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私孃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从树叶空隙里射下来的太阳光,有些疲惫。
也许她是过多地被往昔的沉重压迫住了神经,但哪个人的生活里没有苦难呢?特别是像王私孃这种从事过特殊职业见多识广的的人,更是阅历丰富,见惯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如此年龄应该到了宠辱不惊,哪会为了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而难以释怀?
“幺姑等下就要来了,我就不摆那些她们不晓得的事,先给你摆摆猴先生的事,有些事情她不晓得为好。”王私孃还是小声地对我说。
我心里正想着哪个“猴先生”?脑筋急转弯,一下子想起“猿猴的猿和猴不是姓袁姓侯的袁侯”,“猴先生”当然是指神婆子的老人公了。
看来,王私孃把没给她幺姑甚至所有儿女讲过的事情,都说给我听了,真是对我格外信任,或者,是对我这个比她的亲人要陌生的人讲自己比较私密的事,既是分享她的内心秘密,又是最好的保密。
我觉得和王私孃一下子亲近起来。
“我给你说过,只有叫他(神婆子的老人公)猴先生或者猿先生的,他才肯点头。开头大家都认为是这个人上山下山都如同猿猴一样,他自己也以此为骄傲。”王私孃声音开始大起来,也许这些是大部分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再是什么秘密,即使茶馆里有人听见也无所谓:“见过猿先生的人都说,猿先生生得高高大大,人也长得伸伸展展(帅)。十二岁之前猿先生一直在道观和寺庙里生活,但不是一直跟着一个道士或者一个和尚在一处道观一个庙子生活,而是像一件东西一样,跟着不同的道士不同的和尚在不同的道观和寺庙过日子。”
“他真没有父母吗?”我小声问。
“有。”王私孃肯定地回答,“但不知道是谁。”
唉,等于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把王私孃对我摆的龙门阵大概整理了一下,大部分基本都是她的原话,我有时都惊异王私孃的语言组织能力,甚至我怀疑她受过良好的教育。
王私孃的师祖,也就是她师傅神婆子的老人公猿先生(后面有时也称猴先生,反正都是他)确实生于1860年,因为王私孃给我讲诉的时候,提到猿先生“生于清文宗咸丰十年,庚申年,那年属猴。”还有“在这一年中,圆明园被大火烧了”的语句。
王私孃又接着说:“据说在重建洛带禹王宫时,有人发现一根撤卸下来的大柱头,一个婴儿伏在柱头被挖出来的孔里。大家开始以为是妖怪,仔细辨认,原来是个活生生的小娃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为啥子放进去的。东问西问,所有人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再看那装婴儿的孔,不是新凿的,没人敢接受这柱头里突然冒出来的怪物,于是只好送到道观上去。你想,只要是个人,肯定就是人生的,只不过不晓得这个娃儿的妈老汉是哪个了。”
我仔细查️阅了相关资料,在成都市洛带镇下街,清咸丰十年,也就是1860年,禹王宫重建。根据大殿石柱楹联所载,禹王宫建于乾隆年间,为湖广人入川修的会馆,内供大禹像,故名禹王宫,又名湖广馆。现存大殿建筑基本完好,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据此推断,也许猿先生有着湖广人的血统,或者和湖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未尝没有。
虎口夺命被送到道观的猴先生,不哭不闹,喝道士熬的米汤,吃大锅煮的稀饭,基本无病无灾,就这样慢慢长大。
猴先生聪慧过人,道士教他读书认字画符学剑,他一看就会,无所不精。但他对道士们让他做道士很不满,食量又惊人地大,几乎一个人一顿吃的饭要让道观所有人吃一天。渐渐地大家对他既不愿当道士又呆在道观有些不满,于是猴先生就被道士们从这个道观推到那个道观,后来又从道观推去寺庙,再从寺庙又转到其他道观,如此反复,直到猴先生十二岁。
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猴先生,虽然才十二岁,但已经长成大人,甚至比普通的大人身材还高大。这时的猴先生已经学会了画符念咒八卦风水做道场超度法事之类,但他就是不入佛门也不做道士,当然也不叫“猴先生”或者“猿先生”,这是后来叫的,那时人们都叫他“那个娃儿”或者“嘿,那个娃儿”。
好在猴先生心地善良,僧道虽然因为他饭量实在太大又不愿皈依,对他确无好感,但亦无恶感。不过猴先生是看得出藏在大家心里的不快的,于是猴先生开始独自一人云游四方。
这一去,猴先生就去了四十年。
在这整整四十年间,猴先生学到的本事简直不得了。
有在山西做生意的商人,头天在山西刚见过猴先生,听同行说第二天又在江浙看见了猴先生,因为猴先生实在太高的身材,又不僧不道的打扮,走到那里都是鹤立鸡群。还有的人说,看见猴先生上山过河都如履平地,只是没有人见过他腾云驾雾。
但凡看见过猴先生的人,都说他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年过半百的中年人。
再次有人认出这是禹王宫那个木柱头里掏出来长大了的小娃儿时,猴先生已经在洞天山的何家坪安了家。
至于猴先生安家的原因,是因为猴先生带回来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大家都认为是猴先生有了女人,或者与女人生了孩子而没有把女人带回来。
但据随猴先生回来的一个老道讲,这孩子真不是猴先生的,而是从一只老虎口里夺过来的。
虎口夺命原来,有一天晚上,猴先生在过剑门关,突然看见前面一只全身斑纹的老虎在跑。猴先生自然不怕老虎,也不想去惹老虎。但看这只老虎嘴里叼着的东西居然有些像人,心里吃了一惊,就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在明亮的月光下,果然发现老虎嘴里衔的是个人。
老虎竟然吃人,这还了得!
猴先生赶紧追上去。老虎突然看见有人追来,马上飞跑起来,边跑边转过身来往后看。
只一眨眼的功夫,老虎就被要被猴先生追上,老虎慌了,就往剑门关陡峭的山崖上跑。
猴先生毫不惧怕,紧追不舍,也往山崖上追去。
虎口夺命那老虎可能从来没有这样被追过,在近乎笔直的羊肠小道上被追得气喘嘘嘘,赶紧把衔在嘴巴里的人吐了出来。那剑门关的山崖上的小道本来只能容得一只猫儿艰难地通过,老虎嘴里吐出的人当然就要顺着山崖滚落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猴先生伸出手来,一把拉住那就要滚落下山崖的人,一手扯着啸叫着的老虎的尾巴,大吼一声,把这只吃人的老虎摔在山崖的石壁上。然后,一手抱着没有声息的人,一手搂着昏迷过去的虎,往山崖下走来。
山崖下有一道观,道观里的道士们听见背后山崖上的人吼虎啸,立时觉得不妙。正在担心之时,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在月光之下抱人搂虎朝道观里走来。
虎口夺命道士们战战兢兢拿灯过来一看,那汉子手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头,满身血水汩汩地往外流;那只老虎夹在汉子的胳肢窝里像睡着了一样,虎嘴周围也全是血,想必是人头已经被老虎吃下肚去了。
汉子放下人和虎,一看人已经没了头,就对着老虎念起咒来。
念着念着,老虎突然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想站起来,这时有道士惊叫:“这是个女人,肚子挺那么高,是不是怀孕了?”
念咒的汉子立即停止念咒,眼睛一瞟,急得大叫:“快烧热水,拿些草木灰来。”
道士们吓得六神无主,但倒是自觉听从汉子的吩咐,烧水的烧水,拿草木灰的拿草木灰,还有大胆的拿绳子牢牢地捆住老虎。
只见汉子在道士们掌的灯光下,把无头的孕妇平放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木灰去止那孕妇颈项上冒出来的血,再撩开孕妇肚腹上的衣服,然后抽出随身带着的刀来,小心翼翼剖开孕妇的肚子,从肚子里取出一个胎儿来。这胎儿蜷缩着身子,脐带还和孕妇的胎盘连在一起。汉子摸了摸胎儿,毅然割断脐带,把胎儿倒提着拍了拍屁股,胎儿居然哭叫起来。然后汉子用道士提来的热水把胎儿洗了,用布包好交给道士,嘱咐他们要给胎儿保好暖。再转过身来,伸手在老虎肚子上摸,只摸了几下,就颓然地说:“完了完了,这人头都被嚼碎了,弄出来人也活不过来了!”
道士们大惊,难道这汉子还想在老虎肚子里找出人头来,重新给孕妇安上,把脑壳已经搬家的孕妇救活过来?!
“你们说,是把这老虎杀了还是放了?”汉子问道士们。
“吃人的老虎当然该杀了,何况这恶虎一尸两命!”说话的道士还不肯定从孕妇肚子里取出来的胎儿是不是能活不来。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这是只母老虎,肚子里也有胎儿,可能是太饿了……”那声音里充满了悲悯。
道士们似乎知道汉子想放过这只老虎,有的就不同意:“都吃过人了,以后又来咬我们咋办?”
那汉子声音低沉,缓缓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畜牲也是为子思量,饿慌了才出来吃人……”
这时道观里的老道士走出来,左手抱住右手,俯头叩于手背,接连三下,方才说道:“福生无量天尊。这位善人,您说怎么处置这虎才好?”
汉子目光一转,看了道士一眼,抱拳还礼,口中说:“道长有礼了!我看这虎也是为母,因子觅食,本性不恶,况现孕妇已死,胎儿救活,可念咒与它,它自知悔过,自不会与人为敌。”
“善人可念咒与它?”道长其实还想再问:“胎儿能活?”但看汉子如此有把握,终是没问。
“可以。”汉子答。
众人还不敢松开绳子,怕老虎起身伤人,那汉子已经口中念念有词,老虎就挣脱绳子,站起身来,像酒醉醒来,看了众人一眼,眼睛里充满忏悔,再徐徐跪下,向汉子和众人连叩数下,又走到开膛破肚的无头女尸前,做低头默哀状,少许,才站起身来,慢慢离去。
道士们请问汉子尊姓大名,汉子不答。
看见汉子在山崖猿猱道上如履平地的道士,就把这个汉子称为猴先生或者猿先生,这汉子倒也不反对。
虎口夺命天大亮,道观上的道长和猴先生从猴先生发现老虎处开始,遍寻有孕妇的人家,都未曾有失踪之人,却在那陡峭的山崖之上,看见一首诗:
木柱生虫命,未曾争一名。
剑门追老虎,篾簟育童婴。
耄耋遭凶运,卅年埋土坑。
修身千岁得,道骨万重旌。
猴先生沉思良久,暗暗叹了口气:“此也,命也!”寻人就此作罢。
在剑门关道观,猴先生呆了几个月,看看被救回来的婴儿也无大碍,决定重回川西。道长务必要跟猴先生一起到洞天山何家坪学艺,猴先生看他诚心诚意,也就带着他一起回来了。
“这个胎儿,后来叫元儿,猴先生的儿子,和神婆子结了婚。”果然,王私孃正讲着故事,王孃来了,接着王私孃的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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