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六娘和母亲一同前来给表哥的孙子过满月。当六娘从楼梯口走出来时,那一瞬间,我恍然间觉得我的六娘老了。眼前的六娘不再是那个脚底生风的六娘。此刻的她小心的起步小心的落脚,好像一个疏忽大意准会造成刺骨的疼痛。是的,不是好像造成,而是肯定造成。她的膝关节长了骨刺,她不得不小心的挪着步子前行。
站在母亲和六娘的身边,一阵阵心酸在心头不断地搅动,她们是真正吃过苦的人。一个农村妇女,仔细掰扯,好像没什么辉煌成绩,一辈子只知道和庄稼打交道,几十年如一日,整天忙碌,却道不明忙了些什么。只图孩子们没病没灾顺顺利利的,只图子女们活的扬眉吐气,那样她们的眉头就展了,笑声都爽朗了。
六娘,六大的媳妇,父亲的弟媳妇。
六娘嫁给六大时,我大约六七岁左右,那时我对所经见过的事已能在脑海里留下或深或浅的记忆了。
六大是十八岁参军的,记忆中六大胸前带着大红花,在乡亲们的簇拥下、在村子里锣鼓喧天的热闹中去参军。那时候,在我心里总觉得当兵是一件无比光荣、格外神气的事情。大人们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敲锣打鼓的人们膀子轮圆劲使足,敲的分外欢实,我也傻乐呵,不懂得马上面临着六大和我们分离的事实。
六大参军三年,期间爷爷的身体已经不是那么硬朗了,咳痰喘已经缠绕着爷爷多年。父亲就开始张罗着给六大娶媳妇的事宜。部队纪律严明,假也不怎么好请,最初六大自己回来相过一两次亲,后来由于假期已满,不得不按期归队,相亲的事基本上由爷、妭(北极塬上的人把奶奶叫做妭)和父亲定夺。
那个时候的我,也许是大人们心中的开心果,每次给六大相完亲,等人家姑娘刚走出我家的门,大人们就像看西洋景样问我:你觉得这个姑娘做你的娘娘咋样?(我们家族将叔、伯的妻子都称作娘娘,叔排行老几,其妻子就被侄子侄女唤做几娘),大人们用期待的眼神等一个孩子的意见,并非是对六大的婚事不重视,而是分外重视,只不过当事人不在,这个主意没人敢轻易拿,就在我说哪个姑娘好看,哪个姑娘难看之后,总会惹得大人们前合后仰大笑不止,都说我是个人精,小大人;而后她们会流露出自己的一点见解,成或者不成最终还是爷爷或者我的父亲说了算。
六大相的亲可多了,我们家那一大囤麦子几乎用作相亲待客。相亲的姑娘看过六大英姿飒爽的军装照后,大多数都觉得人没问题,剩下的就是要到家里看过货,看日子过得怎样!看过货是一件细致到极点的事,大到看粮囤里的粮食是否冒尖,牛的皮毛是否光亮,小到灶台的卫生、炉膛的灰是否掏干净,甚至还有人家去看茅厕是否干净,硬柴是否码的整齐……
六大相了这么多的亲,其中那个读过高中、身材苗条的姑娘给我留下有几分好感,索性就央求家人让女高中生做我的娘娘,没等我话说完,父亲一口回绝了。父亲否定的主要原因是:一个年轻人,吃了一碗面条就说饱了,劝再来一碗,那女子竟说吃多了胃疼,年纪轻轻的一看都是病秧子。那个女高中生因少吃一碗饭,最终被一票否决了。
六娘,王玉娥是永乐赵家庄人,是父亲代替六大在媒人的引荐下去六娘的家里相中的。父亲到六娘家中时六娘去沟里给牛割草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回来。六娘放下牛草,扔下扁担,进门问了句:你们都过来了,倒了一杯水,农村姑娘所有的礼数简单明了的展现出来。
听父亲说六娘挑的那担草,他自己想挪动都费力。草捆码的整整齐齐,捆扎的结实,干的活人满眼能看上,是个好劳力。农民首先要有个好身体,人朴实勤恳,日子才能过好,这就是父亲的观点。六大的婚事最终因一担牛草定下来了。
六娘进我家门后,我总喜欢跟在她后面,跟在那个梳两条长辫子,双眼皮,皮肤尚白的女人身后。一句句娘娘,娘娘!!叫的格外亲切,早早把那个女高中生忘得一干二净。六娘上身穿的是红色的“的确凉”手工裁制的衬衫,裤子是藏蓝色的直筒裤,脚穿白色毛底布鞋,在我眼里是漂亮的女人。
六娘的窑洞总是干净整洁,墙壁上贴着两个大胖娃娃的画张。虽是窑洞,娘家的陪嫁、婆家新添制的物件,最初一眼能望穿的的牛窑一瞬间装满了喜庆,添了新气。我喜欢这种快乐幸福的氛围。
喜欢黏着六娘还有一个原因,每次去六娘的窑里,六娘都会给我兜里塞上糖块、核桃、或者枣之类的零食,这些东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足以让我解馋。从此加速了我对六娘的接纳和认可。
六娘读过小学,字写的方正。在我的记忆里,六娘嫁进家门时,偶尔提笔教我写过大、小、多、少,人、口、手等简单的字样,后来忙于农活,侍奉老人,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忙于照顾孩子,就再没见动过笔。
弟弟妹妹们还没出生时,我的辫子大都是六娘辫的。有时扎个马尾,有时辫成辫子,有时盘起来像个哪吒。我的头发上时常扎有裁制衣服后残留下的彩色碎布片,被打扮的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经常在院子里疯跑。
六娘干活麻利,干活有狠劲,从不惜力。再多的活在她的手里,总是干的有条有理,时速总是第一。
记得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制后,六娘和六大干活更加起劲,两个人风风火火的,有计划有目标,日子过得像赛跑样,从不落后。
我们两家的地几乎是紧挨在一起的,西安坡有我家的地当然也少不了六娘家的地。小时候夏季割麦子时,我会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捡拾麦穗。也亲眼目睹了六娘割麦子的阵势。
六月天,太阳已经很是毒辣,算黄算收不停的鸣叫唤着,提醒着农人们夏收的时节已经来临。一股热浪过后,麦子在田间笑的东倒西歪,麦穗低下头,忍俊着快要笑裂的嘴巴,将丰收的喜悦藏进每一颗圆滚滚的麦粒里,等待着农人们下镰收割。
六娘割麦子,从不会输给六大。她脖子搭一条湿了水的毛巾,开镰时总会给掌心吹一口唾沫,两手一合,均匀涂抹,猫着腰挥起镰刀,随着噌噌噌的响声,麦子整整齐齐的倒在她的左侧,她的左脚总是垫在割好的麦子下,等眼前誊出空地,右手挥着镰刀一钩,左脚顺势向前一送,割好的麦子就会整体搬家,等到下一镰刀割下来,准会在麦穗中抽取个高的麦秸快速打结,双手一翻转,正沓麦子就变戏法的躺在挽好的麦秸上,那么粗的麦捆要捆结实是不容易的事。只见六娘左手拉着外侧的麦秸,右手拉着靠近怀里的麦秸,左膝盖在麦捆上一抵,上牙咬着下嘴唇,喉咙里不断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十几秒钟一捆麦子捆绑好,将整捆麦子扶起,每一捆麦子像一个站岗的哨兵,笔挺的站在阳光下,满田野一片金黄,映得六娘眼睛发亮。六娘好像从不知道疲惫,又或甚越割越带劲,越割越精神。
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家都种植烤烟,缝周末,我和哥哥还有母亲,我们三个人掰烤烟,总是比不过六娘和六大。我和哥哥在烤烟苗的行距间匍匐前进,掰着烟叶,唱着歌,眼看着天快黑了,巷道里的烟叶还没有装到架子车上,母亲一边装着烟叶,一边着急的叮咛我们动作快点。那时我顶多十来岁,孩子总归是孩子,贪玩是天性。我们掰完烟叶,天已黑的严严实实,此刻六娘他们家的烟叶已系的差不多了,待到他们系完自家的烟叶,准会来我家帮忙,直至烟叶被一层层挂在烤烟楼内,此刻的大人娃娃们大都骨头像散了架似得,恨不能睡个三天三夜。而此刻的六娘,总会拖着疲惫的身子,为一家老小熬一锅小米稀饭,铡一碟青辣椒,热几个一锣到底的面粉(不分精细粉)蒸的馒头,让辛苦了一天的家人们不至于饿着肚子去休息。
六娘人贤惠,不曾与谁红过脸。在村子里,六娘和母亲都有一个做人的优点,从不参与村子里的闲事摊,从不东家长西家短说一些是非话。她们妯娌间关系一直很好,不曾发生过争吵。有什么事说开了就都能欣然接受,谁也不曾记恨谁。
六娘一生生养了三个孩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弟小我九岁,小妹小我十五岁。弟弟妹妹们的出生,六娘的生活从此也就陷入了更为忙碌的阶段。田间有她轮着锄头的身影,厨窑有铛铛铛的切菜声,炉膛里火苗舔着锅底,不大一会就会有葱花香的味道飘出厨窑,弟弟妹妹们像待哺的燕雀,叽叽喳喳围着六娘转个不停。夜间煤油灯下微弱的灯光陪伴着她,六娘为弟弟妹妹们或拆洗或缝补衣裳,她时而回头看看熟睡的孩子们,脸上露出幸福的笑,针线上下穿梭的速度也就更快了些,针脚更密了。
今日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我的弟弟妹妹们,不管如今日子过成什么样。都不要忘记父辈们吃过的苦,都不可忘记父母的恩情。仅以只言片语,记录一起走过的日子,让我们且行且珍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