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残照

作者: 蓂炁 | 来源:发表于2019-02-27 21:53 被阅读20次

    “她仰起头,耳后银色的鳞片闪着细碎的光,和我一同站在那片夜空之下,我感到窒息,一切有关的无关的都离我而去,我眼中只有那片浩瀚,那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必然会在这一片夜空里,回顾我的一生。”

    1

    秦尚在一片礁石群中醒过来,他顶着一片混沌的头疼,还顺带着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他伸手按了按额角,使劲晃了晃头,方才看清了面前宝蓝色的大海,视线尽处也没有看见陆地的痕迹。

    他身后枕着嶙峋的黑色礁石,手指搭在上面微微蜷缩着,指尖被泡得发白,皮肤微微发皱。他顺势摇摇晃晃站起来,还好身上没有大伤,只有轻微的擦伤。面向大海,咸腥的海风迎面呼啸而来,秦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习惯性地举起手腕看时间,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玻璃表盘已经碎得七零八落。

    身上还穿着橙色的救生衣,里面是他一直穿着的黑色防水夹克,衣服还算完整,也干了大半,更难得是,鞋子都还在。秦尚的记忆还停留在双臂交叠跳进海水的那一刹那,虽是正午时候,海水冰凉,如同一块冰块紧紧地把他包裹起来。

    秦尚探了探身上夹克的口袋,他不常在身上放什么仪器,最终只摸到了一本他随身带的小笔记本,还有一只黑色的铅笔。

    天上没有太阳,但是有光,天边浮现出海棠色的云,秦尚判断现下估计快到傍晚了,他一边艰难爬过礁石一边观察四周,圆弧形的海岸在他的视线内蔓延,不见人影,是一块大陆的海岸?还是半岛?或者.......岛?

    湿鞋穿着难受,秦尚犹豫了一会,弯腰把鞋子脱了,赤脚踩在温暖的细沙中,好像踩着软软的鹅羽绒一般。

    “杨教授!”

    “何明!”

    “向桐师姐!”

    “阿辉!”

    “李群!”

    “......”

    秦尚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大声呼喊他队友的名字,等喊到第七个名字时,秦尚终于听到了一点微弱的应答声。

    他大喜,赶紧又喊:“你在哪?”又一声模模糊糊的应答声,听上去是个女生,有气无力,显得很很虚弱的样子。秦尚的听力很好,很快锁定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在一块大礁石的后边,他发现缩成一团的向桐,身边不远处有一个包

    向桐的状况没有秦尚好,秦尚急忙凑过去,见她嘴唇开裂,似乎是缺水了,秦尚没有淡水,干脆破罐子破摔去翻那两个包。

    仪器大都浸水损坏了,秦尚东翻西找的,居然给他找出几只完整的葡萄糖,还有一些未损坏的淡水和压缩饼干。

    秦尚犹豫了半晌,狠了狠心,先扶起向桐,给她喂了一点水和葡萄糖,然后迅速缩到另一边去了,满脸通红,不知等了多久,秦尚甚至升起了篝火,向桐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向桐使劲晃了晃还处在混沌中的脑袋,终于看清了在火边发呆的秦尚:“......秦...秦尚?”她旋即想到其他人,焦急地问:“杨教授呢?其他人呢?”

    秦尚迎着她的目光,沉默地摇摇头。

    “我们在哪?”

    “不知道。”

    “仪器呢?”

    秦尚把两只手一摊,告诉向桐这个惨不忍睹的消息:“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天色渐渐黑了,最终向桐放弃一般叹口气:“不管怎么样,今天就在这过夜吧。”他们没有睡袋,晚上气温极低,他们俩最后睡得离篝火很近,火光在向桐脸上跳跃。

    向桐不知怎的困得要命,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秦尚打定主意要守夜,但枯坐无趣,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直到脚步声将他惊醒:“谁?!”

    秦尚迅速拣起身边的石头,眼睛警惕地四处看着,一边拿手肘子捅醒向桐:“向学姐,快醒醒!”向桐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我听到有脚步声。”秦尚压低嗓子。

    身后汹涌的海浪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黑夜里的野兽,亮出尖锐的獠牙,向桐果然听到了脚步声,夹杂在潮拍海岸声中,顿时心提到嗓子眼,她像是只狐狸一般戒备地看着礁石。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大,秦尚在凛冽的寒风中,却出了一身热汗,握着石头的手骨节发白。

    有两个人从礁石身后绕过来,四人面对面,一时怔住,良久向桐才喃喃地叫道:“教授。”

    走出来的头发白了一半的人正是杨教授,身边扶着他的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是向导阿辉,他们就是循着火光找到这的。

    夜色浓稠,不见月亮,连星群的痕迹都看不到。

    秦尚日记  公元**46年9月12日

    遭遇海难,船只不知去向,探险队5人加1位向导,与向桐汇合,晚间与杨教授、向导阿辉汇合,其余人不知死活,不知去向。

    设备都坏了,还能用的有一点水,葡萄糖,一点吃的,还有药品。

    2

    秦尚是跟着一个考察队一起来的,一共六个人,还有几大包设备,前不久,秦尚才成了杨教授的学生,一次上课,杨教授把他的三个学生都秘密召集在实验室,偷偷摸摸给他们看了一组照片。

    这组照片仿佛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秦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照片里很简单,一片蔚蓝色的大海,阳光仿佛跳跃的碎金,远处还能看到白点,应该是游弋的帆船,就像是海洋里的珍珠一般。

    最特别的、也是最让人惊异的,是画面中央的“人”。

    如果那还算人的话。

    更准确的说,这是人鱼。

    海水透明得仿佛一块浅蓝色的高纯度水晶,他们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那群人鱼的全貌,特别是最上面那一个,上身和人类相差无几,自腹部以下逐渐被青色的鳞片覆盖,最终化成鱼尾,鱼尾很长,几乎有两个上身那样长,显得那只人鱼就像海洋里一道迷人的光影。

    众人一时陷入了震惊,作为研究生物的教授,杨教授一直执着地相信人鱼的存在,据说幼年时他曾见过,从此之后一直到现在,他还是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站在照片前的杨教授虽然看上去还算平静,颤抖的手指和喜悦的目光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杨教授,会不会是看错了?”终于有人提问,声音放得很低,说话的是比秦尚大一届的一位学生,叫何明。

    “不可能。”杨教授断然否定:“传给我图片的是我的学生,你们的师姐向桐,她亲自观察,绝不会出错。”

    何明凑近秦尚的耳朵,小声地说:“谁知道人鱼是不是真的,不过也不奇怪,年纪大了嘛,总是会对一些东西,抱有奇怪的执念。”

    于是前几天,杨教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资金,带秦尚和他两个师哥来找向桐,搭上了出海的船。

    3

    秦尚醒来的时候,杨教授已经醒了,靠在礁石上沉思着,向桐还睡着,阿辉不见了,似乎看出秦尚的疑问,杨教授屈身递给秦尚一点水,还有几块压缩饼干:“阿辉四处去看看了,顺便探探路,不必急。”

    过不多时,等向桐醒了,顺便吃了一点东西,阿辉才抱着一个大叶子走过来,叶子里是各式果子,阿辉把果子放在地上:“这些都能吃,很甜的。”他怕这几人不相信,自己率先拿了两个啃了起来。

    “对了,我刚刚看到有人。”阿辉一边吃一边说。

    “有人?”杨教授眸子猛然一缩,惊讶道:“什么人?”

    “不知道,没见过。”阿辉简短地回答。

    “你带我们去,到时候我们能回去了,价钱可以升高。”杨教授咬了一口果子,说。

    秦尚压低声音问向桐:“向学姐,你真的不知道这里吗?”向桐自从毕业之后就在海边工作,要说肯定要比他们要熟悉一些,向桐把嘴里的果子吞下去,摇头:“说起来也奇怪,这附近的岛屿我知道个七七八八,但这座,我实在没见过。”她指着远处的一片红树林说:“只是那片红树林,和我上次去的一座岛的红树林好像哦。”

    秦尚就搞不懂了,红树林不都长得差不多,这还能看出来哪片和哪片像?!

    她说着,阿辉补充了一句:“说实在的,我自小在这边长大,这里,我也实在没有见过。”

    这就奇怪了,连这两人都没有见过,那这里到底是哪。

    阿辉用沙子把篝火熄了,领着这一行人往他刚刚见到人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热带低地雨林,翠色的叶子浓艳欲滴,湿润的泥土里长出数不清的绿色蕨类植物。

    阿辉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开辟出一条过身的路,三人紧紧地跟着阿辉,一路过去静悄悄的,什么动物的动静都没瞧见,寂静得有些可怕。

    “怎么连鸟都没有。”向桐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阿辉一边砍着,一边跟着说:“啥也没有,不然我刚刚就不会只带果子来了。”他咧嘴一笑:“还算幸运,这些果子,都是我平时爱吃的。”

    一行人穿过雨林,大概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远远的,秦尚看到了一片乌色的房子,像是一片黑色的湖泊,和远处宝蓝色的海洋形成鲜明的对比。

    “喏。”阿辉举着匕首指着:“到了,就是这。”

    秦尚日记  公元**46年9月13日

    依旧没找到何明和李群,但今天找到了一个小村子,人丁还挺兴旺的。说起来奇怪,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在哪,只说三天后会有船只经过的,叫我们只管等就好了。

    不说说实在的,这里女孩子好多哦,而且都还挺好看的。

    4

    这个村子叫东川,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秦尚看见杨教授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

    “杨教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秦尚凑近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教授生硬地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想差了。

    村长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撑着一个长长的拐杖,应该是就地取材,他带着三个男生到了一个空屋子,向桐被村长的孙女接走去另外的屋子。

    村长的孙女叫浔安,一个极为漂亮的年轻女孩子,衣裳穿得简陋,但遮不住一副美貌,村长说,在他们祖先的语言里,浔安的意思,是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

    秦尚轻笑,想起了那个梦幻的童话故事,带着爱和遗憾的人鱼公主,在阳光下化成了美丽的泡沫。他看向杨教授,果不其然杨教授的眼角又抽一下,毕竟杨教授自从出发以来,任何与人鱼有关的物事,都能让杨教授提起万分的精神。

    “年纪大了嘛,总是会对一些东西,抱有奇怪的执念。”似乎何明又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秦尚的脑海里陡然浮现那几张照片,人鱼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如同泡沫一般美丽的光。

    杨教授年纪大了,疲累得厉害,干脆就在木板床上闭目养神,阿辉很快和村里为数不多的男人大成一片,聊得风生水起,约了一起出去打鱼。向桐也和女人们混成一团,帮着女人们织渔网,聊得欢声笑语。

    秦尚不是容易和人交好的性子,也不健谈,就一个人在海边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着李群和何明,到了晚间才回来。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跑出来,一个人坐在海岸边,静静地看着波涛汹涌的海浪,夜色静谧,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有一个人走近,秦尚以为是杨教授,没回头:“杨教授你去睡吧,我就回去。”他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会想着不见踪影的何明李群,一会想着杨教授口里的人鱼。

    那人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来,秦尚只好扭头,却意外看到了一个美人——浔安。

    秦尚顿时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一边摇手一边说:“对......对不起,我......以为是我老师......”浔安了然地笑笑:“我知道你担心呢,我听那个女孩说了,你们还有两个同伴没找到。”她也看着大海:“她问了好多人看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打鱼的时候也四处找了。”

    秦尚干笑两声,有些颓然:“是我没用,什么都没干。”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浔安突然扭过头不同意这番话:“你不是也出去找了一天吗?”

    秦尚没有想到浔安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在浔安亮晶晶的眼睛中,看到自己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诧的表情,浔安有些不好意思,忙又偏过头重新看向大海,欲盖弥彰地说:“大海真好看啊。”

    “是啊,真好看啊。”秦尚也装模作样地称赞大海,眼睛却一直瞟着浔安。

    眼睛真好看呐,秦尚想,天上没有星星,星星藏在浔安的眼睛里。

    5

    第二天,秦尚躺在靠近窗子的那一边,清晨的微光在他脸上绽开,如同点点浪花。秦尚在半梦半醒之间揉了揉眼睛,胡乱抹了一把脸,打开房门。

    房外立着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折腾脚底下的石子,踢过来又踢过去,垂着眸子,羽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浔安循声看向秦尚,轻轻地勾起嘴角:“嘿,你来啦。”

    秦尚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还抓着门板,似乎看见了昨晚梦里的人鱼,有着和浔安相似的笑颜。

    “嗯,你怎么在这?”秦尚动了动嘴皮子,最终说。

    浔安没回答,反而问:“你是不是今天也要出去啊?”

    秦尚下意识地点点头。

    浔安仿佛很高兴的样子:“这块我比你熟,我陪你去吧。”

    浔安兴冲冲地扯着秦尚的袖子走进繁盛的林子,秦尚一时恍然,连拒绝也忘了,只是呆愣愣地跟着浔安走。浔安果然对这块熟悉,乱生的丛林也能给她找出路,秦尚四处看着,随意指了地上的蕨类植物,问:“这是什么?”

    浔安却可疑地顿了顿,迅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很常见的,谁给它取名字啊。”她说得理所当然,秦尚也便没有在意,顺手扯下几枚树上的果子,这是一开始阿辉给他们摘的那些,他觉得味道还不错,狠了狠心,递给浔安一枚。

    又走了大概四十分钟,秦尚却觉得还有力气似的,他心里觉得奇怪,从前他体力很差,只愿呆在屋子里不出门,结果经一场海难,倒变了一样。

    浔安却是累了,出了一身薄汗,只好扶住一棵树休息,一边轻轻喘气一边微笑着抬头称赞:“没想到你体力这样好。”

    秦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又递给浔安一枚果子,顺势看向浔安的身后。

    他们恰好走到一个高地,视线内的阻挡都消失了,秦尚眯着眼睛看,女孩的身后是葱翠的林子,再是乌色的村子,再是浅黄色的沙岸,还有——广袤无垠的大海,海天一色,秦尚没有看见太阳。他微微地皱眉,转头看到了一个物什,面上的表情在瞬息之间凝固了,他呆楞了半晌。

    那是一座山峰,低低的,形状分明,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册,浅灰色的岩层就像是书页,似乎风一吹过来,就会翻到新的一页。

    “怎么了?”浔安疑惑地问。

    秦尚一惊,像才回过神来似的,磕磕巴巴地答:“没......没什么。”他又看了那座山峰,看了一眼浔安,低头打量手里的果子,若有所思。

    这天回去后,遇到了向桐和阿辉,秦尚也不跟他们打招呼,沉默地走进屋子。

    秦尚就不再出门了,无论浔安怎样叫他,他就是闭门不出。

    秦尚日记  公元**46年9月14日

    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奇怪到我不敢相信,总觉得是不是自己精神失常了,这一切真的太难以让我相信,可是那些细枝末节,又仿佛在告诉我这就是真的。

    6

    深夜之时,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浓稠化不开的墨水。寂静的空间之中,阿辉轻轻的鼾声清晰可闻,杨教授的呼吸却并不安稳,似乎并未睡着。

    “杨教授?”秦尚突然压低嗓子唤。

    杨教授隔了好大一会,才“嗯”了一声,微不可闻,但秦尚确实听到了。

    “什么是东川?”秦尚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他相信杨教授听得懂。

    杨教授也确实听懂了:“我老家。”他哑着嗓子,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听上去既沧桑,又疲惫。

    秦尚在黑暗中却露出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老家有一座山,叫书田。”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声音被藏在阿辉的鼾声之中。

    7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这天傍晚,向桐、阿辉、杨教授都站在了岸边,烧起了一大堆篝火,据东川村人的说法,船很快就来了,他们翘首以待,眼巴巴地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只有一个人不在。

    村长拄着拐杖,用眼神四处寻找着,一无所获,只好拧眉叫来了浔安。

    浔安在另一处沙岸上找到了对着大海发呆的秦尚。

    “你怎么不去,不想回去吗?”浔安慢慢地走近,噙着笑。

    秦尚没回头,磕磕巴巴地说:“如果......我带你走,你......可不可以......嫁给我。”这要算起来,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为惊世骇俗的话,他攒了两天的勇气都用在了这句话上面。

    浔安的笑意都凝固在眼角眉梢上,没有动作。

    “你是不愿意走,还是——”秦尚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浔安:“不能走。”

    浔安勉强扯出一个笑:“你在说什么呢?”

    秦尚复又看回大海:“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太阳,你们这样怕我们找到方向?”

    “白天的海风应该是从陆地吹向海洋的,我第一天来到这的时候,海风却是从海洋吹向陆地。”

    “一切都不合逻辑。”

    浔安的笑容更加勉强了,简直称得上是惨不忍睹。

    “我猜出来了。”秦尚丢下这句轻如鸿毛却又重如泰山的话:“我想了两天两夜,但我想,我应该是猜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村名是杨教授老家的名字,红树林是向桐师姐熟悉的红树林,果子是阿辉常爱吃的果子,还有——那座山。”

    “我奶奶住在书田山,我自小在书田山下长大,从窗子里看出去就能看到那座书一样的山。小时候我问奶奶:‘爷爷在哪?’,奶奶看着书田上,仿佛陷入无尽的过往,说:‘爷爷在书田山上,奶奶也会去那里的’。”

    “我哭着说:‘不许去那!’奶奶笑了笑,把我抱起来,说:‘没事没事,等起风的时候,书页就会翻动,那时候,就能听到爷爷奶奶的声音了。’”

    秦尚眼角有些湿润,他没去抹,任随咸腥的海风将它吹干。

    浔安陡然收回了笑容,在秦尚身边立住:“你猜出来了,他们又没有猜出来。”她小幅度地摇摇头:“这场赌博,你们输了。”

    秦尚微微地笑:“我还和你们打赌了?”他暗想,又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风格。

    浔安突然扬起手,像是按上了什么开关,天色就像屋子里的灯光,立即暗了下来,四周迅速沉入黑暗,黑夜提前来临。

    秦尚撇过头,看着浔安仰头看向夜空,下颌的弧度精致漂亮,侧脸的轮廓仿佛黛色的山脉,似乎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眼尾的角度恰到好处,闪着细碎的微光。秦尚再一次在浔安的眼睛里找到了星星。

    浔安耳后突然冒出了银色的鳞片,接着是脖子、手腕,仿若雨后的春笋,散着冷清的柔光。她一步一顿,缓缓地走进海浪,海水拍打着她光洁的逐渐长出鳞片的小腿,浔安不为所动,坚定地朝海水深处走着,直到海水淹没了她的膝盖。

    浔安张开双臂,整个身子重重地向前扑下去,以拥抱整个大海的姿势。雪色的浪花散去,浔安从海面探出头,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身后露出一点尖尖的尾巴边。秦尚痴痴地看着,那组照片里肆意游动的人鱼此时终于有了实体,和浔安完整地重合。

    夜色仿佛一尾游鱼在浔安的脸上变幻,浔安突然勾起嘴角:“算了,我让你走吧。”她笑着,与海洋融为一体,秦尚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才真正明白“海的女儿”是什么意思。

    迷迷糊糊中,秦尚似乎听见浔安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的两位同伴,在船上等你,另外三位,我就留下了。”秦尚想要反抗,但也只能无能为力地沉入沉睡。

    8

    秦尚被刺目的日光惊醒,猛地坐起,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一尾小舟,身边甚至贴心地放了一包压缩饼干和一罐淡水,还有一枚口哨,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先急匆匆地把自己喂饱。

    秦尚正大口吞咽着,目光所及之处,白色的船帆冒出一个小头。顿时巨大的喜悦冲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一把拿起口哨,急急地吹了起来,尖锐的哨声划拨长空,吸引了那艘白色的船。

    等船慢慢地靠近,秦尚在哨声的间隙中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是何明!

    何明在甲板上猛地挥手,甚至还跳起来,李群站在他身边,一同欣喜的喊着。

    秦尚全身的力气像是瞬息之间被抽走了一般,再也提不起力气吹哨子了。何明高兴地把他拉到船上,说:“海难之后你们去哪了?我和李群被救起后找了你们好久都没有找到人。杨教授呢?向桐呢?阿辉呢?”

    秦尚的嘴唇翕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等秦尚被救走,那艘白色的船渐渐远去,浔安从海里探出头,直到那抹白色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她猛地一个扎子,重新钻入深海之中。

    鱼尾摆动,黑色的长发像是海藻一般,无数的小鱼环绕在浔安周围,然后游过她的脸庞。

    “怎么?浔安,你还是放走那个人了?”又有一个人鱼跟上她,调笑。

    “关你什么事。”浔安撇撇嘴,一摆尾,把那人鱼远远地甩在身后。

    那人鱼在后边说:“他们几人遭了海难被我们救了,不仅不报恩,还想要抓一个人鱼回去,要不是你那个人,干脆就解决了,还一定要和他们打什么赌,为他们织了这一场梦。”她说得太急,脸边大大小小鼓出了数不清的气泡。

    “你别忘了,要不是他,我们会有一个人被抓走的。再说,这场赌到最后也只放走了他,有什么不满意的。”浔安丢出这句话,整个身子消失在海藻之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了,只有尾巴摆动留下的细细碎碎的小气泡。

    9

    杨清的脚步停在病房之外,犹豫了大半会也提不起手去敲门。

    病房里躺着的是他曾祖父的学生,说是姓秦,医院最近联系杨清,说是秦先生要见他。

    多年之前,曾祖父带学生去考察,结果出了海难,结果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位学生,包括这位姓秦的学生,杨清来之前从其他人嘴里打听过秦先生,听说这位秦先生,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杨清终于举手敲门,没有回应,他就干脆推门走进去了。

    病房里空无一人,骨瘦嶙峋的老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微阖,表情安详,带着呼吸机,手上插着管子。

    杨清不知道该干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这时候护士走进来了,惊讶地看他一眼,问:“你是杨清先生吗?”

    杨清点点头,

    护士便塞给他一个册子,接着不耐烦地把他推走,一边给病人换药一边说:“这是秦先生要给你的,你先走吧,我们还要照顾病人。”

    杨清一头雾水地被赶出病房,干脆倚在墙壁上翻看册子。

    时间已经很久了,册子上的铅笔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杨清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猜测似乎是日记之类的,他索性翻到最后一面,这一面只有一段话,字迹却是一笔一画清清楚楚,笔者还特意拿钢笔重新抄录过,边角磨损,应该是翻阅过无数遍。

    “她仰起头,耳后银色的鳞片闪着细碎的光,和我一同站在那片夜空之下,我感到窒息,一切有关的无关的都离我而去,我眼中只有那片浩瀚,那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必然会在这一片夜空里,回顾我的一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深海残照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vvqu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