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茂谷
盖孜河从帕米尔高原流下来,一条水渠穿过库那巴扎村。水渠流到村中心。村小学,幼儿园,村委会。中间增加了一个大鱼塘,镜子似的水面照着人们的心,像水里的鱼一样欢动。
农业银行新疆自治区分行的干部,来到库那巴扎村,看望“结亲周活动”认下的亲戚。他们来到鱼塘边,看到老桑树下,熟透的桑椹落了一层。住在旁边的人家听到说话声,出门看了看,转身拿来一块大被单。男人脚蹬树干摇树枝,女人招呼人们抻开被单接桑椹。水泡泡的白桑椹、紫桑椹,雨点一样落下来,粘蜜蜜兜了一大包。人们大把抓着吃,甜得舌头转不动。拧开他家菜园里的自来水,冲洗沾满双手的粘液。咂摸着嘴蜃,鼻子吸入面粉和烤肉的香味。目光飞过整齐的菜园,看到左手一座新磨坊,右手一座新巴扎。两种香味从不同的方向飘过来。
一、磨坊
水磨坊的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外面的土一个劲地往里刮,磨面的人迟迟不来。祖农.茹则,成了磨坊孤独的守候人。里面太空寂,他在房子后面冲磨的水渠边,看映在水里的自己,捋着全白的胡须,回想从前。
小时候,跟着爸爸看爷爷磨面。爷爷不在了,和爸爸一起磨面。爸爸不在了,自己成为主人。一家三代承包村里的磨坊。那时候,路上都是厚厚的土,一脚踩进半条腿。人们带着一身土,赶着毛驴车来磨面。他披着一身面,忙个不停。所有的人,包括毛驴,身上不是面粉就是土,眉毛同样抖着粉尘。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水磨坊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这些年,到乡政府塔什米力克的路修好了,村里也修出像老婆子年轻时的辫子一样黑黑的柏油路。毛驴车越来越少。很多人骑电动车,有人开上小汽车。人们开始吃机器磨的面。来磨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房子眼看要塌。
祖农伤感:一百五十年的水磨坊,要在自己手上倒掉吗?
村里来了自治区农业银行的“访惠聚”工作队,要帮大家脱贫致富。祖农不知道,乌鲁木齐来的干部,能给村里做些啥?
天气暖和起来。工作队总领队,比县委书记还大的大干部,光腿光脚,踩着泥土来到磨坊。祖农惊讶,这个人除了戴一副眼镜,皮肤黑黑的,长得结结实实,和村里人真是没有什么两样。他叫白雪原,会讲维吾尔语,给自己起了个维语名字:阿克.阿里木。工作队的其他人也起了“双语”名字。村里人都说这个工作队亲切得很。阿里木领队问了他很多事情,说要建一座新磨坊,把好的东西留住。以后村里的地,要种不上农药化肥的小麦、玉米和豆子,要把水冲石头磨出的面,大价钱卖到城里去。新磨坊建好了还让他承包。
天哪!这样的好事情,会是真的吗?
从这一天起,阿里木领队忙完别的事,就研究建磨坊。他研究维吾尔民间建筑有十年了,找到四千多张从过去到现在的房子图。
苞谷刚长一拃高,他拿出自己设计的图纸。请来村里的老人,有手艺的工匠,一起开会。让提意见,出主意。人们七嘴八舌,说新磨坊像三百年前的样子,又是现在的样子。事情定下来,大概要花三十多万元,全部由他想办法。祖农想,这样的大干部,做这样高级的事情,花这么多的钱,给我的面子,比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加在一起想要的面子还要大。他晚上睡不着,白天到处找着想干些啥。脚后跟有个兔子往上跳,走路轻快得回到年轻时。
图纸上的新磨坊,里外三道门,外面是木砖雕花大门,里面一道月亮门,一道小弧形门,是三个不同时期维吾尔族风格的门。七个窗户是不同的样子。房子里面外面立十根雕花立柱,上面要刻馓子花纹、鱼鳞纹、麦穗纹......很多很少能见到的好看的花纹。这些花纹有中国的,外国的,维吾尔民族的,其他民族的。房子建成后,里外两间功能不同。里间放三台水磨磨面;外间布置挂毯、地毯、民俗物品,是个微型博物馆。大家心里都喜欢得不行。
7月1日是个好日子。天蓝成了海,清清的,亮亮的。早晨在村委会升起国旗,磨坊建设正式开工。好些年不再接活的老木匠艾拉吉·艾撒来了。村里的铁匠、木匠、瓦匠、泥匠、漆匠都来了。八十五岁的约麦尔·奥斯曼和他一辈子离不开的好朋友阿卜力孜·托合提也来了。两个白胡子老人,自己干不动了,要当义务监督员,看着年轻人把活干好。这么好的磨坊,一点儿指甲盖大的毛病也不能有。
新磨坊选址在村里河渠的中段,鱼塘的左手。地基下好,周围成了一片大工地。
那棵活了一百年,绿荫能遮一群羊的老桑树下,拉来电线,架起一台大电锯。很多人把家里的树干子拿来,不用登记。做贡献,不要钱。电锯整天刺刺啦啦响不停。那堆树干子,在刺刺啦啦的响声里,变成一摞一摞新木板。黄灿灿的锯末积成一座山,苞谷面一样散出浓浓的香味。新鲜木料的味道,让村里人的鼻子竖起来,比闻到抓饭肉的香味还兴奋。没事的时候就跑来,围成一圈看热闹。
一排白杨树下,几个人用普通红砖,磨宽度厚度角度一模一样的菱形小块。磨好的成品,拿在手里,光滑得像一块羊油。这些小砖块要在墙面上,孤形门上,严丝合缝,拼成自然生长的美丽图案。开始的时候,磨砖的人压根儿不敢想,自己和泥巴种苞谷的手,磨出的砖块,能拼出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那样高级的墙。红色粉末飞到脸上,汗水冲出小河沟,手再一抹成了画。他们露出白白的牙齿,开心地笑,说对方的脸是吃剩下的“五麻食(注:南疆农村的一种糊状食物)”。
艾拉吉·艾撒是真正的木匠老师傅,徒弟遍布搭什米力克乡,一般人不敢开他的玩笑。过去多少年,他做得家具耐用又好看,都是抢手货。请他上门做活,主家会觉得很有面子,上宾对待。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买那些新式不耐用的东西,他也上了年纪,早就封手不干了。这一次,工作队要给村里重建磨坊,他闲不住了。比年轻时结婚建新房还激动。不等去请,自己找上门,要拿出一辈子练就的好手艺,亲手制作最核心,最精巧的水轮。水轮形似车轮,放在河渠中,传送水流的力量,转动石磨。作叶片的木板要特别结实,只能手工砍削,精确拼装,不能有一根头发丝的马虎。别人做不了,能做他也不放心。在他眼里,水磨坊是这个村子最值得留住的东西。他在树荫下干活,旁边雕木柱的,做门窗的,不时过来请教。村里的男男女女,放学后的小学生,小娃娃,经常过来围着看。那些尊敬的目光,放电一样给他长劲。心里高兴,手里干着活,嘴里不时唱几句木卡姆(注:维吾尔族的一种传统歌舞形式)。
库那巴扎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去村里谁家盖新房子,嫁女儿,娶媳妇,也就热闹几天。今年天天都有新鲜事。整个夏天,人们在磨坊工地,干活,逗乐。工作队时不时给做一顿羊肉抓饭。日子过得香喷喷,油旺旺。
祖农.茹则的心轻飘飘地飞着收不住。红红的太阳下,老桑树上的嫩枝条,唱着歌儿,跳着舞儿,撒着欢儿,一天就长一大截。真是奇怪,树木花草年年长,过去咋就看不出它们的快乐呢?想想自己的两个巴郎子(儿子的意思),做了不好的事情,咋就大白天眼睛拉雾不管好呢?他到村里转一圈。家家门口铺水泥,贴瓷砖,养鸡鸽,喂牛羊,栽花种菜,搞庭院经济。整个村子在穿新衣裳,最漂亮还是自己的新磨坊。
农业银行的干部和村里人结对子,“民族团结一家亲”。亲戚嘛,常来常往常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亲弟兄。亲戚们每次来,看过各自的亲戚,都要来看新磨坊。房子没有建好,祖农举起个刚做好的窗户框,把自己框成大照片。所有的亲戚拿出手机对着他拍,别人一介绍,都知道了他是磨坊的承包人。男的女的都和他合了影。他在心里偷偷笑:哎!你们全村人家的亲戚,嗨麦斯(注:维语全部的意思)和我亲。
10月1日国庆节,水磨要开始磨面了。
工作队干部抽空捡石头,一夏天修成通到新磨坊的路。两边竖起白天收太阳,晚上放光明的太阳能大路灯。祖农.茹则踩着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去揭红盖头。抬头再看新磨坊,方方的房子亮亮的窗,大门拼出六层花。四根木柱一抱粗,上下雕着十种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天上彩虹到人间。他天天在现场,看着磨坊一点点地变化。今天再看,比青梅竹马的姑娘变成新娘还漂亮。由不得伸出左手,拍到脑门上。喊出一声:天哪!
截走的渠水改回来,三台石磨前面,是一块透明的大玻璃。祖农站在玻璃上,看着下面的渠水,把三只水轮转成白白的水花,石磨轻快地唱起歌,三只进谷的木斗跳起不知停歇的麦西莱甫(注:维吾尔族的传统民间舞)。
白苞谷进去磨白面,黄苞谷进去磨黄面。祖农.茹则像城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重新做起磨坊的主人。把磨出的面粉,装进工作队特制的袋子里。两公斤一小袋,不多也不少,袋子上印着自己的照片。看着自己的样子,像电视里的大明星。渠水一直流,石磨一直转,面粉不停地流出来,卖出去。祖农忙不过来,打工的老三小巴郎辞了外面的活,回来和他一起干。他看到玻璃下面,清清的水里有一幅画: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一百年,两百年,在这磨坊里体面工作的样子。他为脑子里想出“工作”两个字暗暗得意。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正式工作有啥不一样?盖孜河水不会干,地里的庄稼年年长,有阿里木领队这样的好人帮着,好日子怎么会停下来?
村里的人路过磨坊,都会投去亲热的目光。那些修建过磨坊的人,还要多一分亲近,像看自己的巴郎子。人们有事没事,都会跟着自己的脚,来到磨坊。看里面摆放的祖祖辈辈用过的好东西,大玻璃下面转动的水轮,水一样不停地流出去的面粉。小娃娃就爱往这里跑,永远带着新鲜劲。他们长大后,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里自然会装着水磨坊。
阿里木领队说,这是一座博物馆。村里人说,里面放着他们的心。
二、巴扎
麦海提.马木提说,小时候的事情,像村边的苦豆子草,牢牢地长在心里。越拔越长,越长越高。沤成肥料上到瓜地里,结出的甜瓜比蜜甜。七八岁时,他跟着大人在亲戚家的婚礼上吃羊肉抓饭。抓饭吃过多少次,之前的全忘了,这一次却在心里扎了根,记得真真的。
亲戚家的院子里,妈妈和女人们切羊肉、胡萝卜和皮芽子(洋葱)。爸爸和男人们搬来半个大油桶做成的铁炉子,架上能装十只羊的大铁锅,烧起杏树木头红火苗。清油烧热了,羊肉煎香了,胡萝卜皮芽子放进去,淘好的大米放进去。红红的火苗轰轰轰地烧,白白的香气滋滋滋地冒。他站在火炉旁,看到红火苗和白香气里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精灵。小脸烤得烫烫的,咽下很多口水后,锅盖打开了。一把洗干净的大铁锹,在锅里上下翻。羊肉大米胡萝卜,被浓浓的香味均匀地拢在一起,好吃又好看。他痴迷羊肉大米胡萝卜变成抓饭的奇妙过程,从此迷上做饭。用红火苗和白香气里的小精灵,把粮食、蔬菜、牛羊肉,变成薄皮包子、拉条子,好多好吃的东西。长大后,他成了喀什饭馆里的学徒工,成了做饭的大师傅。一直干到50岁,还在别人家的饭馆打工,每月工资两千多。经常梦见自己是老板,醒来依然是个大师傅。
去年夏天,麦海提回来给自家的苞谷地浇水。干完活,到修磨坊的工地看热闹。前些年愁成苦瓜的祖农·茹则哥,乐出一脸核桃花。远远地和他打招呼:“哎,麦海提江,你回来可是太好了,看看今天的好天气,肯定会有好事情。”
他抬头看看天,真是少有的晴朗。
晚上去村委大院的农民夜校学国语,也和乡亲众人见个面。学习开始前,阿里木领队讲了一件事。他说村里正在修磨坊,过些天还要建巴扎。咱们村的名字,“库那巴扎”,就是“老巴扎”的意思。过去就是老巴扎,现在要重新建起来。他说村里不少人在外面开饭馆,做生意。鱼塘右手那片破破烂烂的大院子,就在去阿克陶县的公路边,正好建巴扎。先修一排门面房,让有手艺的人免费使用当老板。咱们建棚圈,搞养殖,种蔬菜,养了几千只鸡、鸭、鹅,产得蛋,长得肉,都要变成钱。巴扎建成后,星期一到星期六,对应全村6个小队。每天安排一个小队的贫困户免费进场经营,每户一晚上赚50到100元,一年52周,户均收入几千元,就能达到脱贫目标。第一期开起来,还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全部建成后,会有很多门面房,能做很多生意。南疆的巴扎,农贸市场大集市,商品流通的活水渠。阿里木领队说,巴扎是个神奇的好地方,能变出财富,变出快乐,改变生活。他说正在四处找资金,大家也要做准备,只要有本事,就来当老板。让塔什米里克乡上的人,阿克陶县那边巴仁乡人,都来咱村赶巴扎。
麦海提的心里一阵哆嗦,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散会回到家,心跳得怎么也按不住。肚子里有一只小羊在吃草,拱他的心,舔他的肺,痒得一夜睡不着。可是,不但,而且,所以……他想了这个想那个。又在想,建巴扎要花很多钱,阿里木领队说正在四处找资金。资金又不是河坝里的石头,想找就能找得上?
他像热馕烤在馕坑里,翻来翻去一整夜。第二天去找工作队。说他小时候吃抓饭的事情,说他在喀什饭馆里当大师傅的事情。说他懂得红火苗里的小精灵,白香气里的小精灵,能让它们变成好看又好吃的羊肉抓饭,薄皮包子。他说得眼睛流出水,绕着眼眶往外涌。工作队明白他的话,知道他有做饭的好手艺。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巴扎一定能建成,免费给他一间开饭馆。
麦海提还是喀什饭馆里的大师傅,心里却想着不一样的事,盘算着老板怎么当。有空就往村里跑,看巴扎建成到什么样。
磨坊开始磨面时,巴扎的7间房子也建起了。祖农哥穿着白大褂,守着三台水磨,神气得像城里的医生。他看得心里又痒痒。心里想,等巴扎的场地清理好,自己的饭馆开起来,也和祖农哥一个样。
2018年元旦,巴扎开始试营业。7间房子7家店,裁缝服装店,电子商务店,啤酒烧烤店,百货小超市,拉面店,还有麦海提的抓饭包子店。20个蓝色货柜一长排,都给村里人免费用。特色小吃,日常用品,儿童玩具,一下子有了很多东西很多人。为建这个新巴扎,阿里木领队个人捐款15万,其他队员每人捐款2万元。受他们的感召,朋友、同学、企业家,捐资达到80万。新巴扎要有新管理,工作队组织成立库那巴扎村“新希望农民合作社”,28家商户第一批入了会。
又一个春天来临,库那巴扎村正式成为星期三巴扎,在方圆左近几十里,有了的市场地位。南疆人生活离不开巴扎,人们到巴扎做买卖,见熟人,品美食,通信息。每个巴扎都有固定的巴扎日。每到星期三,库那巴扎就是固定的交易市场。到了这一天,物流人流像河里的水,自然会流到这里来。
巴扎连着地里的生长,卖得是村里人的智慧和手艺。麻花、饮料、窝儿馕,凉粉、曲曲、面肺子,烤鸡、烤蛋、烤羊肉,吃的东西就是几十种。自家产的东西,吃着放心,一点儿不比喀什饭馆里的差。巴扎的烟火和香味,吸引着本村人,外村人,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农民夜校结束后,几百人来到巴扎上,吃烧烤,喝啤酒,跳一阵麦西来甫再回家。
麦海提的抓饭包子店,一天收入七八百。正式开张三个月,现金攒了18000元。今天“六一儿童节”,他拿出10张沾有抓饭香味的红票子,给小学捐款1000元。回头转到水磨坊,笑眯眯地看望祖农哥,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三、春节
“往上一点高,再往上一点高。”
艾则木.库尔班指挥梯子上的儿子阿力木江挂灯笼,孙女穆乃外尔手扶梯子,睁着灰蓝色的大眼睛帮爸爸纠正方向。春联福字贴得正正的,挂国旗和灯笼的杆儿绑得紧紧的,太阳照得红红的。一家三代看着自家的大门,装扮得新娘子结婚一样。心中的欢喜,嗵嗵嗵直从嗓子眼里往外跳。全家人都出来,在门前拍下一张喜庆的合影。
过年了。库那巴扎的春节,被吉祥的红色点亮了。全村人第一次欢欢喜喜过大年。
除夕这一天,工作队组织放假回村的学生和青年志愿服务队,挨家挨户送年货,给孤寡老人洒扫庭除。全村家家户户贴春联,贴福字,挂灯笼,做年饭,年味浓浓的度数让人陶醉。
正月初一一大早,图迪罕大妈家来了贵宾。阿里木领队来拜年,送上节日礼物和100元红包。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嗨麦斯上门慰问,送同样的礼物。小孩子们穿新衣,戴新帽,一群一伙儿,远远看见工作队的人,齐声拜年:“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拿到红包,合影照相,又笑又跳。五岁的喀迪尔江举起红包对着太阳看,他告诉邻居家的玉素甫江哥哥,看到好多个红红的太阳。图迪罕老人眼里笑出泪花,说:“太好得很了啊!连树上乌鸦的叫声都变得好听了!”
中午十二点,纳格拉鼓敲起来,村中心广场的“迎新春文艺表演”准时开场。小学生,年轻人,跳舞唱歌演小品。维吾尔人血液里流淌的表演才能,让节日的色彩欢快艳丽。演出进入高潮,工作队给每家每户又送上专门定制的精白瓷茶壶。
晚上九点,夜幕降临,村中心广场鸣鞭炮,放烟火。烟花绽放星空,乡亲们心中也开出久久不散的绚烂缤纷。
去年正月初四,城里的春节假期没有过完,工作队9名队员就入驻村里,给正在转暖的天气,增加了新的暖流。他们放下行囊,入户走访。家里几口人?每个人什么状况?几亩地?几只家畜?有什么困难?什么想法?全村500多户,2100多人,人均收入不足2500元,是个深度贫困村。贫困的阴霾下,每家有每家的难事,各人有各人的愁事。上门一次又一次,坐在土炕细细谈。建档立卡,所有人的事情一件一件清清楚楚都记下。
生活要改变,心劲儿先要聚起来。一棵树要长好,根部的杂苗要铲掉,乱长的枝杈要剪掉。人要长心劲儿,消极散漫得赶跑。怎样赶?亲人的话是治病好的药。工作队要做村里人的亲人。真正的亲,要心里头亲。心里亲的事,眼睛要能看得到,耳朵也能听得见。农民夜校办起来,各种宣讲开起来。文化多的人,文化少的人,大家一起学双语,学技术,学习世上的新事物。
糖一样的话不一定甜,真心真事暖人的心。工作队找资金,想办法,一件一件做实事。
小学换了新桌椅,新建电教室,买来新校服。上初中的大孩子有了赠送的自行车。大手牵小手,带小学生到县里,到喀什,到乌鲁木齐看世界。孩子们的笑声甜起来,全村的心情好起来,心劲儿像树苗长出来。
麦苗青了,杏花开了。帮贫困家庭盖新房,修棚圈,搞庭院经济,做得好的发奖金。每家的院子变整洁,种植蔬菜作物,养起牛羊鸡鸽,赶巴扎时能有东西变钱。
秋天到了,庄稼收割了,新建的磨坊磨面了。
冬天来临,这个叫巴扎的村子,名符其实,有了自己的集市。生意做起来,生活有了更多选择。地里的生长结束,心里的生长像旺旺的炉火。工作队员轮流住到村民家。房子差的先去住,困难多的经常住。穷的人家高兴了。“工作队跟前嘛,我的面子多多的有。”
同胞嘛,亲人嘛,同吃一锅饭,同睡一盘炕,说出心里话,呼噜打成一个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人都长出新舌头,会说两种话。相互见了面,工作队员用维语问候,村里人用国语回答。奇妙的错位,平添出很多的风趣和亲近。
事情扎扎实实做,节日高高兴兴过。妇女节、诺鲁孜节、劳动节、青年节、儿童节、肉孜节、古尔邦节、国庆节......传统的,民族的,一个节日,一个意义。高兴的节日加高兴,快乐的心情加快乐。
这一年,做的事情加起来,等于过去很多年。老人们扳着指头仔细算,12345,数到256。真是了不得,工作队做了这么多的好事情。难怪他们起得早,睡得晚,皮肤晒成村里人一个样。粗略算算账,花钱超过500万。东来的,西来的,东南西北捐来的。谈感恩,道感谢,总归一个理,捐钱捐物的所有人,都觉得贫困的人应该帮,把钱花这里,是最该做的好事情。
工作队员该回城与家人团聚过年了。中国人,无论离家有多远,春节都要回家团圆。都是正当壮年的顶梁柱,一年不在家,父母、爱人、孩子、亲朋,多少事情等着办。乡亲变亲人,都舍不得他们走。知道他们不能不走,只希望过了春节再回来。
春节像个性格着急的人,刚一念叨,就来了。离别很伤感,亲人们还是一次一次来道别。
突然传来新消息,工作队要留下来,和乡亲们一起过春节。连续三年不回去,直到全村人把贫困帽子扔到戈壁滩。
吃惊,高兴。知道了这个消息,乡亲们心里又疼得很,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工作队员们定下神,想想也就想通了。融入这个村子,和乡亲们一起过大年,小家的事,再难也要舍得下。人这一辈子,赶上历史关头紧要处,能把一份功劳留在国家大事里,生命才真正有了大的意义。
既留之,则安之,过个别样的春节是必须的。他们准备过年的每一个细节,自掏腰包凑出一万多块钱,要给全村的老人小孩送红包。还留了一个小秘密。
阳光翻过帕米尔高原的雪山,洒在古老的村庄,让节日的红色,闪耀起火一样的热情。家家门上的红对联,红福字,红灯笼,在阳光里灵动。犹如维吾尔族传统舞蹈里飘逸的红色衣袂,舞成吉祥幸福的中国红。这喜庆的红,正气的红,无畏的红,与初春阳光暖暖的红,融合成扩展延伸的乐观和真诚。
维吾尔族队员艾力卡木的妈妈,和汉族队员的爱人孩子,结伴从乌鲁木齐飞来了。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小秘密。村里人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些亲人们最亲的人,也来村里过大年。
白雪原上初中的女儿告诉爸爸,来这个维吾尔村庄过年,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会永远留在记忆里,铭记新疆这个博大的家乡。
86岁的约麦尔·奥斯曼,专门找到白雪原,双手握住他的手说:“阿里木书记,这么重要的节日,你们不能回家,不能看望自己的父母。你们为了什么,我们都懂,都知道。感谢你们。活了这么久,见过很多事,看到村里变得这样好,真是无比幸福的事。”
白雪原握着老人的手,心里潮水涌动。2018年,这个红色点亮的春节,在新疆大地,城市乡村,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第一次一起欢度。成千上万的人,离开自己的家,与不同民族,不同血缘的农民牧民结为亲人。睡在一个屋檐下,吃着一桌年夜饭。这个春节,有了鲜红的包容,鲜红的成长。这样的节日,漫长的历史等了几千年,这一天,红色的春天赋予了全新的机缘。
他感到一份沉重的责任,一份光彩和荣耀。人类进步的车轮由千万只手一起推动,自己幸运地成为其中的一人。一只手加入到千万只手,微小的力量汇合到强大,就不会随时光飘逝,成为永存。这一天,这一刻,沉入心底,给平凡的人生增加了一分历史的重量。
南疆春来早。不远处,传来盖孜河水流淌的声音。那分明是历史的年轮轰轰隆隆,引发天空回响,大地震动。自己的血液随之振奋,又和谐合拍地律动。
过一年,长一岁。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有一棵树在长。古老的村庄因为新的颜色,新的包容,也在长大。
四、亲戚
快过新年时,麦麦提敏·约麦尔知道了,与他家结为亲戚的干部,要来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亲戚来过好几次,每次送吃的用的很多东西,还问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他在外面跑大货车,真是太不巧得很,几次都没有见到。这次要住一星期,他又高兴,又着急。心里想,人家是大城市的人,住咱家里习惯吗?咱家做得饭,也不知道爱吃不爱吃?他和妻子阿依谢姆古丽商量来,商量去,一定要把亲戚招待好。全家卫生大扫除,腾出一间空房子。院子转一圈,两只公鸡和一群母鸡扑扑楞楞正骚情,想着先吃哪一只呢?他得意家里的新厕所,靠着后院的围墙,几根柱子立起来,一个台子修上去,下面的开口对着后面的玉米地。踏着台阶走上去,上面盖了小亭子,拉了电线,按上电灯,墙边新放了一筒白白的卷筒纸。
2017年最后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我们一行十几人,到了库那巴扎村。我和老张、老李三人一组,一起三家亲戚家活动。老张在南疆生活很多年,当过几个地方的行长,懂维吾尔语。老李长期生活在北疆阿勒泰,也当过行长,懂得哈萨克乡亲的生活习惯。如此一来,我们这个组合就容易与亲戚沟通,交流中也生出许多奇妙风趣。
没有挑也没有选,因为路顺,先到我的亲戚麦麦提敏·约麦尔家。刚到大门口,麦麦提敏和阿依谢姆古丽听到动静迎出来。麦麦提敏比我矮一些。头戴深咖色坎土曼帽,敞怀穿着灰蓝薄棉衣,里面是套头保暖衣,掂着大肚子,大鼻头,厚嘴唇,络腮胡子大圆脸,灰中带黄的大眼睛。他伸出两只大胳膊,直接给我个大拥抱。
第一次见面,怎么就在三个人中认出我呢?麦麦提敏右手拍着我的肩,左手握住我的手,表情急切地说:“哎呀,亲人你来啦!太好得很了!太好得很了!”补充说:“照片里见过你。”
一句“亲人”,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进了家门,穿过门廊,走进特意准备的一间房子。新涮的墙壁白白的,火炉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忙着往炕上铺的地毯上铺绣花棉坐垫,铺餐布,摆干果点心。我说别着急,今天就住你家里。他一下放了心,高兴地说:“真的吗?这就太好得很了!”
人心知人心,眼睛看,鼻子闻,耳朵听,说话与吃饭,嘴巴其实最管用,能品出实实在在的味道。语言是通心的路,吃饭是相交的桥。我们商定,结亲生活从做饭开始。带了大米清油羊肉,各样蔬菜葱姜蒜。到谁的亲戚家,谁主厨做饭。把城市的饮食带到乡村,在乡村感受生活的原味。第一顿饭在我的亲戚家,自然由我操刀。
麦麦提敏宣告似地说“亲人,你们放心,随便吃什么都可以,我在乌鲁木齐的乌拉泊当了六年炮兵,我的家嘛,哎来呗来讲究的事情没有。”
我发现“哎来呗来”是他口头禅,好话坏话都能用。他说有一次在喀什吃烤鸽子,老板给烤了一只小鸡。他说,哎,你少哎来呗来。老板赶紧捂住嘴,不让说话。钱不要了。
他把我带到后院,指着两只公鸡说:“亲人,你挑一只,晚上吃大盘鸡。”
一只大红公鸡昂首挺胸挺傲气,一只黑毛公鸡行动敏捷挺善斗,领着一群叽叽咕咕的花母鸡。公鸡母鸡关系这样好,吃一只,所有的鸡都不愿意。我说,大盘鸡今天不吃。
他一听就急了。“哎,亲人,公鸡没有不愿意,母鸡没有不愿意,它们哎来呗来的事情没有,我哎来呗来的事情也没有。”
哎来呗来好一阵,我不让他宰公鸡。比年龄,拿出各自的身份证。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弟弟要听哥哥的话。老张老李走出来,也不让他宰公鸡。院墙边有个铁丝笼,里面关一只灰兔子。麦麦提敏说,刚刚前几天,我从亲戚家里抓来,专门等你们(来吃)。看他公鸡一样伸长脖子急眼的样子,我们只好同意牺牲这只兔子。
兔肉有腥气,又是“百味肉”,和什么肉一起做就随什么味。宰好的野兔和我们带来的羊肉,切成小块混在一起,是今晚的“硬菜”。
麦麦提敏一家三代七口人。他和阿依谢姆古丽两口子,大儿子一家三口人,21岁的女儿美合日妮莎,14岁的小儿子喀迪尔江,加我们一共十个人。两间房子烧着旺旺的炉火,所有的锅碗瓢盆铺排开。这个时候,语言不是问题,口味不是问题,同一个屋子里,所有的不同融合到一起。我当掌勺总指挥,老张老李洗菜切菜打下手。习惯操持家务的阿依谢姆古丽和儿媳女儿,只管和面找东西。上初中的喀迪尔江用手机录相,把我做菜的过程录下,留给妈妈姐姐们看。麦麦提敏当翻译,哎来呗来话最多,跑前跑后挺忙乎。
这样的温度,这样的人气,热得我脱掉外衣脱毛衣,上身只穿短T恤,挥汗如雨。拿出多年不用的老手艺,出手就是肉烫铁。右臂一挥,刺啦一声烙上烧红的铁皮烟筒。一片透亮的燎泡,在一屋子人的惊呼中窜起来。
铁炉里的煤烧红了,火力轰轰往上顶,相比城里用的煤气炉子,简直就是小太阳。这样的火候,只要手脚足够麻利,炒菜烧肉真是过瘾。大铁锅里的清油冒烟了,一大勺白砂糖放进去。铁勺缓缓搅动,深棕色泡沫层层涌起。泡沫刚消散,剁成小块,混在一起的羊肉兔肉倒进去。浓浓的白气,滋滋啦啦,升腾而起,充斥了整个房间。氤氲每个人的鼻孔,穿越心的距离,感受相同的温度。不一会儿,鲜肉变成棕红色。加入葱姜蒜青辣椒,虽然没有八角花椒酱油,红烧兔子也成功了。麦麦提敏一家人的眼睛都亮了,做了几十年饭的阿依谢姆古丽一脸惊奇。
“噢哟,这个就是红烧肉吗?我当兵的时候,只知道红烧肉就是那个肉(他说得那个是穆斯林不吃的那种肉)。”麦麦提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又自说自答:“哎呀,我知道了,牛肉、羊肉、兔子肉,哎来呗来嗨麦斯的肉,都能(做)红烧肉。”
他惹得大家开怀大笑。老张还解释,红烧只是做肉的一种方法,特点就是好吃得很。一家人看着锅里滋滋冒气的肉,显然在想象吃到嘴里的味道。
加足料的红烧肉铁锅,添水端到另一间房子的炉子上煨着。另一口铁锅坐在火炉上,我继续挥汗如雨。西红柿炒土鸡蛋、羊肉炒芹菜、酸辣土豆丝、素炒大白菜。四样大盘菜出锅,红黄绿白,和油光闪闪的红烧肉,围成一幅诱人的图案。
南疆农村,人们习惯吃大锅菜。清油炝锅,加入皮芽子(洋葱)生姜大蒜辣椒西红柿,芹菜白菜土豆片等一些简单的蔬菜,偶尔能有切成小块的带骨牛羊肉。加水炖到烂熟,拌拉面,就馍馍,泡干馕。香软可口,可总吃就觉得单调。主食多,蔬菜少,久吃容易发胖。现在搞庭院经济种蔬菜,引导消费是主要出口。我们有意多炒蔬菜,调动全家人的胃口。一点一滴,感染生活的底片,融入更多的色彩和滋味,提升生活的质量。这样的初衷,让我闲置退化的烹调手艺,有了超水平的发挥。今天的几盘菜,色香味,刀功火候,品相真的上档次。大家先拿手机拍照分享。我分享到新建的结亲微信群,换来一大波点赞。右臂的水泡胀得像一串水晶珠子,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掩不住心里的得意。
乡村的夜晚,墨色深沉。原本相距遥远的人,围坐在一盘土炕。美食润滑舌头,软化肠胃。知心的话儿畅通无阻,与柔和的灯光,浓浓的香味,在空气中自由流动。
第二天,我们要去老张的亲戚阿比罕家。
喀什比乌鲁木齐时差要晚一小时。八点起床,天未亮。摸黑在门前的公路走个来回。从村东头到村委会,大约两公里。遇见打着手电去上学的小学生,像大人一样与我握手,大声问候:“老师好!”发音标准的童声听着真舒心。
回到家,麦麦提敏端来热茶和用果木烤的柴禾馕。说早晨先吃一点馕,胃不会疼。
刚嚼一块馕,阿依谢姆古丽端来“尤布丹”,一种很特别的汤面。清水汆二寸长的小羊排,煮到汤浓肉烂,加入恰玛古、杏干,擀到硬币厚,切成半拃长的玉米面条。这是一种功夫饭,工序多,费时长。阿依谢姆古丽一定起得很早,才做出这样好吃的待客饭。
吃着玉米汤面,麦麦提敏说:“亲人,我嘛今天要上山,不能陪你们了。”他替老板开车,轻易不能停,要上帕米尔高原拉矿石。吃过早饭,不无遗憾地走了。
离开麦麦提敏家,看到路边有家卖煤的,顺便买了200公斤,让老板直接送回去。我们照例准备了大米清油蔬菜羊肉,来到阿比罕家。
阿比罕四十多岁,个不高,头发是新理的板寸,脸刮得青光发亮。他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面,拉住老张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如何开口。幸好老张会维语,很快打破了僵局。
老张一进大门,就像来过好多次,看牲口棚圈,问地亩产量,收入开支。边走边说,基本情况便了然于心。真不愧是基层工作多年的老行长。和多数人家一样,阿比罕家只有2亩地,养了1头牛3只羊。他和大儿子艾克热木在外面打工。妻子海里且姆古丽给村小学食堂做过饭,手脚利落,讲话总用排比句,是家里的主事人。其他三个孩子都是学霸,大女儿美日邦古丽去年考上珠海的内地新疆高中班,老张寄去1000元,每逢开学放假,在乌鲁木齐接送,给了孩子很多鼓励。这次来又买了衣服用品一大堆。
阿比罕两口子把心拿出来,要感谢老张。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房子里新涮的墙上,贴了一圈油光纸的新年画。十几个透亮的高脚玻璃小盘,盛满杏仁、巴旦木、核桃、葡萄干、香焦、苹果、小桔子,干果鲜果,摆了满满一炕桌。精致的不锈钢茶壶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大盘子冰糖。
老张盘腿坐在炕上,喝了一碗冰糖茶水,注意力就转向孩子们的学习。检查小女儿麦思吐茹木的作业和考试卷,看到两个100分,眼神慈爱得像一头护犊子的老牛。二儿子阿不都需库从乡中学放学回来,他又开始新一轮的查看询问。要做饭了,当仁不让当起主厨,一上手,还真有几把涮子。做饭手艺好,做事有办法,不动声色就解决了一个难题。按规定,我们要按天给亲戚家支付伙食费。关系处成一锅抓饭里的大米和黄萝卜,早就不分你我,付钱肯定是哎来呗来的麻烦事。老张和阿不都需库打赌,下次来看学习成绩。进步了奖励,退步了罚款。说现在给你200元押金,输了要倒给400元。一只大手,一只小手,小拇指拉勾,手腕翻转,大拇指的指肚相抵在一起。动作默契,一看就是经常玩的游戏。小儿子把钱收下,阿比罕两口子不好推托。老张为我们解决相同的问题做了示范。
饭菜刚上桌,麦麦提敏一身寒气裹进来。他说开车到上帕米尔高原的山脚下,刮起11级大风,不能走,心里想着亲人,搭车回来了。刚进门,冻得一脸煞白。一杯热糖茶下肚,话就多起来。他开大车走得路多,每条路上捡几句,开口就说不完,尽是一些俏皮话。他说自己嘛,除了毛病,什么病也没有。挟一筷子西红杮炒鸡蛋,说这两个东西嘛,天生般配,是两个结婚的好东西。说来说去,自己发愁的事,昨晚没有说出口,今天在阿比罕家里说出来了。他说给公司开车,运费按吨公里结,跑一趟山上赚好几千,自己只拿250元。现在公司想改制,旧车作价13万元,让个人出5万,欠8万用运费抵补。不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不能享受扶贫贷款,个人贷款没有抵押物。他拉住我的手,声音很低地说:“亲人,我想贷款,咋办呢?”我心里一紧,才知道这个爱面子的兄弟,过得并不轻松。
第三天,我们在老李的亲戚如则.亚森家。憨厚的如则从父亲手里分到3亩地,种麦子和玉米,地里没有杏树,农闲时做小工。3个孩子,大女儿弱智,小女儿上初中,儿子小学三年级。院子里有一头大牛,一头小牛,4只鸡。享受3份低保,是建档立卡贫困户。
老李给二女儿阿提古丽带来物理化学辅导书,给家里实用农业科技书。我们坐在炉火旁,和如则聊天。老张翻译,老李说,家里再困难,也要让孩子好好上学。只要学习好,他一定支持到底。冬天没有什么事,干点啥呢?养几头牛,百十个鸽子,二三十只鸡,我们可以帮忙销售。如何启动,一直好好地做下去呢?炉子上的水壶滋滋响,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移动。老李出去给如则家买煤,本来说买300公斤,结果买了500公斤。煤买回来,如则眼睛里流水了,他老婆眼里也流水了。
我们在院子里帮他劈柴,谋划一棵两抱粗的老树根。老张说,过去这里的人,给女儿的对象考试,第一次上门,父母如何看不上,就让他劈一棵老树根。劈开了谈论婚事,劈不开拉倒。老张开玩笑,说现在招标,一小时劈开这棵老树根,奖金1万元,作为如则家的扶贫资金。我对着树根轮起斧头功,如则的邻居抗着利斧来帮忙,胳臂震麻了,只啃下一些木头渣。树根长了几十年,根须众多,千层万结,别说一小时,一天也无法劈开。脱贫攻坚岂是一天两天的事?
下午七点半,老李主厨开始做菜。麦麦提敏和阿比罕一起来了。他说:“看到阿比罕在路边生气,说他的心情让亲人带走了。我嘛说,别的人不请你,我请你。我就把他带来了。”
他们不请自到,还来这么一番话,引得一场大笑。
老李故作严肃地说,请客应该到自己家,怎么请到这里来了。
麦麦提敏的道理,像路边的杨树一样直:“亲人在这里嘛,只能请他来这里。”
他接着说:“你们(是)亲戚嘛,我们(也是)亲戚,我们嗨麦斯(全部)好亲戚。”
老李做好菜,特意请了工作队领队白雪原。开始时,白行长说开会来不了。如则听到,满脸的期盼失落成一条长茄子。过一会儿,白行长打电话说调整了时间能来。如则高兴得眼睛里头又流水。
麦麦提敏说:“(如则)这样老实的人,(做上)龙的肉,也没有人来。”他又说:“他(指如则)嘛,蜡(烛)的灯一样的人,只看见地上一点点的地方;我嘛,电灯一样的人,看到远一点的地方;你们嘛,太阳一样的人,看到远的多的地方;你们三个人,金子一样的人。”
既然都是好亲戚,今晚高高兴兴大聚会。
第四天,星期四,巴仁乡的巴扎日。巴仁乡是个大乡,新建的巴扎规模很大。我们结亲的十几人,约好包了一辆中巴车,每人带一位亲戚,一起去巴仁乡赶巴扎。坐在车上,说亲戚家的情况,说几天都做了什么事,相互开玩笑。我感觉像回到家乡,带着农村的兄弟姐妹去办年货。到了巴扎,真是衣食住行样样齐全。我们三人与亲戚俨然成了一家人,结伴采购。一方要买,一方不让,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最终为各自亲戚家的所有人,每人一份衣服或鞋子,另外买了些暖瓶铝锅生活用品。老张出资,请嗨麦斯的人吃抓饭烤肉拉条子,还给每家带回10个烤包子。
星期五的早晨,老李在麦麦提敏家,用老张带来的普洱茶,烧阿勒泰风味的正宗奶茶。阿依谢姆古丽带着儿媳女儿小孙子,穿起昨天在巴扎买的新衣服,专门来给我们看。坐在一起来喝奶茶,一起用手机照相。
几天相处,感情明显升温。女眷们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是完全当一家人了。阿依谢姆古丽用小汤匙,给不到一岁的孙子艾力凯木喂奶茶。小宝贝睁着小水潭似的大眼睛,喝得好高兴。喂得慢了就着急。
阿依谢姆古丽爱养花。夏天来时,院子里围着房子架了一圈木板,摆着上百盆的鲜花,有很多平时少见的品种。这些花收在她和麦麦提敏住的房子里,占了大半盘炕。他们睡在花盆的缝隙里。难怪麦麦提敏有那么多浪漫的俏皮话。看过她的花,我打电话联系贷款的事。临近年底,和几家金融机构简单沟通,办事得等到元旦后。
七天一眨眼。我们要走了。前一天下午,美合日妮莎发微信,说晚上要给我礼物。我回她,千万别买东西,你的成长就是最好的礼物。
晚上睡觉前,全家人一起拿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民族团结一家亲,手拉手,心连心”。我们愣住了,不知如何表达当时的心情。锦旗上写着我的名字,其实是麦麦提敏一家,甚至是全村人,对农业银行的一片心意。
最后一天凌晨,村里的鸡还没有叫,亲戚家的烟囱里都冒起吹烟。家家都在为亲人送行。我感觉天亮得比往日慢,有意掩饰我们眼睛里流出的水。阿依谢姆古丽给我打包了五个大馕。既是礼物,也是路上的盘缠。
回到乌鲁木齐,我一直与工作队联系麦麦提敏贷款买车的事。后来,高原上的铁矿影响环保关闭了。又托喀什的朋友,帮他联系到别处开车。找了几家公司,都担心他年龄偏大。
夏天再来村里,工作队和我一起与他们两口子商量。劝麦麦提敏,年龄大了,不宜再开大货车,风里雨里不安全。村里的巴扎一天比一天热闹,还守着一条大公路。外面的人跟着路来,什么生意都好做。阿依谢姆古丽会养花,这里的人们都爱花。工作队支持他们在后院建养花大棚。她是花主人,花听她的话,当花棚的老板。麦麦提敏嘴巴哎来呗来会说话,在花棚干活,还在巴扎当卖花老板。风险小,辛苦少,种花卖花发花财,过漂漂亮亮的好生活。
五、夜市
初夏时节,麦子初黄,杏子未熟。农事不忙天气好,正是巴扎红火的时候。
浓绿的桑树结满胀鼓鼓的桑椹,散发着水甜的味道。树下的鱼塘清波荡漾。左手磨坊,右手巴扎。周围的农家,庭院齐整。菜园里的蔬菜品种众多,棵棵长得精神。黄瓜茄子葫芦瓜,豆角辣椒西红柿,这些过去在这里少有的菜,结得稠密均匀,摇头晃脑等采摘。一年前杂乱的村子,像一条滚在尘土里昏睡的汉子。如今灰尘洗净,换了新装。虽然还是村子,堪比一个小乡镇。
我们此时来到,亲戚家没有多少农活要帮忙,把蔬菜蛋禽多多变现才是正事。巴扎便成了每天午后的活动中心。
现在的巴扎,水泥硬化的场地,搭起高大宽敞的遮阳棚,彩色招牌一派喜色。7间门面各具特色,各种经营积攒了一定的名气。麦海提的抓饭包子,图尔荪的拉面,阿不都热伊木的铁炉烤鸡,每天都有本村和外村的人排队等候,每天准备得总是不够卖。
烧烤是南疆所有巴扎最丰富的美食,烤鹅蛋却是这里的特色。工作队给贫困户发的几百只鹅下蛋了,队员阿克拜尔自制了木炭烤蛋炉,当起“蛋司令”。每天下午骑着电动车,拿两个柳条筐到各家收蛋。第一次见他收蛋回来,两只筐里有70枚,摆在那里煞是好看。每天晚上,烤蛋炉最夺人眼球。硕大的鹅蛋烤出来,吃得的人两手烫得拿不住,左手右手来回倒。他笑着要回来,一刀切成两瓣,放在小盘里,洒上自创了秘制调料。那种带着热气的蛋香,让吃得人永远难忘,每天也是很多想吃的人吃不上。
夜晚来临,几十张桌子坐满了人。工作队另一位队员祖农.艾山,是义务“账房先生”。给各家记账结账。巴扎上的麦西来甫每夜进行,啤酒烤肉肯定会卖光,包括花生葵花籽。
我们请亲戚在巴扎吃夜市,所有的家人一起来,所有烧烤和美食上一份,让亲戚们好好吃一顿。
这一天,巴扎来了新加坡的客人,一辆面包车,大小十几人,占了三张长条桌。几个皮肤白嫩头发油黑的少年,吃着过去没有吃过的食物,睁着新奇的眼睛,看着巴扎夜市的风情。在旁边的农民家里住一了夜,体验这里不同的生活。
我们临走的前一夜,巴扎迎来一场婚礼。贫困户奥布力喀斯木的儿子艾力江,牵着新娘努尔斯曼古丽的手,就在巴扎的夜市上,开始味道十足的新生活。
婚礼不能没有麦西来甫,所有的人都跳起来。工作队外号伯爵的队员,和他的包户,78岁的艾尼排罕一起跳舞。老太太住在村委会旁边,每天路过都会见到,给她一个糖果,她会笑着与你拥抱。伯爵以绅士的礼节请了她,她吃了我送的一个葫芦包子,流着口水就跳开了。在她的基因里,跳舞和吃饭一个样。伯爵原地不动,只伸出手臂,微笑着,看着她,做着跳舞动作。像久别的儿子看母亲,或者凝视心中的情人。老太太跳得有些疯,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们跳,周围的人们停下来,齐声鼓掌。他们跳跳跳。伯爵始终微笑,直到她有些趔趄。他们停下来,他给她一个拥抱。
艾尼排罕说,她小时候的巴扎,就是土路上有很多人。不像现在的巴扎这样好,每夜都能来跳舞。
巴扎的灯光,在乡村的夜晚,异常明亮。伴着音乐与人声的嘈杂,远远望去,显出一种吸走黑暗的神奇。人由不得就要走进去。巴扎能变出很多东西,把人变得开朗。除了财富,变出更多的是快乐。巴扎上有没有爱情不知道,但能产生真情。人们喝酒,长谈,能沟通很多心里的事情。
这片灯光,照亮村子的生长。让夜里的梦,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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