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我的父亲弟兄四人,父亲是老四,父亲的大哥,按家乡的方言,我叫他大伯。
儿时的我,是个满村跑的疯丫头,吃饭都要奶奶找,只有到了星期天不敢乱跑了,乖乖呆在家里,各种温良恭俭让,就是出门玩一会儿,也会自觉带上弟弟妹妹,不会为了甩掉他们偷偷溜出门了。
用现在的话说,我一定是戏精上身。不过我们家人都清楚,那是因为星期天我大伯从学校回来了。
儿时的记忆里,大伯总是在周六的下午(那时候单休)骑车从他任教的学校回家,进村后总是推着单车方便和随时碰到的乡里乡亲们打招呼,他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村里人的气质,长大后我想起来那应该叫器宇轩昂。
大伯的回家让我们一群孩子又喜又怕。喜的是大伯总会给我们捎点好吃的,有时候是炒花生,有时候是糖豆,还有一次,是又面又甜的糖炒栗子,我边吃边问,这是啥?第一次吃到,惊为人间第一美味,心里想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惜一人只分到一个,大伯把大部分都给了奶奶,说奶奶牙不好,这个好咬。
怕的是大伯回家会问我们的学习,大伯是个不怒而威的人,我们这一辈儿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小一二十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我大概是最怕的,大伯给我几颗糖豆,我都不敢大声的咬,就因为有一次我原地不动嘎嘎蹦蹦把几颗糖豆全放嘴里吃完了。大伯说,你怎么吃那么快,卡住喉咙咋办?
记忆中大伯并没有吵过我打过我,因为我们这一辈儿男多女少,他甚至对我和姐姐妹妹们都是宽容的,这并不影响我们都怕他。
每次写作业马虎潦草的时候,奶奶都会说,你写的不好我也不管,过两天你伯就回来了,我拿给他看看。我都会默默撕掉从新写一遍。
第一次感觉到大伯很亲近是初三的时候,也是一个周六,下了几天的雨,乡村的土路泥泞不堪,我和同村的几个同学一起踩着泥巴路好不容易走到家,远远就看见邻居们都往我家的方向跑,邻居的姐姐边跑边对我说,快点快点,你爹生病了。
我进院门就看见父亲躺在地上,村医正在按着他的肚子问哪里疼,父亲痛苦中说不出话。几个哥哥正在扎担架,说要抬着父亲去医院。我妈让我赶紧折回去,到离乡医院二三里远的镇中心小学找大伯,母亲说你跑快点,告诉你伯赶紧去医院。
我当时觉得自己走了最黑暗最泥泞的路,不知道累也忘记了怕,就想着怎么才能快点找到大伯。
记得大伯听我说了后就拿起包,说,妮儿啊,你哪里也别去,好好呆在这里,我去给学校交代一声就走。又低声说,还得先去找点钱。出门又回头说,你爹吓着你了吧,不要怕,在这儿等着,晚上你哥回来给你做饭吃。
那一会儿我揪着的心渐渐放松,乡村的夜晚来的早,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了,只有屋里的一点昏黄的灯光,这灯光让我踏实温暖,我想我不用再怕了,我爹会没事的,我伯有办法。
后来才知道父亲被送到县医院,做了胃穿孔修复手术。大伯遇事沉稳笃定有条不紊,如果说我后来的人生道路种种磕磕绊绊都能最后圆满走出坦途,大多是得益于大伯的影响。
大学毕业那年秋天,正在宿舍准备应聘文件,接到家里的电报说父亲重病,着急慌忙坐上长途客车往家赶,那时候交通不便,从省城到家要先到县城,换乘去镇上的小公交。到镇上再步行回家。我一般都会到镇上大伯任教的学校找到大伯,骑上他的单车回家。
那天坐车一路上心里想了一千种可能,哭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愁一会儿,颠簸到一路上心里想了一千种可能,哭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愁一会儿,颠簸到学校已经是傍晚,大伯熬好了黄橙橙的玉米粥,炒了绿油油的小白菜,没事人一样招呼我吃饭,完全不提父亲生病的事儿。
我心里想谁发的电报,不会是骗子吧? 等我吃完了饭,大伯才慢悠悠的说,你爹检查出来有点病,这个病在咱这里医院治不了,得去省城的大医院,去那里做个手术就没事了。
然后强调说,主要是不放心家里的技术,要说手术哪里都能做。我心里顿时放松了很多,有病不怕,治好不就是了。如果严重,大伯怎么会说的那么轻松,轻松得就像说明天要吃什么饭一样简单。
回家才知道,父亲得了食管癌。但是大伯说,这个病现在不是难题了,谁谁谁都好了,我也就天真的认为,这个病当真不是难题了。大伯说不要怕,上次你爹已经吓你一次了,不是好好的又活这么多年。
陪父亲到省城看病的车上,他告诉我,到医院无论啥结果,别给你伯说,你哥不懂事刚检查出来就给你伯说了,你伯六七十的人了,胆小,这几天吓得血压都高了。
原来大伯不是不担心,不是不害怕,而是怕吓着我。
一年半后,父亲病故。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安葬了父亲,看着一地待收割的麦子,还有八十多岁的奶奶,正在备考升高中的妹妹,更有狗屁不通天天惹事的弟弟,我心里眼里都是愁云惨雾。哭也不敢哭,说也不敢说。省城还有一个我再不回去上班就面临辞退的工作。心里没有光,眼前没有路。
大伯却对我说,该走就走吧,家里有你哥们呢,安心上你的班去吧。就这点地,你哥们赶赶紧儿就种上了,秋天好说,种点省事儿的庄稼,来年你弟你妹就长大了,干活儿不发愁,重活儿让你哥们操点心多干点就是了,你不用操那么多心。
大伯一如既往说的云淡风轻,我心里的一块巨石顿时放下了。心里有了一束光,眼前有了若隐若现的路。虽然路会难走,会有坎坷有泥泞,但是,我有我伯,我不怕。
父亲看病的一年多,陆续欠下八千多元的债务,这些钱都是有亲戚们的,大多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同学接济的,他们也工资不高,很多工作不稳定,但是这个几百那个几百的帮我。不能老欠着不还。
家里的伯伯哥哥们情况我了解,都没有钱,刚结婚的还在还结婚欠下的债,没结婚的还没工作,他们都尽最大能力去帮助我,我是欠债大户。当时我的工资是450一个月,靠工资还债是杯水车薪。
就想着做点生意,做生意又借了钱。旧债没还,又添新债,做生意的结果还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心里忧愁焦虑,脸上藏不住。
回家借钱的时候,大伯告诉我,为人不欠账,难在世上晃。大妈就在旁边打趣,亏得你有个穷家还有二亩地,你要是连地也没有,可让你老汉好好晃呢。大伯为给哥哥们娶媳妇,也是常年有债务。
好吧,我也好好晃一晃。再不济我还有家,家里还有大伯,关键时候,他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核心,有他在,这个家从来不缺凝聚力,也更有向心力。
大伯未必不知道孤儿寡母以后生活的艰辛,但作为父亲的大哥,他必须强撑,给一家人以信念。他也一定知道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去做生意有多不容易,他也得给她信念。
我也得强撑着,让家人知道我很坚强。坚强这件事,装的久了,就成真的了。所幸生意总算做起来了,日子慢慢有了起色。我在省城渐渐站住了脚,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孩子。
每次回老家,我都特别羡慕我女儿,她眼里的姥爷我大伯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我都特别羡慕我女儿,她眼里的姥爷我大伯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会坐在姥爷的腿上,翻着大伯的眼皮说,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大伯年轻时是大眼双眼皮,到了晚年眼皮下垂,看着就像睁不开眼睛一样,女儿很好奇。大伯说我的眼镜在屋里呢,不看书不用戴。我和弟媳妇儿就坐在一边笑。
我们坐在院子里斑驳的树荫里,微风过处,飘来饭菜香,那是大妈在厨房忙着做我爱吃的家乡饭。我要去帮忙,她总是把我推出来。说饭好做,你坐着给你伯说话吧。闺女回娘家,不图吃不图喝,就图到家歇歇脚。
我就真的啥也不干,陪大伯喝茶聊天,我家李先生更是被优待的上宾,大伯总是趁我们不注意就上街买菜买酒,大妈笑呵呵地打趣他,他客(我们家乡称呼女婿为客)一来,这老汉就坐不住了。我一边心疼大伯又破费花钱,一边给李先生炫耀,你看看我伯身体多棒,八九十岁了,还能上街买这么重的东西拿回来。你看看我们家这氛围,这家风。
李先生心服口服点头称是,一回郑州也给他的亲戚朋友炫耀。人家那一家,全凭她大伯领导好,人家那气质,一看就是有修养的人。
大伯十几岁时爷爷去世,那时候大伯的奶奶我的老奶八十多岁,大伯最小的弟弟我的父亲一岁多。兵荒马乱,饥馑连年,他们怎么过来的,大伯后来没有对我们晚辈提起过。
现在家里还收藏这一张七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是大伯和老奶的合影,照片中老奶一脸慈祥端坐着,大伯站在老奶身后,那是一个英俊少年郎,青春逼人,玉树临风。
照片应该是摄于爷爷去世以后,一派现世安稳的样子。但是当时他们实际的生活有多艰难,应该远远超出我们这一代人的想象力。
我想我之所以能在一次次困难中走出来,一定是受了大伯的影响。 大伯年少丧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十八岁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接过了家庭的重任,成了家里的从精神到物质的主要支撑。
走过艰难困苦,踏平坎坷才有坦途,感谢我的大伯,他让我有信念和力量。文章写到这里,我困惑下边该怎么写,拙笔难以写出大伯在我人生行路中的重要作用,更难以写出他在我们整个家族的重要作用。
大伯比我的父亲年长十几岁,父亲在五十六岁去世,而今已经二十余载。大伯在父亲去世后,一定很发愁他留下的烂摊子吧,但他没有表示过,永远是指挥若定,举重若轻。
大伯今年九十三岁,那个照片中站立老奶身后的红颜美少年,已经垂垂老矣。看到他,我长恨岁月之无情。
昨夜,父亲忽然入梦,依然旧时庭院。大伯正值盛年,推着单车步履匆匆进了大门,说要来还欠父亲的钱。
午夜梦回,再无睡意,思绪在梦境和现实中反复奔跑。父亲是来告诉我,这一世的缘分,是因为前世的相欠吗?
感恩这一世来到这个家庭,给我生命的人虽然退场太早,我在这个大家庭中从未感到过孤苦无助。我是多有幸,才会出生在这个家里。
感恩我的大伯,他让我知道,天空高远,但是我有翅膀,只要奋力展翅,总会飞上自己想要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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