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题为《橄榄札》,尤喜其语言。
且看开篇第一句:“小妹拿来一袋新鲜橄榄,结实明朗,宛如清泉水底苔意沁碧的鹅卵石。”
说橄榄结实明朗,已含清新饱满之意,后续之比喻:清泉水底苔意沁碧的鹅卵石,清花亮色,更是赏心悦目。于是有所期待,且看这橄榄与茶相遇,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车前子不急,先侃《茶经》,顺便牵出在茶里下橄榄的苏州人。
“茶中杂以它物,由来已久。《茶经》摘录《广雅》,有用茶与葱、姜和橘子合煮的记载。先人时代,煮茶为饮。现在除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些饮茶习俗,大多数人不会在茶里下葱、姜和橘子的吧。苏州人新春会在茶里下橄榄,名‘元宝茶’。”
在茶里下这下那,我从前也略知一二,认为很搞笑,且觉得把上好的茶叶糟蹋了。例如唐代的煮茶,会加盐、葱、姜、桂等佐料,有点像做菜一样。葱、姜之类佐料,不是用来去腥膻的吗,下到茶里,我觉得是一种怪味。再加上盐,难道是用来下饭?与茶相匹配的,可以是香花,也可以是味道清新的植物,不然太过喧宾夺主,还有茶什么事。不过,我们今天泡茶,说不定古人见了更要嗤之以鼻,觉得太不讲究,太没有仪式感,认为味道也太单一了。茶之一道,一直讲究到今天的反倒是日本人。从周围环境到茶舍的美化,到煮水,冲茶或抹茶及敬茶的一整套程序,再到宾客双手接茶,轻品,慢饮,奉还,以及对茶具的鉴赏和赞美,麻烦得要命。更要命的是,在正宗日本茶道里,品茶时还不能谈政治、说生意,不能涉及世俗话题。如此说来,我所认识的好多文人雅士,压根就没有好生喝过一回茶。别的不说,最爱吹的是在某某刊物发表了多少文章,得了多少稿费。又或者某次征文获奖,奖金几许。若被日本人见了,岂不笑倒在地。毕竟,日本的茶道是华夏传过去的。
扯远了。
且看车前子如何在茶里下橄榄、又该如何品鉴:
“茶是绿茶,如果橄榄下在碧螺春茶里,滋味更好,盈盈,隐隐,气息影青。泡碧螺春一般下投,先斟水,再投茶。刚才,我试试水温,六十多度,个人经验不下投也行。我在玻璃杯里放入一枚橄榄,再投碧螺春,淅沥似雨,有水注入。第一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二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三口新鲜橄榄的香与味像兰花的一根叶子弱不禁风地从深处抽出,撩拨舌尖,软刺上颚。随后是一会儿碧螺春的香与味,一会儿橄榄的香与味,交替穿插,井水不犯河水。它们融为一体是在三泡过后,但这时也人老珠黄没精打采了。”
泡茶时的车前子已经显得比较高古了,而他所在的茶室,想必也是古香古色。“盈盈,隐隐,气息影青”,是指香味么?充盈,含蓄,须仔细分辨。先放橄榄,再投茶,“淅沥似雨”,周遭仿佛平添了初春的意境。接下来该品茶了。第一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二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三口——别急,注意车前子的表情!但见他轻轻啜了一小口,微闭了眼睛,如同陷入了沉思。终于,期待的味道出来了!——“新鲜橄榄的香与味像兰花的一根叶子弱不禁风地从深处抽出,撩拨舌尖,软刺上颚。”注意,这是许多作家都擅长的“无中生有”的细节描写,赋予无形的香味以具体的形象。兰花的叶子,“弱不禁风”地从深处抽出,撩拨舌尖,软刺上颚,此时的香味很难捕捉,也是一种独特的感觉。“撩拨”与“软刺”,两个动词让人心痒肺痒,可谓恰到好处。这还没完,还有更奇妙的“随后”。一会儿碧螺春的香与味,一会儿橄榄的香与味,交替穿插,井水不犯河水。太有意思了!两种香味,俱有鲜明的个性,互不相融,各香各的,直到第三泡时才宣告妥协。之所以妥协,是因为已经“人老珠黄没精打采了。”
“无中生有”这个说法是我为了方便表述临时使用的。说白了并不神秘,无非是充分调动作者的通感,拟人状物时灵活转换,把味觉变成触觉,把听觉变成视觉,再把视觉变成别的感觉,最终把抽象变成具象罢了。形象思维嘛,就是要让你笔下的形象立起来,动起来,千方百计,使之活灵活现。
当然,拥有高档茶叶和高档茶具的人,骨子里不见得便雅。车前子的高雅,绝非装出来的。
车前子的画好,文章好,且懂茶。
他是真名士。
2021年11月11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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