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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水•怀疑

治水•怀疑

作者: 油茶花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8-05-16 22:03 被阅读0次

    然而这污蔑的流言还是传开了。

    以前,禹和劳工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去掉治水总统领的头衔,他和他们完全一样。所以他融入进他们之中。除了在称呼上需要加上“大人”二字,他和他们是平等的。他和他们很亲近。一起工作的时候,互相帮扶;一起吃饭的时候,谈笑风生。但是现在情况变了。他们的眼神不同了,确切地说,他们的眼神更放肆了。以前,不管再怎么样,他们是绝对尊重他的,可是现在他们看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某种轻视或者嘲笑;当他独自走着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他,可是回过头去,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许他们在他回头的那一刻迅速收回或是转移了目光;而禹没有参与的谈话,在他看来仿佛都是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他们一定是在谈论自己。他们一定是在谈论那个荒谬的传言。无稽之谈!可恶!

    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伯益和后稷了。也许他们在躲着他。那是当然。造谣者总会心虚的,他不敢面对一身正气、坦坦荡荡的受害者。不过,禹也没有召见他们,他不能和他们撕破脸。他们是舜爷派来的。可是这样又实在是无比的憋屈。哑巴吃黄连。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等治水成功……咱们走着瞧!”禹恨恨地想。

    他让仆徒去调查,调查的结果不甚明了。也许是那几个劳工没有管住嘴,也许是阴谋者又唆使了别的劳工传播流言。谁知道呢。禹常常感到难受。无法与伯益和后稷对质,也不能惩罚私下议论的劳工。似乎所有的劳工都知道了,这怎么惩罚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仿佛被卡在了两座山的中间,只能勉强抬头仰望狭窄的天空,期待着某个奇迹的发生。

    虽然如此,禹并非一味的愤怒,一味的憎恨那两个阴谋家,一味的鄙夷人云亦云的劳工。治水八年,他早就知道了这个上天降下的至理:无风不起浪。问题的关键在于,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呢?是阴谋家的险恶居心,还是……

    禹不愿意去想另一种可能,但这个想法日夜萦绕在他的心头。一天的早晨,他醒过来,终于把这个想法清晰地呈现在脑中:女娇,她是否真的对我不忠了?启儿,是我的孩子吗?

    当这个念头不再被禹刻意压制,它就猖狂地蔓延开来,深深地攫住了禹的心。

    是啊,只有四天的时间。这四天里,我和她缠绵入骨,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可是仅仅四天的时间,谁能打包票呢?

    和劳工们相处八年,几乎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什么样的话他都听过。他从他们的口中,七拼八凑地知道了那个事实:怀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天的时间,太短了,哪里能如此幸运呢。可是启儿是真实的。这难道就不让人感到怀疑吗?

    不,不是那样的。女娇她不会的。那短暂的夜晚,我们互相通往彼此的内心。心是不会撒谎的。绝不会撒谎。更何况,我们交换了心。她的心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我的心在她的乳房下日夜失眠。下流无耻的谣言,在真相面前不攻自破。

    禹说服了自己。女娇永远忠诚于他,启儿是他的孩子,流淌着他的血液。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女娇给予他的温存和那种激荡在身体与灵魂中的快感,心里不由得产生了愧疚。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而自己却怀疑她不忠,这是何等的忘恩负义,何等的无耻之尤。他似乎回到了春宵之夜。娇羞的面庞,旖旎的眼波,柔软的身体,微弱的呻吟。这样一个可人儿,怎么偏偏受那样的诽谤呢?伯益啊,后稷啊,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在黑暗的帐篷里,很早很早就醒过来的禹,内心经历了一番纠结,最后坚定地认为那个传言是空穴来风,凭空捏造的。

    他躺在床铺上,不断地暗示着自己,等到天亮的时候,大概暗示了差不多有一千八百遍。帐篷里透进光来,外面也传来了稀稀落落的声音。伙夫们已经起床,准备做早饭了。

    禹也爬起身来,换衣,洗脸。收拾好了之后,挺胸抬头,目光如炬,走出了帐篷。

    同样的劳碌的一天。如今正在施工的这座山,要在它的旁边开一道渠,把水往东边儿引。山渠业已开得不差许多了,明日要不了一个早晨的工夫,就可以通渠了。禹弯腰点背的,抡着那把铁锄,挖土。遇到山石,挖不动,就用铁錾子凿。凿小了,一块一块儿运出去。

    就这么的忙了一天。

    但是吃晚饭时,禹面沉如水,只喝了两口稀汤,就回帐篷了。

    掀开了藤帘子,禹大跨步走到床铺边,囫囵一下倒在床上。倒不是累坏了,也不是生病了。他心里不痛快,难受得很。想发泄吧,不行。自己身为治水总统领,哪能没来由就发脾气呢?劳工们什么错误都没有犯,找不着理由。总不能因为他们谈论那个传言就发脾气。要是忍不住掀了桌子打翻了碗,反而证明那个传言八九不离十是真的。那要不发泄吧,憋着难受,堵得心慌。仿佛有几百只猴爪子在心里挠,恨不能对准心口揍上两拳头。

    禹脸朝下趴在床上,渐渐的冷静下来。床铺下面垫的,是干枯的树叶,一层叠一层,最上边盖上麻布,这就是床垫了。枯叶特有的味道被禹吸进鼻腔,好像有镇静剂的功效。心跳速度恢复了正常,呼吸也不那么气势汹汹了。他翻过身来,睁着眼,看着帐篷顶子。

    火光闪烁,有时跳进来一两朵,消失不见。过不多久,火光全没有了。劳工们浇灭了火——那时灭火十分便当。自从水患发生以来,没有再听说过哪里闹了火灾旱灾。

    禹为什么生闷气呢?

    他早上出去的时候,心里笃定了:女娇绝对不可能行为不检点,谣言纯粹是子虚乌有。伯益后稷二人,居心不良,造这种缺德谣言,别去理会就是。安安心心治水,顺顺当当过活。

    可是奇怪得很。刚一踏出帐篷门口,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几个劳工你的嘴贴我的耳朵,不知在说什么。禹尽量不想着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在议论那个传言。他扭头朝一边,走开了。搁平时吧,大早上劳工们起来,洗漱的洗漱,出恭的出恭,也有那提前跑到锅灶旁等着吃早饭的。偏偏今天,这一路走去,两边尽是两人成双、三五成群的劳工聚在一块儿,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密谋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似的。路走到一半,不管禹怎么努力,他就再也克制不住了:他们一定是在说我!他们一定在讨论那个传言!保不齐连细节都安排得就如同他们亲眼所见了一样!你看他们那躲躲闪闪的眼神,我一瞧他他就背过脸儿去了,这不是说我才怪呢!

    禹只觉得人们都在偷偷瞄他,碎言碎语说他,感到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于是他加快步伐,来到议事厅,分派今日的工作任务。

    吃完了早饭,扛起了铁锄,开渠去。手上有活儿干,心思就不那么飘忽了,禹的心情稳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中午,回来吃午饭,又遭了一次罪。和早上是相同的情形。鬼鬼祟祟的目光,不为人知的耳语。回来吃饭一程,下午出工一程,晚上回来又一程,情形依旧如此。一天下来,折腾得他怒不能言,心神俱疲,憋在心里生闷气。

    所以回到自己帐篷,周围无人,那让人心里发毛的目光没有了,禹稍微自如了一些。卸下重负般任由身体倒在床上,只有在这狭窄的帐篷里,他才能体验到一点点自由。

    在人前,他是治水总统领,虽然和劳工们一同工作,一同吃饭,但是彼此的界限各自心里都亮堂堂的。因此他不能喜怒哀惧形于色,要沉稳,持重。在人后,他也不能太过于表露真正的自己。譬如此时他就在想:要是舜爷没任命我来当这吃力不讨好的治水使,我怎么会新婚燕尔之际丢下美娇妻来这破地方开渠疏水呢?我要是在家里,耕田种地,女娇她织衣纳履,这日子多好啊!哪里会有现今这种糟心事呢?唉,唉,唉。可是这种想法哪能说出来,半个字都不能蹦出来。杀头之罪啊。

    禹就这样盯着帐篷顶看,眼皮逐渐地合拢了。心里尽管乱成一团,然而一整天劳累下来,身体不需要征得他同意,自顾自休息了。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一股清香在帐篷里弥散。禹一夜都睡得非常踏实,没有做梦。

    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早醒。

    早早醒来,迷糊劲儿还没过去,就听到巨大的崩塌声混着激流声轰雷一样从远处滚过来。

    禹没有被吓到,也不觉得惊讶,这种声音他听了许多次了。这是山渠通水了。

    这山渠是这样开的:靠近河边三尺左右,朝着东边开始挖。逢土挖土,遇石开石。为什么要隔三尺呢?因为要是顺着河边就动土,边挖边灌水,这哪行。所以留出三尺来,先把渠挖通了,再来把这土墙挖通。可是这挖渠不是一天两天,那土墙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河水的压力,而且浸泡冲刷,变得又软又薄。本来是想着今天赶早补上几铁锄,把土墙豁开口,引水过去。结果剩下的薄薄土墙抵挡不住水压,垮了。汹涌的河水猛灌进不怎么宽阔的山渠,滚雷轰鸣之声,就是这样来的。

    禹听到这个声音,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发生了变化,就好像渠通了水,他的心也跟着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八年啊,不是八天,不是八个月。整整八年啊。我在外治水,从没回过家,除了那四天里耳鬓厮磨身贴身脸贴脸,我就没见过女娇几次。更别说和她再续春宵。四天就能怀上吗?我哪能运气这么好?父亲发配羽山,我被指派了治水这个送命的差使,倒霉劲儿还没缓过来,如何会走好运呢?且不说就归她个不忠的罪名,我至少有权利怀疑怀疑吧。天下的墙,没有不透风的。有风,那就会起浪。起浪了,就有人瞧见听见。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是一句两句你传我我传他,谁都管不着也管不了啊。我就还得查查,这起浪的风,到底打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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