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大滚(四下里看)四方,脚大踩地稳,手大捧金银……”灶里头火燃得正旺,锅里的水咕嘟嘟起了大泡,放勋妈拎了釜冠(锅盖)下面条。
“奶,嘴大呢?”小姑娘仰起脖子张了口。
“嘴大呀,嘴大吃猪羊(肉)!”放勋妈盖上釜冠笑着再添上一句,“你个好吃宝!”
小姑娘不以为然,努力将嘴巴张得更大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小叔教的……”
自古“民以食为天”,在佘家庄也没什么例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主村外的农田里承载着全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的生计。周而复始,鲜有改变……
“春饼”是佘家庄人欢喜(喜欢)的吃食,放贵家的大丫头年纪轻轻(年纪不大),摊饼的手艺那是连放勋妈也竖了大拇指的。
冬荞麦脱了外面的一层皮壳上磨碾得绵粉,拿井水调得筷头上挂糊,三秒一滴,分毫不差;锅烧六份热,稻草把(稻草尾扎的刷把)尖尖沾上油刷得八份光亮;沿锅边均匀倒上荞麦糊,拿铁铲背抹得非薄(很薄),盖了釜冠(锅盖)文火(火头小)慢烤……出了锅,微黄酥脆,能透得进光来……
开了春,枝头的柳叶儿青翠欲滴。掐尖儿采上一捧,猛火热油一通爆炒,趁着汁液未出,手撕得荞麦烧饼下了锅,拿铲勺翻炒得吸了柳叶儿的清香。出锅,热气腾腾,馋出去几里地……
这年的春天久不开冻(倒春寒),地里成片的麦子连芽芯儿都枯黄了。道士老爷爷看着屋后头光秃秃的柳枝儿直叹气,“要闹饥荒了……”
到了5月,整个佘家庄都青黄不接了。本该上场(收获)的麦穗子只长得小手指粗细还在地里头冒白浆,田间沟道的油料作物干瘪得挂了壳沙沙地响,说是颗粒无收也不过分……
放勋妈眼瞅着缸里的精面(脱了外壳磨的面粉)快要见底,紧赶着拉上两袋玉米上了磨……蒸出来糕,小姑娘嚼了两口吐出来,说是刺得嘴巴疼。看得放勋妈直摇头叹息,“老的少的十几张口,寸口断江山哪……”
震庆妈倒搂(面朝下)着震庆进了门,待半褪了裤子,小姑娘就抢着下了结论,“脱肛啊,缺油水……”
震庆妈笑得有些勉强,“粯(xiàn)子粥也快断顿(断了,没了),哪还有油哩……”
日头还在老皂荚树枝头上挂着,佘家庄的夜却越来越早了。能照出人影(薄)的粯(xiàn)子粥喝上个三大碗,趁着难得的饱腹感赶紧眯了眼睡觉。孩子们的膀胱也被大人驯练有素,生怕多撒一泡尿就多散了能量似的……
……
文火把锅熏得三分热,删了枯叶的小麦桔梗来回摩擦得舔了光(有了光泽),一秒一滴的荞麦糊涂进了锅无需铲勺自就淋成了形。熄了文火,拿灶头里的余烬烘上片刻,铲出来一股焦香。入了口,嚼出来满嘴的泡……
气温上来了,柳叶儿长出半庹长,裹上点玉米糁子上锅蒸。垫得肚子里头三分饱,一瓢井水咕噜咕噜灌下喉,在胃里稀释开来,走一步晃荡一下。一觉起来,眼皮子肿得发亮,胃里头火辣辣地翻江倒海,打声嗝吐出来满嘴的酸水酥倒了牙……
好容易等到麦穗子泛了黄,已是往年插秧的时节。梅雨赶着早来了,不分昼夜,缠绵不休。屋里头铺的条砖缝里能长出指尖大小的霉菌团团,门外草垛子的顶也遭不住连日在水里泡,连灶门口的柴火也断了……
麦穗儿断了杆(麦桔杆断了),灰褐的锋芒尖尖里窜了绿,小麦粒子在梅雨里冒了芽……
地里的水没过小腿,一脚下去,泛出来一股子腐烂了的小麦梗的甜腥味儿。镰刀是指不上了,老的少的站在雨里把剪刀、菜刀使上了。……
天愈发灰暗,空气湿闷得让人喘不上气,玻璃罩内火花沾了水汽噼啪啪随时要灭了屋里头仅存的一丝光。八仙桌、凉席、联凳(宽长条凳)、洗澡盆……就连前后的大门也卸下来摊开了麦子在堂屋里通风晾上。可这又管什么用呢,该抽的麦芽儿青幽幽一刻也不肯停歇……
“妈,我想吃‘春饼’……”震培窝在他娘怀里出了声。
“嗯,妈给你做!起锅烧灶(点火),倒油……”震培妈轻拍着儿子的背。
……
“香不香?”
“香……”怀里的震培吞了口水。
里屋躺床上的震培太太(祖爷爷)耳朵有点背,“败家娘们儿,好吃懒做的祖宗,饥荒来了还馋着做春饼……寸口断江山啦……”
震培妈难得提了嗓门顶回嘴,“……这江山你老愿意你坐……”
便这一句听得清爽(楚),犯了大忌,拄了拐就要下床,“……人老了,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白费粮啊!天老爷,你咋不收了我去呀……”
瓦楞里的水成了柱,哗啦啦响得屋里头气压低到极至。震培爸铁青了脸,一巴掌抡得震培妈僵直了半天回不过神……
自古,怎耐得江山风雨多,断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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