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猜想,所有的读者拿起这本书的初衷,或者说书名留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会是:这是一本探讨人生哲学的书,读者也许能够从中获取追寻人生幸福的真谛。中国的处世哲学传统是一种尘世的幸福,简单而言,便是竭尽所能用心过好此生,既然追寻幸福是人之所乐,自然便会有如此的期待。
这本书曾多次再版,叔本华在世时,他的思想始终得不到世人的认可,然而他极为自信,认为自己的哲学是世人难以企及的思想精华。在书中,他说,“人类精神思想的最高级的产物一般都得不到人们的欢迎,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优秀的思想者的出现——他们感受到了这些作品发出的呼唤,并使这些作品获得了威望。”身后成名,想来叔本华是有远见的。
只是,哲学毕竟是人类思想的产物,无论多么普适,无论经过了多少人、多长时间的检验,终究不能避免其作为思想必然带有个人意识色彩、不可轻信而需反复推敲论证的特点。无论不同的人们如何推崇,对哲学作品的理解必当自己联系自己的体验。这是一部值得深读的好书,只是作者的观点却不一定能完全被接受。
全书的论证结构十分清晰。
在第一章“基本的划分”中,作者对能够影响人的命运的事物做了哲学意义上的概念划分,分为人的自我、外在条件和自我的外在体现,简单而言,就是:人自身所具有的一切特点、外在的物质财富和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作者在本章就确立了全书的基本观点,认为唯一且真正能够影响人的幸福的只有第一个层面,亦即人的内在自我,而外在的财富以及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仅不能给人带来幸福,反而会徒增痛苦。
第二章“人的自身”从多个层面论证了人的自身条件尤其是精神条件对于人体验幸福的重要性,外在的任何条件如要对人发生影响都不可能直接作用,而必将通过人的意识。为了得到幸福,个人最重要的禀赋在于体力和智力方面:健康的身体带来愉快的心情;能够在人生的痛苦和无聊这两个相对的必然之间达到平衡则需要人有强大的精神能力。
第三章“人所拥有的财产”论证财富与人的幸福之间并不能有直接的关联,因为对于一般的人来说,拥有财富意味着他将为财富得失而谨小慎微、忧虑重重,反而堕入痛苦。只有具有高级精神禀赋的人才能依靠财产而为自己的天分工作,发挥出财产的最高价值,这同样说明了个人内在的重要性。
第四章“人所展现的表象”指出,人对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的关切与执著是许多痛苦和忧虑的来源。这种“源自人类本性的愚蠢”带来好胜、虚荣和骄傲,使人唯大众评价为虑,却完全忽略了作为个人的独特天性和价值。人类所在乎的荣誉有多种分类,其中以骑士荣誉最为虚幻谬误。在本章中,作者还指出了人类的思想成果不一定能很快地为创造者带来荣誉,且即使带来,也并不如思想成果本身所能带给创造者的快乐。
第五章“建议和格言”主要关于“如何达致人生的幸福”,是作者认为“似乎值得传达给读者的东西”以及一些“还不曾被别人说过的、起码不完全是别人说过的思想”。作者分为四个部分进行论述:泛论、我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我们对待他人应采取的态度、我们对于命运和世事的发展所应抱持的态度。
作者在前文三分论证的基础上,探讨人生实际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更多、更细节、更复杂的内容。其基本观点是,人生的快乐和幸福本质是否定的,痛苦烦忧的本质却是肯定的,即“一个理性的人寻求的不是快乐,而只是没有痛苦”,衡量幸福的标准是“得以躲避了的祸害,而不是曾经享受过的欢愉、快感”,而最有效的途径是尽可能地“减低我们对生活的要求”。
对于灾祸,我们可以时常思考,构想灾祸的图景,那么当灾祸并未真正发生时,我们便会感受到宽慰;但同时,又不能过分忧心,不可听任不幸激发自己的怨念,败坏情绪。对于痛苦和欢乐的考虑不能通过想象,而应通过完全理性的思考。
精神价值低的人才会热衷于与同类人的社会交往,精神价值高的人往往孤独。
人的本性不会改变,人之间的交往必然都是通过个人的意识去理解他人,故对于获得他人喜爱与尊重的需要时可以通过理性分析的,且二者往往不能兼得,“我们只能选择要么获得别人的尊敬,要么得到他们的喜爱”。面对这一切的最好办法是一切诉诸理性,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保持一定的沉默,“‘不爱也不恨’包含了全部世俗智慧的一半;‘不要说话也不要相信’则包含了另一半的人生智慧”。
第六章“人生的各个阶段”体现了叔本华对于教育和人生塑造的思考。他认为人在童年时期由于接触的事物较少,更多的是出于一个认知而非意欲的阶段,这个时候“对事物的接触和经验构成了以后所有认识和经验的固定典型和类别”,而之后则是一个逐渐改变最初的虚假概念,认识到人生及事物本质的过程。一个人天生的性格会使得他与某一特定的人生阶段特别地和谐一致,从而在此阶段显示出最好的面貌。到了老年,“一人的经验和学识才算真正丰富起来”,能够“从各个方面去观察思考事物”,得到“更加根本的认识”。
叔本华的论证思路非常清晰,涉及的内容又十分丰富,并且广博地引用了大量诗歌、格言、寓言和前人的哲学思考,使得本书可读性非常强。然而正因如此,他对自己的观点过于自信,反而呈现出一些偏激的倾向,使人对其中多处的论述有争议。
按照叔本华的观点,外在的任何事物若要对人发生影响都只能先作用于自己的意识,而人再按照自己的意识去理解和感受外界;然而,没有人可以否认外在世界对于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可避免的影响,既如此,又怎能说人的幸福完全决定于自我,“外在世界对他帮助不大”呢?
叔本华自相矛盾之处不止于此。
这本书以教导人如何追寻幸福为目的,却又直言所有的快乐都是虚幻的,人所追求的幸福不是获得多少自己想要的,而是避开了多少自己不想要的,即那些人生中必然存在的痛苦。这在哲学上被称为悲观主义。提倡减轻过分的欲望,降低对于财富和虚名的狂热固然是获得内心平静充足的办法,却怎能借此否定快乐的存在呢?如若人生以逃避苦难为目标,那么活着的意义何在?如果所有快乐都是虚幻的,那么追求真理智慧给予人的快乐呢,还是说真理智慧只是逃避苦难的工具,而非通向快乐的途径?叔本华过于以偏概全的论证使得这样的问题没有了答案。
另外,叔本华关于精神境界高的人必然孤独的说法也令人怀疑。这样的说法固然可以给那些因高瞻远瞩而不容于世的大家以安慰,使得他们免于郁郁寡欢,却无法客观地对所有的情况做出概括——古往今来那些思想成就在当世即获得认可,又在后来的历史中得以检验的高人并非不存在。况且“德不孤,必有邻”,一味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做法。也不知叔本华的内心是否真正存在他所谓的平静,若果真平静,那么何以产生“执其一端”的意见?
知人论世,叔本华较为独特的人生经历可以让人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的思想世界。他家庭不幸,父母不和,孤单的童年经历解释了他对于人之间自然的爱的不信任;他的哲学思想在当世不被认可,由此认为精神境界高的人必定孤独。他的思想和他的人生相互映照,相互影响:他一生未婚,无子无女,与一条狗终生为伴,活到高寿,自然、安详地死亡,这与他的哲学大致契合。可是以平常人的眼光视之,这真的是普遍被认可的幸福吗?
消除过渡紧张不安而达到内部平衡状态是一种消极的或低层次的心理健康,与此相比,更应提倡的是积极的或高层次的心理健康,即总有高尚的目标追求,从事具有社会价值的创造,追求高层次需要的满足,寻求生活的充实。
万物必有其存在的理由,世界的丰富多彩依托于此,简单归类与否定是不可取的。一个人的幸福不一定要极简主义地摈弃,不一定要看破红尘,在合理、符合人性的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同样有幸福的存在。这幸福并非一定要成功,或一定要得到满足,而是你享受人生的过程,享受人们的陪伴,享受创造的乐趣,七情六欲都适度地体会,明知痛苦的存在却仍不对未来失去信心。个中滋味,即是人生。
想来,对每一本书,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那么不论何时拿起一本书,也总会在某些地方与作者产生共鸣。即使不然,也总能收获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可以借以看清自己的种种烦忧来源于何处,是否有解决的必要,是否有合适的办法,如果作者所言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那我们自己又该怎样去思考?
简言之,没有人能够教会我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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