。

            “他不会明白,竹马是他,青梅是我。”

          第二天我仍明知故问英子你的身份,英子也毫不避讳:“你说林瑜啊?当然是我的新对象喽!”林瑜,本以为你的名字会是在明年的盛夏里,留给我最后的礼物。看着英子如此简单从容念出你的名字,便不难发现她已经轻易拥有了我渴望在你身上得到的一切。

          我们到底是错过了。错过?为何我要借用错过表达失去?原来我曾真的以为你也是爱我的,情系于我,并且深信我们终会在一起,千难万险也无力阻挡。或许我本该一如先前那样,祝福英子在爱里一直快乐下去。可我实难自欺,恨,只有恨,无奈的恨,这恨燃起燎原之火,烧死的是为你而开的那片桃林,而今只剩余烬在无病呻吟。

            人方见所爱之殁,才会长大。

          祸不单行。一回到家,父亲便说:“你有空就收拾一下你的东西,下星期搬家。”见他一脸不留商量的余地,我不悦地问道:“好端端干嘛要搬家?”

            “这套房当初也有你妈出的钱,离婚时候她不要房子,但我要给她五十万,已经还了二十万。现在一下子要剩下的,我哪里有给她?正好你阿婆打算卖掉二伯那边的房,我们就买下来去那边住。”

          我的母亲,时隔多年,再次在我的生命中被提及,像偶然翻出的一张泛黄积灰的照片,上面的音容笑貌都早已模糊。以前老师问我们希望二十年后出现什么样的发明,我希望能出现穿梭机,只要输入想见的人的名字,无论他身处何方,总能即刻见到。这样我就能见着离散的母亲,以及英子——她的梦想是去全世界旅游,我想有了它,就能天天见着英子。而现今当下,我意识到即来的离别,转瞬便冲淡了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挚友,也即要离我而去了吗?

          我向父亲要来母亲的电话,不知是自己想见她一面,还是尽力一试阻止这场离别的发生。

          我们约在市医院的门口。她远远便看见了我,从椅上起身又连忙坐下,双手紧紧抓着椅角,对我投来辨认犹豫的目光,双腿欲往前探又悄悄地缩了回去。不会错的,我急急地朝她走去,这个陌生却熟悉的人,这个曾口口声声说会是这世上对我最好如今却让我恨了八年的人。一时间变得紧张不安,生硬的妈妈二字含在口里,只觉别扭不敢脱口。

          “竹叶。”她亲切地唤醒了这个属于我却沉睡多年的名字。多么美妙,多么动听,多么感人。

          简单寒暄过后,我便恳求她别那么快要回三十万。“我们离婚时法院就规定他必须两年内还清,我理解他当时没那么多钱,我也不急需。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的……我现在的孩子小亮他得了白血病,我必须要拿回这三十万给他做手术。”

          到底还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不仅无能保全他的婚姻,现在还要害我无能保全我的友谊。无奈的愤怒。

          “嗯,等下还要转院到海口。我要进去准备了,到时再联系吧。”

          短暂的相聚过后又是一场离别。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这么多年……您怎么从来没看过我一次?”我还是不肯相信她不要我的这个结果。

          “是我背叛在先……其实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

          也许我不该始终都在逃避理解和换位而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我此刻仿佛身处母亲当时的困境。我不是不想留下来,不是不想常伴英子左右,不是不想林瑜爱我,不是不想父母永不分离,可是单凭我一人的绵薄之力也于事无补,这些通通都不是我所能掌控和决定的。我只能逆来顺受,独自面对其发展的结果。身陷困囚,无奈力薄。

          “听说你要搬家了?”

          我正想告知英子此事,却给她快了一步,只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与她。

          “既然这样,我请你去风情村吃擂茶,当作散伙饭好了。”

          “又不是说见不到了。”我无奈地撇嘴道。

          刚吃了一口我便吐了出来,不满道:“你没跟阿姨说我那份要不苦的么?”

            “哎呀,忘了。要不我再去叫她重打一份。”

            毕竟花的不是自己钱,我连忙摆手表示不用。饭毕,英子故作一脸凝重地说道:“长盛,我有件事要跟你讲。”我示意她快讲。

            “嗯,那个,我把你是同性恋的秘密告诉给了林瑜。”

          “我不是叫你别告诉别人吗!”我吼出声来。英子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赶紧解释道:“你都已经向我出柜了,那再多一个人知道也无妨啊!况且……”

            “你他妈有病吧!不觉得这么做很恶心吗?”从小到大,我从没对英子说过这么难听的话,这是第一次。眼看泪即要破堤,我迅速地甩下绝交二字抽身离开。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之前我在他生活里的所作所为,终要被他冠以怪物而看清,连同被看清的还有心里的秘密,我感到行人纷纷对我投以诡异的目光,借此不必想象都可知他会如何看待我。水自流于无声,言自传于无形。我不确定自己的秘密究竟被多少人知晓,此刻的我已被撕下隐藏的皮囊,暴露于残酷的荒野,遭受所爱之人的鄙夷,将使我此生再无安眠之日。

            急于归家的我却不慎从小巷穿到了美食街。美食街,食之色也。在这里,上流社会的人可以尽情地做着下流的事。

          要命的是,还跑到了她们的揽客范围里。看着几个袒胸露乳的大陆女人把我团团围住,她们身上的香味令人窒息,尽管跟她们坦白自己没钱,她们仍旧不肯放过。在昏暗的光线里,我仿佛看见地狱之门正为我敞开,魑魅魍魉之鬼怪朝我袭来,她们是魔,是鬼,贪婪的怪物,妄想挟我为伍。眼见她们步步紧逼,来回扯着我往幽黑的房间里走,我终是不堪重负地痛哭起来。一次的崩溃,是此前无数次的猜忌,否定和敏感。我不是怪物!爱上一位同性,何错之有?

          我遇见爱情,死而复生。后失去爱情,生不如死。

            班主任时常警告我们不许早恋。“除了学习,其他一切都是犯规。”一听此言,我轻蔑地笑了。这世上多的是猥亵,欺凌,背叛,你不去否定这些,偏偏要来一概而论置罪于无辜的爱情。论教育的重要性,实打实的阉人思想。

            英子在座上呆愣良久,门外的熟悉身影忽然映入眼帘,心喜以为是我知错受愧而返,迫不及待地喊出我的名字,待抹去眼泪,才惊觉门外的人是林瑜——长盛的缩影。

          那天说的绝交只是一时逞的口舌之气。搬走后与英子仍有往来,但就像被折过一角的书页,被油酱弄脏的毛衣,被铁丝划伤的皮肤,失手摔过一次的镜子,尽管一切仍保留完整,可依旧难以避免和无视上面的缺陷和伤痕。

          林瑜呢,自那以后梦里再无他。不是存钱罐空了,而是神明只收快乐、甜蜜铸成的硬币,拒收悲伤、痛苦所铸的硬币。我乞求他再慷慨一回,好让我再信一次爱情,神明却冷嘲热讽道:“生活如此苟且,却还妄想爱情?命里无他,何必强求。”我不依不饶地驳道:“正因生活苟且,所以才妄想爱情,渴求在万般皆苦的人生中分一杯爱情的甜羹。”

          尽管我深谙,十七岁的少年,最炽烈的情感,最美好的憧憬,都不会再有了。只是偶尔还会想起你的名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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