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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想不起那个多雨的季节

短篇小说|想不起那个多雨的季节

作者: 毕海林 | 来源:发表于2022-09-06 22:2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在我的记忆中,太原并不是一个多雨的城市。

    太原三面环山,城中一条汾河贯通南北。我喜欢这里的四季分明和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近几年,我几乎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出门跑步,迎泽公园步道一圈3.25公里,我会气定神闲地花70分钟的时间跑完四圈。然后回家叫醒孩子,准备早餐,收拾书包,催老大去楼下的迎泽街小学,送老二去开化寺的幼儿园。阳光有时候昏黄,有时候热烈;微风有时候和畅,有时候凛冽;落雨落雪的日子却很少。细想起来,回来太原十三年,大雪落了三场,2010年的雪压折了很多大树,记忆的深处留下来的只有上班途中的艰辛——道路泥泞,挤不上公交也打不上车,只好步行一小时去上班;此后的两场大雪也压折了很多树,却没有第一场大雪记忆深刻,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了私家车;相对雪来说,下雨的日子稍微多一些,这种多并不是因为雨季频繁,而是因为年代的长久,在记忆深处无法数得清下过多少场雨。任何事情只要经过时间的磨炼和碾压,就会习以为常,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寥寥可数。

    然而,十三年过去了,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会站在家里三楼的窗口,看着迎泽大街上呼啸而过的车流和盘古一号大厦美轮美奂的霓虹彩灯时,总觉得胸口憋着一股热气,或者说憋着一股热血,它们即将从我胸口喷涌而出。我无法躲藏,无处躲藏。随之内心烦乱,浑身开始颤抖,思绪倏忽之间便回到了2009年的夏天,以及2009年夏天的那场断断续续的雨,以及雨中发生的一切。它们像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2

    那应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吧。雨水开始下起来的时候,我坐在三楼的窗口写文章,窗口开得很大,刚开始有丝丝缕缕的微风吹进来,我觉得幸福至极,世间无限美好。突然,雨滴骤然间以疯狂的姿态打在我的脸上,弄得整个脸颊微微疼痛。我满脸惊讶地看着飘进来的大雨,竟然忘记收起铺在桌面上的稿纸,有一些文字被雨水浸湿,晕开一团一团的黑。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我赶忙关好窗户,安静地坐在桌前观赏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细细想来,有好长时间我没有这样静寂下来欣赏迷离的雨景。那时候我刚出社会,内心纯良,不善言辞,又多愁善感。很长时间,在别人眼中,我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做事情腼腆羞涩,甚至不懂礼数,或者说没有礼数,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人交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在他人面前表达情感。我喜欢一些别人不理解的事物,比如阴天,比如雨天,比如沉沉的黑暗,再比如一些衰败的房屋建筑,一些能够吹到大风的高地,在这样的时刻或地方,我通常会一个人出没,我就像生存于这个城市的幽灵一般,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按下相机快门,拍一些场景诡异的照片。

    其实我也十分渴望繁华和热闹,我喜欢看到人山人海,喜欢看到五彩缤纷,只是我当时无法跨越自己,觉得只有沉寂下来,我才是原本的那个我,才是毫无保留的我。只要一下雨,我的心里就会充满孤寂,我就会在雨天里安静地想念一些人,他们是我们的同学,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以及我的爱人,他们渐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雨天里安静地陪伴着我。

    在我陷入沉思的空档,突然被“嘭”的一声巨响惊扰,我回过神,从窗口伸出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我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在瓢泼的大雨中,有两个人挥舞着武器(武器的形状貌似铁锹)。随之,一阵阵的呼喊声和着大雨传入我的耳朵,耳朵里轰然作响,我听不清楚他们的喊话,只觉得耳鼓膜发出嗡嗡的声音。我赶忙穿好鞋,打上雨伞,冲下楼去。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两个人——他们都是我的邻居,而且和我关系都很好。他们手持铁锹,与十几个陌生人对峙着。

    3

    2008年我从北京回到太原,在市中心这个叫做“灰筒居”的小区租了个小房子,开始我的奋斗生涯。从繁华的柳巷商业街往南,第一个十字路口东拐,再往南走,便看到隐藏在高楼大厦下的成片的小区。很旧,道路狭窄,墙皮斑驳,如蜘蛛网的电线穿过整个街道。往里走一点,便可以看到熙攘的人群和临街叫卖的小商小贩,道路两旁的商店很多,销售着各色商品。房东大姐和我说,灰筒居的人不太好相处,让我万事留心一些,看管好自己的物品,人在不在屋里都上好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区?它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我十分好奇。每天夜幕降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洗漱完毕之后,我总会溜达下楼,在这条小街上走来走去,观察出现在这里的人们。有的人在烧烤店旁撸串喝酒,有的人在水果摊前讨价还价,有的人在摆着简陋卡拉OK的地方唱着歌,这条小街经常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常常我会听到并不熟悉的太原话出现在耳旁:“球迷触眼,甚也闹不成”、“不起烂山的,起开哇”、“你可油了,小心耐逼斗哇”……有一些话接近于我的老家方言,有一些却让我莫名其妙,不能理解,也是从这些怪异语言开始,我对这个小区产生了很大的排斥心理,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地方,对于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想要融入其中应该会难上加难。

    然而,更让我对之失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停在楼下的自行车丢了。

    有一天早上,天气阴沉,细雨蒙蒙。我拖着惺忪的睡眼,从三楼穿过狭窄的楼道,跨过摆放在楼道里的各种杂物,来到一楼,掏出口袋里的自行车钥匙,却发现原本跟楼梯栏杆锁到一起的自行车不翼而飞,栏杆处空无一物,甚至还散发着铮亮的光芒。我顿时傻了眼,不知所措,内心的悲伤一点点涌上眼眶。自行车是我花1000元买的捷安特,它是我的心爱之物,我为它配了两把锁以保万无一失,然而此刻,我心里懊悔至极,觉得应该再多配两把锁才是正道。正当我万分沮丧的时候,从地下室楼梯口上来一个人,他看到我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对我说:“自行车被偷了哇?”

    我说;“恩。”

    他说:“这地方就不能放车子,灰筒居的赖人可多了。”

    我点头附和着。

    他说:“以后尽量搬回家吧。”

    我再点点头。

    他说:“车子已经叫偷走了。赶紧上班去哇,别迟到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清醒过来,及时止损才是王道。虽然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但是相比较刚才,此刻的心情好了很多。我抬起头仔细打量和我说话的人,他微胖的脸庞上有着一双大眼和一只大鼻头,短头发泛着丝丝白色,面皮松塌下来,嘴唇很厚,他个子很高,我几乎要仰起头来看着他。之前没有觉察,是因为他站在低我几级的台阶上,现在他并肩而我站在一起,眼中满是慈祥,年龄看上去六十出头。他像看自己的亲人一样看着我说:“小伙子,刚来这里住,要多和邻居们处,处出来就好了。”

    我点点头。想着快要迟到,赶忙转身跑了起来。迎着细密的雨水,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像是说:“这后生,不实在”或者是“这后生,不赖”,至于他到底说的是哪一句,我当下没有细想,只是一个劲地在细雨中奔跑。

    事后回想起来,我才觉出自己的愧疚,面对和善可亲的他,我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与其说灰筒居的居民拒生,倒不如说我更加不懂礼貌。

    4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因我并不是一个速热的人,在熟悉和融入新环境时便需要漫长的过程。从买菜、肉到各种生活用品,我几乎把灰筒居的商店都走遍了,企图来对比哪一家更便宜。然而出现的情况是,我常常吃了这顿忘了上顿,买了这回忘了上回,总是记不住买过的东西的价格,对比就无从说起。我一直徘徊在一家又一家商店门口,不知道如何做出决断,我总是买到不称心的商品,不是菜品质量不好,就是馒头临近过期。这种状况接二连三地发生,让我开始对这个小区产生了厌恶,甚至想要逃离,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这个“老旧居住区”。我本身是追求新生活,奈何陷入了日常柴米油盐的困惑,这不是我想要的。既然我改变不了现状,那就暂时躲避起来,这大概是我那时候认为最好的选择吧。

    一个周日,细雨淋漓,我站在窗口思虑半天,决定出门觅食。但是我毫无目的,以至于下楼梯的脚步都毫无力气,走得摇摇晃晃、心不在焉,在三层下二层的楼梯口,我毫无征兆地摔了一跤,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楼道里,我嘴里骂骂咧咧,只觉得自己万分倒霉,膝盖磕出了血,手臂也磕出了血,我心情灰暗到极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打算从口袋里拿出纸来擦拭,却感觉到头顶出现一个黑影。仰头一看是一个身材瘦小、满头白发的老者,他满脸嫌弃的表情看着我,说:“坐了楼道里像甚了?往边上靠靠。”

    我此刻心情糟糕,哪里能听得进去话,头也不抬,继续从口袋里找纸。

    老者看我不动静,只好侧着身子跨过我的半个肩膀和一条腿,艰难地下到二楼。此刻,我才看到他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大概一岁,粉嘟嘟的小手朝着我挥舞着,这一下让我羞愧到无地自容。我赶忙要站起来,可是膝盖竟然一阵刺疼,腿都伸不直。我龇牙咧嘴地发出声音,吸引了老者的注意。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并未出声,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虽然对他漠视的态度深有不满,但是疼痛更加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慢慢地挪动着双腿,一点点地用力,总觉得哪里都疼,甚至怀疑是不是双腿骨折。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托住了我的手,我的身子一下轻松了许多,腿上的劲恢复了不少,我站立了起来。扶着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路过的那位老者。他扶着我说:“后生,出门多注意,不能三心二意。”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沉默。

    他又说:“你住几楼?”

    我说:“三楼。”

    他说:“哦,马伟杰的房。”

    我说:“哦。”

    他手上的力气加大,慢慢地扶着我挪动脚步,每上一阶台阶,我都觉得在经历一次疼痛的洗礼,我把全部的力量都倾斜于那瘦小的身躯。老者用力把我拖了起来,我的半个身体悬空着,腿部的压力减少了许多。很快就到了我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把我扶到门口,说:“以后多注意,在家好好歇歇。”

    我打开家门,并未对老者做出回应。

    “谢……”,我欲言又止,本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转头却发现身后空旷无人。我慢慢地挪着脚步进了家,坐在沙发上,内心的懊悔渐渐开始放大——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毫无礼貌的人了?我在胆怯什么?我应该真诚地谢谢他,可是,我连他长相都没有注意,连他叫啥名字都不知道。

    5

    打开时光的记忆通道,我搜寻不到关于两位老人姓名的任何讯息。夏季的雨有一天没一天,多数时刻细雨淋漓,落在头发和脸上,清润透凉,是我喜欢的雨。这条小街却发生了一些变化,起先小区用水免费,有一日却在单元门口贴出告示,说要重修水管,安装水表。这一下炸了锅,邻居们纷纷表达自己的愤懑,他们聚集在一起不再是打牌和闲谝,而是出谋划策,看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在夜晚消食的时刻,也会悄悄立于他们群落之旁,细听个中的变化:有的人出主意,写联名信给市政府;有的人出主意,拉条幅去省委;甚至还有的人说,应该报警吧。大家七嘴八舌,难以统一,表情严肃,语调激昂。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政府是好政府,对我们不错,给我们住所,给我们吃喝,还给我们安定的生活环境,现在又帮改电改水,处处想着我们老百姓。”这明显的反调引起了大家的公愤,有人回击:“老李你是党员,和我们这平头百姓不一样,我们觉悟低,收入少,交不起这水费,要不你把我们的都包了?”还有的人说:“老李,你就可牛了,平时不见你给政府纳税,现在在这里助威呐喊,你收了政府多少好处?”叫老李的并不生气,他圆润的脸庞依然泛着红光,反抗道:“你这孩子,啥也不知道,57年抗美援朝的时候你还没生下了,灰筒居一多半的小伙子都去了朝鲜,那时候出过的力还比不得纳税吗?”老李这么一说,其他人就闭上了嘴。另一个老头开口了,声音很耳熟:“就你能得不行,该出的钱我们会出,不该出的钱不能出,这都几十年了,灰筒居吃水就没花过钱。”

    “现在就要花了。老范你不要不知足,你也是老党员了。”老李说。

    “花也行,得有个说法。”老范的气并没有顺畅。

    “要啥说法,万事跟党走就是最好的说法。”老李不依不饶。

    “就你觉悟高。”老范说,他的瘦脸红至了脖根,眼睛早已转向了另一边。

    “我就高,咋了?碍你甚事了?”老李有些气坏败急,手中的玻璃杯“咚”地敲在桌子上,杯子被敲开了缝,滚烫的茶水淌了满地,老李的眼睛就睁大了。眼看着一场爆裂的争吵即将开始,众人们纷纷起身劝和,邻里邻居,为这点事情没必要争吵,大家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和气生财,抬头不见低头见,和稀泥的和稀泥,拖拉的拖拉。人群散尽,天气竟然骤变,雨又下了起来。

    这一次我终于知道,胖点的老者姓李,瘦点的老者姓范,老李参加过抗美援朝,老范有着咋样的身世,我暂不知晓。

    6

    毫无征兆,政府为小区更换水管、安装水表的工程悄无声息就进行完了。

    在改水管的那天,天空中又弥漫着蒙蒙细雨,雨丝洒在每个人的脸上。一反常态,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也没有一个人说过任何过激言辞,几乎所有人都积极配合着工人行动,工人要拆水管便配合着拆,工人要改线路便配合着改,工程进展顺利。

    周六早上,天空终于放晴,太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脸上,热浪一般的蒸汽将我从睡梦中催醒,我睁开眼,看着满眼的亮光,竟然有些不适应。我坐起来,陷入沉思——我在哪里?我是谁?脑海中竟然想象自己坐在沙滩上,身旁比基尼女郎穿梭而过,头顶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太阳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和一种奇怪的声响,那种味道让我很舒服,那声响却很刺耳,我环顾四周,寻找味道和声响的出处,却看到铮亮的玻璃和雪白的墙壁,才清醒自己身在何处。

    几分钟之后,穿好衣服下楼。站在单元楼的台阶上,看着小街上来往的车辆和人群,总觉得哪里不对,人群不像往常那么多,而且还走得跌跌撞撞,车辆就更加稀少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车辆来往,我伸手揉了揉眼睛,怀疑出现幻觉,猛然间想起,我未曾刷牙洗脸,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街上,这样有失体统,正欲转身上楼,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几台大型机械正在动作,机械臂一起一落,狠狠地砸向地面,轰隆的声响传来,我才明白那刺耳的声音来自何处,才明白那特殊的味道来自何处。同时,我才看到了异样,平坦的路面已经前千疮百孔——哦,原来这里要修路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说呀。看来这个不起眼的小街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地方。我忘记自己的窘态,朝着工作的机械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途径十一号楼,该出现的场景终于再次出现——聚集的人群赫然显于眼前,我微微地笑了。这大约是灰筒居小区的特点,但凡发生事情,就有居民聚集到一起。果不其然,我首先看到了老范,他并未居于人群中间,而是圪蹴在一个角落,情绪低迷,眼神失落地看着动作的机械,顺着老范的眼神,我看到在机械的周围拉起的警戒线和值守在旁边的行政执法人员,我无法猜测老范忧愁的原因,只好默默地凑近人群,以便从大家的闲谈中获知一二。

    消息还是令我十分震惊——新南一条临街所有违建违规的商铺都要拆除和整改,路面拓宽,整顿街区形象。作为一个外来者,我从未曾关注过城市的动态,觉得城市的变化和改革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和他们呢,灰筒居的原住民们,他们从小在这里玩耍,在这里长大,在这里上学,在这里度过青春,在这里结婚生子直至老去,这里承载着他们的全部,哪怕是细微的变化都会带给他们不适和难过。人是最不易改变的生物,所有的变化势必会经历疼痛,那种痛是切肤的。我才知道这次变革关系着老范临街搭建的商铺,他家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是靠这个商铺来支撑,家里有体弱多病的老父母,下面还有三个孩子(老大刚成家,有个一岁的孩子,大约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可爱的小孩,老二老三尚未成家),每个孩子虽然已经工作,但是所赚的工资尚不够这个大家庭消耗,老范早年自行搭建了一个彩钢瓦的铺子,租给外地人卖菜和水果,因着这黄金的地段,每年房租收入还算可观,可是现在面临拆除,他的天就要塌个窟窿,难怪平时坚朗的老范此刻显得如此无助。人群中不免有同情老范的人,也有持另外观点的人,大家议论纷纷,没有人看到老范的失落以及他好像缩小了一倍的身形。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正打算走到老范身边,却被一个人影抢先,他走到老范身边,将老范拉起来,说道:“头掉了,碗大个疤,有甚了不起的?”那个扶他起来的人正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老李。

    两个身影穿过阳光的缝隙,径直走向了十号楼的方向,很快消失。天空中骤然响起了一声闷雷,一股大风吹起满地的尘土,尘土掉进我的眼眶,眼眶好像有些湿润,我揉着眼,快速跑过泥泞的道路,追着老范和老李的方向而去。

    7

    无节制地忙碌促使我的作息时间紊乱,该睡觉的时候精神矍铄,不该睡觉的时候萎靡不振,以至于在炎热的夏季,我常常一个人出现在这条小街上,小街委实不长,从东走到西不足十分钟距离,依次排开理发铺、水果店、烧烤店、面馆、包子铺、便利店、肉店、菜店、五金店、诊所、房产中介所、快递站、水站、茶馆、书店以及各色小吃店和摆地摊的小商小贩。夜幕降临才是这条小街繁华的开始,忙碌在这座城市的年轻人陆续下班,居住在这个区域的居民们陆续出门,来自各地的方言在此汇聚,晋南话柔绵的像吃糖,话语中透出来晋南人性格温润;晋中话软糯的像唱戏,话语中透出来晋中人性格委婉;晋北话硬朗地想喝水,话语中透出来晋北人性格直爽。我从一个铺子走到另一个铺子,做着逛的形态,行着听的动作,我对各种人群都十分好奇,这种好奇是发自内心的好奇,我想,弄懂一个城市,一个区域,或者说一个小区,就需要从这个地方的人开始,或者说从这个地方的人说的话开始。我听取每个人的言谈、观察他们每个人的举止。通过长久的倾听和分析,我得出来一个令自己兴奋地发现——那些外地人怎么看都像外地人,那些老太原好像不用看都知道他是老太原。他们说话的方式、行事的动作,表情、语气,都是太原的方式。比如老范的铺子被拆了三次,第一次老范以为不会那么快,他习惯了太原原本的慢,灰筒居拆迁说了十年,不见动静,现在修街也一定不会快,他出门、逛公园,回来发现铺顶不见了,空留了一片空地和空地上摆放的物件,老范就蒙了,他跑到自己的铺子前,直接躺在空地的桌子上,嘴里也不哼哼,这下工人没办法,只好选择撤退,之后老范找来邻里好友四五人,帮他再次盖起简易的彩钢瓦门铺;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老范有了经验,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铺子里,搬来了被褥,搬来了锅碗,甚至拎了一只痰盂放在了铺子的边角,老范也不与旁人交流,他就在屋子里没明没夜地睡,睡醒了吃,吃完了再睡,大小便在痰盂内解决,老范的这一形态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灰筒居的拆除工作一度停滞,包工头每天隔一小时查看一次,来一次叹一回气,最后都是无功而返,太阳升起落下五六次,包工头不来了,工人们也不来了,老范也睡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不知道第六天,还是第七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在雨中看不清来往的人影,雨水在路面上快速聚集,漫过了路基,覆盖了整条道路,老范的屋子成了雨屋,雨水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毁了,老范落汤鸡一般从屋子里脱离出来,回到了家里,回了家的老范喷嚏连天——他感冒了,感冒后的老范念念叨叨地喝了老伴递给他的药水,然后沉沉地睡去,几个小时后以后,雨停了,老范睡醒了,然而,事情的却再次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变化——他的铺子又被拆掉了,这次更彻底,除了屋顶,屋子里所有的物件一扫而空。老范拖着疲惫的身躯,扑倒在汪洋雨水之中,嚎啕大哭。于是,我又看到老李扶起了老范,老李说:“头掉了,碗大个疤,有甚了不起的?”

    确实一切没有什么了不起,铺子再一次搭建了起来。

    这一次的铺子搭得十分迅速,老范叫来了两个儿子,老李也叫来了他的两个女婿,邻居出来六七个青壮年,大家和泥的和泥,搭砖的搭砖,半天的工夫,一座结实的砖铺赫然立在了众人的眼前,它整体焕发着崭新的光芒,红色的砖墙显出了异样的喜庆。老范还找人写了个牌匾,匾上四个大字:“光荣之家”,字体遒劲有力,和红色的砖墙很搭。挂上牌匾的那一天,老范叫来了亲朋好友和熟识的邻居,当着大家的面响了一串鞭炮,炸响的炮声将一股股浓烟和细碎的红纸屑腾飞到天空上,烟尘和纸屑落地,大伙都看到老范消瘦的脸庞上流淌着两行泪水,在泪水的映衬下,他的脸庞好像胖了一些,红润了一些。他眼睛睁得很大,鼻孔里发出呲呲的声响,手掌从始至终都在拍着,他在为自己鼓掌,也为这些帮助他的人鼓掌。他站在那里,腰挺得很直,这是我见过的最板正的老范(之前和之后的老范都呈现萎靡的状态)。他的这种精气神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为他鼓掌,甚至有的人掉了眼泪。

    太原八月份的那两三天是最热的,气温上升到顶点——大约35摄氏度,可能不止。蒸腾的气温出现一漾一漾的感觉,那种扑面而来的热让在场的人们无法忍受,大家在鼓劲、感动之后,陷入了汗流浃背,每个人都撩起自己的衣服擦着汗,看热闹的孩子们开始吵吵闹闹地要回家,女人们也松动起来,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现场,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现场。最后只剩下老范和老李,就连他们的孩子都起身回了家。而我,则隐于阳光无法照射到的阴影之中,观察着仍然无法自抑的老范。老范抬起袖子擦掉汗水,拉起老李的手进了他的“光荣之家”,之后整个下午,直至夜幕降临,都未见他们出来。这之间,我去了两趟唐久便利,一趟厕所。去唐久便利,一次买了雪糕,一次买了雪糕加矿泉水。通过冰凉的补给让我撑过了炎热的下午,迎来了夜幕的降临。

    8

    夜幕降临以后,气温依然炎热无比,热浪依然扑面。我终于熬不住了,拿起摆放在身旁的四个矿泉水空瓶和五个雪糕袋,想要起身离开,可是腿早已麻木,我用双手扶着墙壁,一点点站立起来,感觉眼前晕黑一片,加之热气汹涌,我差点跌倒。缓了几分钟,视线才终于清晰起来,腿上渐渐有了感觉。我缓步离开现场,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长长地缓着粗气。我感觉这一下午十分漫长,像历经千年,我不知道待在房间里的老范和老李在做什么,他们是如何熬过炎热的下午,想必砖房里的温度跟蒸桑拿差不了多少,他们是在商量接下来的对策?还是在静默地等待拆迁队的再次上门?不过总的来说,这个让人忐忑的下午是过去了,熬过了下午,大概就会迎来转机。天色完全浸入黑暗,路灯渐次亮了起来,貌似还有些微风顺着窗户刮了起来,我也分明看到窗纱微微地抖动着,舒适的气温让人的心情好了很多。我站起身,开了火,为自己煮了一碗面条,面条下肚,整个人算是又生龙活虎了,思维也活跃起来。我再次开始担心起老范的铺子,他弄了那么大的阵仗,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不满的后果不敢想象。作为邻居的我,满腔热血,看着如父亲年岁般的老范和老李,不自然就觉得十分亲近。如果父亲出现这种情况,我会是什么感受?我该怎么办?我一定会冲在前面,为父亲遮风挡雨,为父亲冲锋陷阵,这是作为一个儿子需要做的事情。然而此刻,我能为老范做什么,自己不得而知,我心想,哪怕是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弄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然后利用自己的小小特长,将事件写为文字,也算是对老范的一种强大的支持。想清楚这件事情后,我再一次快步下楼,来到小街上,昔日的喧闹不见踪影,很多铺子已经被拆除,还有一些铺子已经闭门歇业面临着被拆除,整条街显得十分萧条,街面上一些小商贩零零散散摆着地摊,购物的人也不多,行人也极其稀少。我内心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紧赶紧地来到老范的铺子跟前,只见铺子黑漆一片,细看才发现门上了锁,我疑惑这种异常的行为,眼神向两旁游离以寻找答案。我没有看到平日里聚集起来的人群,那些喜欢下棋、打牌甚至碎嘴的灰筒居居民们此刻竟不知所踪,大家去了哪里?这让我十分疑惑。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坐到下午我坐过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出现。

    夜色渐渐地深沉起来,路灯灭了,月光透过云层一点点洒下来,照在老范的红砖屋顶上,那房子看上去神秘莫测。

    我掏出手机看到时间已经显示01:12。我想,这大概是平安的一夜吧。

    可是,老范去哪了?

    9

    老范去哪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以至于我并没有睡好。睡梦中,感觉自己依然端坐在那个温热的台阶上,依然吃着冰凉的雪糕、喝着冰爽的水,天气很热,汗水湿透了衣服,视线也模糊不清,那个红砖房子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小船,一会扁的,一会长的,形状总是无法固定。地面也随之晃动起来,身体左右摇摆,雪糕杵到了脸上,汽水洒得到处都是,裤子湿了,鞋子也湿了,身下黏腻得十分难受,我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体疲劳匮乏,无法直立,只好使全身力气翻转,一,二,三,终于翻了过来,感觉浑身都清爽了许多。我醒了,醒了的我先是发现一片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几时几刻;继而发现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我竟然尿床了。太丢人了!我迅速爬下床,褪下内裤,扯了浴巾裹住下体跑去了卫生间冲浴。温热的水流经过我的头发,脸庞和身体,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意识的完全回归让我意识到自己对老范的关注过于耿耿于怀,大概对一件事情过度关注,就会忽视身边其他事情,比如撒尿的重要性对我来说大概比不上红砖房的重要性,所以才出现这样不齿的事情。从卫生间出来,我把床单扯下来,塞到洗衣机,按下启动键,从冰箱里胡乱拿了个吃食,便再一次匆匆跑下楼。

    站在街上,看着空旷的街道,我突然意识到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我怎么没有去上班,我应该去上班呀。我赶忙拿出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时间已经是11点25分,距离我上班的时间过去了2小时25分钟,同时我看到手机上有十五个未接电话,点开一看,有十四个是经理的号码,有一个陌生号码。我先是给经理回拨过去,说自己感冒了,头晕脑热,没法接电话,跟他请了假。挂了电话,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紫,心跳的声音清晰可见。另一个陌生号码,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起来号码的出处,只好暂且不管,大约是某个骚扰电话也不一定。如果是重要号码,他一定会再次打来。

    此刻对我重要的是老范红砖房的情况如何?我抬起头,看向红砖房的位置,发现一无所有,整个地面平整的可怕。我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使劲揉了眼睛,掐了大腿,发现场景毫无变化。那座红砖房不见了。

    10

    有一天早上,我跑完步回来,正在楼门口做拉伸动作,小腿后侧、小腿前侧,大腿后侧、大腿前侧,在我做髂胫束拉伸的时候,低下去的头看到一个倒立的人慢慢地走上了台阶,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站起来,转身看向多日未见的老李。他好像老了很多,头发显得枯朽,越发白得厉害,圆润的腰背微微地佝偻着,面色蜡黄。他看到我只是用眼神表达了交流。我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隐忍和疲惫,也看出了一些无奈,于是我挡在他的身前,说道:“李叔,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也不见老范?红砖房怎么被拆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我连珠炮的问题令老李镇住了,他惊愕地看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脸庞先前是泛白的,现在却青了起来,继而又变红了。我突然觉出自己的突兀和无礼,窘迫之余,赶忙拉着老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说:“李叔,我……”我正要表达自己的歉意,却被老李伸手挡了回去。他抬起头看着悠远的天空,天空中飘荡着一团一团的乌云,下雨的迹象已经显而易见,他看了一会天空,表情犹疑地对我说:“老范住院了。”

    我说:“啊?老范住院了?怎么回事?”

    我又犯了先前的毛病,我早已忘记老李是性情温润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办事也慢条斯理。我住进这个小区以后,在与老李熟识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每一件事情中,老李都体现出他独有的慢性格:说话慢,思考慢,处理事情也慢。有一次,我家的厕所漏水,腥臭的水滴从头顶滴在我的后背上,我瞬间火冒三丈,裤子还未完全抽起,便奔向了四楼,一阵火急火燎的敲门过后,门开了,一个亲善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有事啊?小伙子。我一下没了脾气,这人就是我遇到过的、关心过我的老李。我和老李说,我厕所漏水,是不是你家的马桶破了?老李说他也不知道,让我进门看看,我要换鞋,老李说不用。我们仔细察看了马桶的情况,抽了水,放了水,看不出任何异样。老李说小伙子不急,慢慢找原因,找到了咱修,你别急。老李这么说,我无言以对。老李让我坐下来喝茶,我婉言谢绝。回到家里,我心里忐忑,一是嫌弃自己的冒失,二是困惑事件如何解决。水依然漏着,上厕所的时候我打上了雨伞。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我下楼时遇见了老李,老李问我还漏水吗?我说不上漏不漏,好像漏,也好像不漏。因为我最近上厕所一直打着雨伞。老李说,肯定不漏了,他找人修过了。我回家查看,果然已经不再漏水。事情就是邻里邻居之间的事情,老李的慢却是让我记住了。

    然而此刻,我为了自己的好奇心,竟然忽略了老李的感受,我急匆匆、毛糙糙地对待老李,这么多么的冒失和无礼,我十分惭愧,不知如何继续下面的话题,我的手指扣在裤兜里,头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冒出来,它们流过额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眼前一片迷离。老李好像未曾觉察我的失常,或者说他觉出我的失常却忽视,他收回悠远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11

    大概因为我那天下午熬累了身躯,也熬累了灵魂,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不在线。我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做饭上,我开了火煮面,火苗冒出来竟然发出暴烈的声响,我看着噗噗跳跃的火焰,觉得那声音再正常不过。与此同时,烧水的声音,水开的声音,下面条的声音,煮面条的声音,吞面的声音,连着刷碗的声音,它们都在我的耳边浑然炸响,我竟然丝毫未曾听到街上剧烈的机器轰鸣声和激烈的争吵声。我吃完面,躺在沙发上,思维开始走进关于老范的一切。我回忆了关于老范的一切:矮个子,脸庞瘦小,说话刁刁的,满口太原话,开口闭口都会爆几句粗口,他常常带着小孙子出入小区,最喜欢吃一口便宜的冰棍,还有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喝水,他没有固定的工作,平时为小区里的人修修水管、接接电,最大的经济来源就是他的铺子,这是坐地起价的生意,老范的铺子每年都会递涨15%的房租,虽然租房者会叫苦,但依然会续租,老范心里很清楚,在连通青年路和并州路的新南一条,人流络绎不绝,铺子的租金只涨不降,那就是他的金饽饽,他最喜欢远远地看着铺子……思维就像电影一帧一帧放映,我突然意识到忽略了一件事情:老范住在几楼?一楼,还是二楼?再或者四楼?五楼?六楼?还是炎热的最顶楼?我穷尽脑力去搜刮关于老范的一切,却在记忆的深处无法找到出口,我陷进去了,陷得很深,在记忆的巷道里左突右冲,始终找不到切入点,我就像魔怔了一般,暂停在了那个下午漫长的时光隧道里。那个隧道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在它的另一端有着一个平行的世界,那世界里正在发生着天崩地裂的巨变,而我却洪然不觉。

    那天是真的热啊,热到待在屋子里的老李和老范浑身冒汗,老范站起身来,撩起衣襟扇着风,风像被施了咒语一般没有任何的流动,而汗水却一直流。老范看看老李,老李体胖,怕热,全身跟刚跳过迎泽湖一般,形容落汤鸡都不为过,老范看着落汤鸡的老李,觉得有些愧疚,便转着身子在铺子里翻找起来。这铺子一直被一个卖衣服的南方人租赁着,南方人眼光好,总会进一些时兴的款式回来,价格还十分合算,所以生意一直挺好。可是最近这几天,开始拆除,南方人眼看生意出了变故,不想掺和,便早早收拾了行李,与老范清算了租金,另寻地方去了。南方人搬走以后,铺子虽然被拆过两次,但是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掀了顶子、推了墙壁,内里的物件并无有变化。老范动弹了半天,找到了一瓶二锅头,和一根快要蔫了黄瓜。于是乎,他和他的老伙计一口烧酒一口黄瓜地吃喝起来,竟也渐渐地降下来些许温度。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老范在老李面前彻底放飞了一次,致使平时号称三两醉的老范将半斤酒下肚,还叫嚷着继续找酒,老李制止了老范,老李说,书上说得好,凡事适可而止,太原话说,外你不要揽得太多,够了就行了。老范酒精入脑,胆量达到从未有过的提升,豪情万丈也不过分。他嘴里吐着泡沫,止住老李,声调异常大地说,你是看不起我老范,还是看不起灰筒居人,吃饭就要吃饱,喝酒就要喝够了,今天我高兴。老范的身体摇摇晃晃,就要出门。老李知晓老范是要出门找酒,内心就觉出老范的愣,他说,你可愣了,不喝了。被老李这么一说,老范腾地停下了脚步,调转身体红眼看着老李,越看越来气,嘴里就开始骂骂咧咧,看你平时人模狗样,关键时刻猪狗不如,还当过兵了,你就是杀过人又能咋?还不是穷棍一个?老范的话很过分,声调也十分高昂,过分的话伤了老李,高昂的声调引来了围观。老李生气了,推开老范就要出门,刚走到门口,迎头撞见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老李心想,不好,不该来的人来了。他转身又回到了房子里,在凳子上继续坐下来。老李看老范回来,有些得意,你老范倒是出个这门,咋又回来了?你是少个仡佬佬了,还是少个仡钵钵了?老李没理老范,他不说话,他正在为老范想接下来的对策,老范最害怕起冲突,他要尽量避免出现那样的情况。

    老李把我递给他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喝完以后,他咽了咽唾沫,想要再次开始讲述,却哽咽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眶里有液体要分泌出来。我赶忙说:“李叔,万事都难,再喝口水,缓一缓。”老李拿起瓶子看了下,并未喝水,他再次抬头看了下天空。我顺着老李的眼神看向天空,发现天空中乌云密布,夏天的雨眼看就要降落。我说:“李叔,快下雨了,您要不嫌弃,就去我家坐会?”老李点点头。我们站起来,我前他后,缓步走上台阶。老李走得十分缓慢,他一只手扶着楼梯,一只手拿着我给他的水瓶。他显得很疲劳,腿上没有力气,脚步在一点一点挪动,我停下来,要搀扶他上楼,他摇摇头制止,我只好在前面看着他,等他上来。

    老李在我家的沙发上坐下来,我倒了一杯茶水给他。此刻,我才发现递给老李的那瓶矿泉水早已打开,并且自己喝过大半。羞愧的心情涌上我的心头,端水杯的手微微发抖,有些许茶水溅到了茶几上。

    老李依然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眼神悠远地看着窗外,窗外已经大雨滂沱,浓密的雨线将天光都遮蔽了起来。

    12

    大雨中的时光快速流逝,很快到了傍晚6点钟,窗外依然大雨倾盆,看不出来要停息的可能。我和老李连着喝了好几轮茶水,我跑了四五趟厕所,老李却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我好奇老李的膀胱容纳量的同时与老李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老李丝毫不在状态,他说的话好几次前言不接后语。这样的情景,对我来说,就显得十分无趣,这期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女朋友打过来的,告我近日她将搬走,我不记得这是第几天她提出要搬走,每一次我都搪塞过去,这次我也哼哼哈哈两声,挂掉了电话。之后我再回来看老李,沙发上空无一人,客厅里也空无一人,我甚是惊讶,难道老李走了吗?未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会去哪里?我打开厕所门,厕所里空无一人。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这样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家里,让我心有余悸,我从小自认不是一个迷信封建的人,但是真要身临其境,又是另一番感受。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关上厕所门,在二室一厅的小屋走了一遍,所到之处均是空无一人,内心的恐惧和焦虑逐步升级,我伸出手使劲挠动着稀疏的头发,甚至揪下来些许发丝。我抬头看向窗外,夜幕黑漆,远处盘古一号大厦也隐于暗夜,未见往日的霓虹闪烁,突然天边一阵电闪雷鸣,吓得我瘫坐在地,触碰到茶几上的水杯掉落在地,粉碎之声响彻整个屋子。我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出现在眼前,更是惊惧到无以复加,赶忙用手臂封住了眼睛。黑影越来越近,散发着怪异的气息,黑影近到我的眼前,突然,有柔软的东西抓住了我的臂膀,我不能动弹,也不敢睁开眼睛,我甚至屏住了呼吸,等待危险降临。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顺着耳道传到耳里,声音很熟悉。这是?这是老李的声音。老李?这声音是老李?我欣喜若狂,移开手臂,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人高马大的老李出现在眼前,他圆润的脸庞虽然毫无血色,却依然透出和善。

    他又说:“你没事吧?怎么坐在地上?”

    “老李,你去哪了?”我急切地问道。

    “哪也没去,在厨房阳台上看了会雨。”老李清淡地说。

    “啊……”我略微惊讶地发出了声音,声音很低,大概老李没有听见。他把我扶到沙发上。我的心神慢慢平复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变凉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钟表,才发现指针已经形成一条直线——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我在心里暗自嬉笑自己的无知和懦弱,嬉笑过后,我站起身来,给老李续了热水,来到厨房给老李准备了简便的晚餐。

    晚饭吃得很快,老李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两碗清汤面倒进了肚里,我甚至没有听到他咀嚼的声音。放下碗筷,老李用手背抹了一把油光的嘴唇,又抹了一把出汗的额头,直起腰背,看着我开始了他的讲述。此刻的他一扫之前的恍惚状态,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语速异常平稳,言辞恳切,娓娓道来地向我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事关老范,也事关他自己。

    我听得入神,竟然忘了洗碗,忘了周身所有的一切,整个人跟随老李的讲述,进入了时光的隧道,一度身临其境。窗外的雨什么事情停下来的,我浑然不觉。只知道老李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铮”的声响,这代表时针已经归零,此刻是深夜十二点钟,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我送老李出门,看着他摇动肥胖的身躯下楼,灰白的头发在白炽灯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枯槁。老李最后说:“人心要懂得知足了,世上就没有外正正好的事情。”声控灯熄灭的同时,老李消失在了楼梯口,一股猛烈的凉风从楼道的窗口直接灌入我的胸膛,我浑身上下一激灵,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13

    我一直不愿意回想老李讲述的故事,源于我无法相信故事发展的脉络和走向,也无法相信故事中的人和事。我坚信那是老李的一面之词,有很多疑点和漏洞,但是除了老李的说法,我无法还原关于老范红砖房事件的任意细节。所以姑且将老李的讲述作为一种参考,或者说是对我心理的安慰来对待;所以在老李的讲述中,关于老范的部分,我的耳道进行了自动过滤,关于红砖房的部分进行了加倍放大。多年之后,我搬离了灰筒居,购置了汾河岸边的汾河明珠的高层,每天乘坐电梯攀升的时候,总能看到凛冽的汾河水泛着波光,那种光极其温暖,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力量,也是只有那一刻我才有足够的勇气来回想十三年前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14

    那晚到底是谁引起的冲突,我已经无法从老李的讲述中回想起任何讯息了。我只记得,老李说,返回房间的老范无地适从,他慌忙拿出手机,给他的儿子们打了电话。打完电话的老范坐下来,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仰起脖子将酒瓶中的酒一干二净,然后才眼神迷离地看着进到屋子里的执法人员。

    老李说:“有个屁酒,那就是个空瓶子,酒早就喝完了,老范迷糊了。”

    领头的执法人员很平静地说:“范爱国是吗?这幢房子属于违建,今晚必须拆除。”他说完递给老范一个文件,老范拿起看看,递给老李,老李拿起看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老李没吭气,老范也没吭气,老李没吭气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老范没吭气是在等儿子们的到来。大概世上最煎熬的事情就是等待,这种等待时间并不漫长,可能三分钟,可能五分钟,但是在老李和老范的心头却像过了三秋,汗水一直顺着额头往下淌,场面一度陷入沉寂,尴尬到极点,最后还是另外一个执法人员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烟,散给了每个人一支,给老范老范没接,伸手当了过去,给老李老李也没接,那年轻人就说:“叔,我们也是工作,没办法,领导就在外头盯着了,太原要创城,环境靠大家,我们是大都市,要有大都市的样子,大家都不容易,你有你的苦,我们有我们的苦,叔,事闹成闹不成,先抽根烟。”年轻人又把烟递给老李,老李就接了,年轻人打了火帮老李点着;年轻人再给老范递烟,老范也接了过来,气氛就稍稍缓和了些,老范的儿子们也来了。

    老范的儿子们一来,老范就站了起来,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腰背就支棱起来,精气神也好了很多。

    起先领头的那个就说:“范爱国,给个时间吧?是你自己拆呀,还是我们帮你拆呀?”

    “拆个屁!拆你妈!”老范的儿子们嚷嚷道。

    “你骂谁?”

    “骂你怎么了,披着羊皮当狼了?”

    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老李想要劝阻,谁理他,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后来是谁先动的手,老李没注意,总之两伙人就打了起来,打也不是真打,大家你抱着我头,我搂着你的腰,倒像是小时候玩过的摔跤。可是这场面,老范哪能看得下去,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受伤,老范大喝一声,然后拎起地上的酒瓶就砸向了自己的脑门,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异常剧烈,所有人都镇住了,大家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到了老范的头上流下了一绺一绺的鲜血,鲜血漫过了眉毛、眼睛、鼻子,流向了嘴巴,老范没忍住,伸出舌头将鲜血舔进了嘴巴。

    厉害血的教训是极具威慑力的,老范以独特的方式制止了冲突的发展,却没有制止红砖房被拆的事实。

    15

    讲到这里,老李停了下来,这是他整晚讲述过程的唯一一次主动停止,他显得很疲惫,眼仁有点涣散,嘴里也打起了哈哈。看来李累得够呛,我赶忙说:“李叔,要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

    老李并不理会我,兀自站起来,来到窗口,看着迷离的夜色以及夜色中丝丝缕缕的细雨,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我接应到:“是了,天天下,烦都烦死了。”

    “老范受了大罪了。”老李意外深长地说。他伸手推开了窗户,“呼”的一股风夹裹着雨丝吹进来,让这闷热的空气瞬间清凉,我站在老李的身后,与他一起观望着夜色。

    故事讲到这里,我已经猜出了事件的结果:老范受伤去了医院,红砖房在他儿子们的主持下进行了拆除,一切都以最完美的结局结束了。

    我得意自己的想象力推断,接下来我也不需要继续听老李的讲述,这个故事突然让我索然无味,我现在尿意十足,憋得膀胱生疼,急需要去放水,并且长久的倾听也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我需要缓一缓,顺带透透气。

    我先去了厕所,又去了阳台。看夜色俨然已经浓重,窗外的雨滴飘飘散散,欲停未停,我看到街上有行人跑过,他或者她并没有打伞,只是举手遮在头顶,步履略有摇晃,我猜想是刚刚吹过几瓶勇闯天涯,见雨势渐小,才匆忙回家。我伸手打开窗户,清凉的风涌来,让我非常受用,毛孔瞬间舒爽,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冰凉,恰逢我意,突然我觉得这世界充满美好。

    回到客厅,老李正端着眼前的茶杯吹着茶气,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顺着老李的眼神,时针已经划过十一,分针俨然在快速跳动。老李看到我回来,满脸羞涩,嗫喏地说:“废了你一黑夜。”

    我说:“李叔,不要紧的,是我要听你讲。”

    老李放下茶杯,正起腰身,一板一眼的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也听得差不多了,该休息了。”老李说完,哈哈笑了几声,算是对我紧锁眉头带来的尴尬的缓和。

    16

    大概过了十几天,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走入小街,突然发现挡起来的围栏拆除了,所见之处一览无余,街道异常的宽敞,原来拥挤的小街瞬间变成了双向两车道,原来的小房子不见了,原来违规的商铺不见了,新鲜的柏油路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道路两旁有了小树,有了绿化带,有了垃圾桶,小街终于有了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了。但是我的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少了什么,又不知道少了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三楼,刚一进门,便觉得内心荡漾着说不清的难受,胃里有食物翻滚起来,一部分来自于刚刚大碗面的下肚,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于我对老范满脸鲜血的想象——那种黑红的颜色满溢在我的眼前,黏稠,腥臭,而且还随处可见。我越想越难受,没忍住,一股脑吐的到处都是,喷溅而出的饭粒和汤水沾满了整个茶几。

    那一夜,我上吐下泻,胃痛难忍,最后不得已拨打120去往市中心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急性肠胃炎,起因是受凉。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睁眼看到白色的墙壁,我觉得那一刻自己变成了老李,正与老范一起出生入死,勇立红砖房,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我们携手并进,共商大计,和和气气地将问题解决了,老范拿到了该有的赔偿,儿子们也欢欣鼓舞地分到了钱,红砖房在大家的帮忙下进行了拆除,为了表示纪念,我悄悄将一块红砖藏了起来。红砖鲜艳的颜色给我以独特的鼓舞。此后多年,我与老范一起生活,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在灰筒居的小广场集合,谝侃,喝酒,打牌,我们共同面对各种困难,分享彼此的喜悦;在一个多雨的季节,有一群流氓闯入灰筒居,企图讹诈居民,我与老范奋起反抗,挥舞的铁锹划过天空,最终我们以胜利告终,流氓们被打得屁滚尿流,我以老李的形态终于当了一回英雄。

    我的心情异常舒畅,看着医院灰白的墙壁,我意兴阑珊地回味无穷,延续了故事的发展,我庆幸自己的想象力丰富。

    早上查房的医生见我脸色不错,对我进行了例行的检查,观看了各种数据,然后坚定地对我说:“你可以出院了。”

    17

    从医院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女友的物件已然搬空,我立于当地,一缕阳光射进窗户,恍若隔世。

    2022年5月17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2022年9月9日改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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