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知之大师
虎啸深山,杜鹃啼血,猿猴哀号,空谷回音。
沈逸之和楚琳儿正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他准备去见一个人,一个三年未见的老朋友。
悬崖峭壁,崇山峻岭,万壑争流,风声四起。
楚琳儿显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她在科尔沁生活了十八年,从未踏出草原半步,除了草原青青,又哪里见过什么高山瀑布呢?
她虽然现在满脑子都是问号,可她一向是个不怎么喜欢问问题的女孩子,她只是一步不落地跟在沈逸之身后。
他们走过颠簸的石子路,经过由两块巨石相碰而生出缝隙的狭长小道。进入隧道时,越往里,越晦暗不明,不见一丝光亮,沈逸之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他握紧楚琳儿的手,护在她前面探路,一步一步。
途中路过用铁链系住的吊桥时,晃晃悠悠,好像风一吹,便会从桥上摔下去似的。那桥是只由几块木板构成的,并且木板早已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打,腐朽得不成样子,更为惊险的还是桥下那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可能稍微不慎,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好在楚琳儿不怕,她也不必怕,因为她知道,他曾说过要拼了命的护她周全,他绝不会食言。
终于经过一个时辰的艰难徒步后,楚琳儿似乎累得再也走不动了,脚步变得缓慢下来,幸好竹林深处之中有一个再朴素不过的宅子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即是沈逸之要找的地方,里面自然有他要找的人。
风吹竹叶,飒飒声响,只见一个僧人模样的少年正在院落里扫落叶,一旁几只小鸡“咯咯”地叫着,排成一排,似乎正在迎接沈逸之。
僧人瞧见沈逸之后,便右手成掌,恭恭敬敬地朝他做了一揖,那是佛门礼仪,他神色自若道:“家师已恭候无双公子多时了。”
沈逸之素白折扇一合,自是回了一揖,笑道:“有劳师傅了。”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用绿竹做成的方桌,桌子周围只有四张椅子,好像素日里这地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来访。墙上贴了一幅吴道子的真迹,还有一幅六祖惠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桌上摆着三个空酒杯,一壶酒,还有一盘花生,和几道素食。
坐中那人,一袭白衣长袍,阖上双眼,似乎早已睡着,他身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窗,正朝屋内吹着冷风。
当他们一跨进屋内的门槛时,那人忽地张开了眼,看着沈逸之,脸上没什么分明神情,只是一字一句道: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的不免有些迟!”
“可我却以为恰到好处。”
“热好的饭菜都凉了,你竟说恰到好处?”
“只要还有好酒可喝,就是恰到好处!”
楚琳儿站在一旁,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忽地,只见那两人开怀大笑起来,这笑声里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感,或兴奋,或喜悦,或痛苦,或心酸,或久别重逢后的云淡风轻。
这人便是闻名遐迩的“知之大师”。传说,他虽隐匿于竹林深处,但对于江湖上发生的事,他却无一不知。
知之大师脸上早已布满了皱纹,但眼里却露出孩童般的天真,他抚了抚花白长须,笑道:“你这次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沈逸之入了座,倒了一壶酒,极为认真的答道:“我这次真的只是来看你的。”
知之大师听后瞪圆双眼,大笑两声,他道:“无双公子居然会平白无故跑来‘知之谷’陪我这个孤独老人喝酒聊天,你说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继而他又忍俊不禁地说道:“你莫要忘了,我是‘知之大师’,这世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沈逸之没有答话,饮了杯酒后,端着空酒杯,笑道:“出家人不能饮酒,可你却在喝酒,而且你酿的这酒居然比我这么多年喝过的所有酒都好,所以你根本就只是个剃光了头的假和尚!”
知之大师听后,眼里的淡淡悲伤一晃而过,他叹了口气,笑道:“我剃发出家,本是想要皈依佛门,以赎曾经犯下的滔天罪孽,可那佛祖偏偏不肯接纳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后,他又独自饮了杯酒。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曾有位黑衣男子叱咤江湖,是个武林中一等一的绝世高手,就连东海毒教的教主上官逍遥与南海神庙的宗主夏侯渊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更别提什么三山五岳的教主掌门了,他更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出手一招,又快又准又狠,让人猝不及防,几乎无力招架。
他本该用他天赐的一身武功去行侠仗义,救济天下百姓,可他却作恶多端,和狐朋狗友做起了江洋大盗。由于他杀人手法极其残忍,令百姓闻风丧胆,所以江湖称其为“魔王”,他非但不觉得惭愧,反而引以为荣。官府忌惮他兄弟众多,不敢轻易张贴通缉令悬赏捉拿他,只得任其逍遥法外。
据说,若是在婴儿面前大叫一声“魔王”来了,婴儿立刻就能哇哇大哭起来;若在疯狗面前同样大叫一声“魔王”来了,那狗立马就会撞墙而死。这虽然听起来不免有些夸张,但也充分说明了他对百姓的摧残简直到了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程度。
“天下风云出我辈”,这句话说得的确不错,当时有个并不怕死,初入江湖不过三四年的白衣少年想要替天行道。
少年废寝忘食设计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辑盗计划,终于在某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于一片汪洋大海的一条巨船上,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那日深夜,大火熊熊燃烧,像是一条巨龙肆无忌惮吞噬黑夜的烈焰。
少年打着素伞,一身白衣锦袍,静静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岸边。海风吹乱了他高束的发丝,衣袂飘飘。
少年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似乎拼了命也要冲进快要塌陷的巨船里。他的四肢早已被铁链捆住,无论怎样奋力挣扎都只是徒劳,但他却像发了疯一样只是一阵狂啸,任由无数刀枪插在他的身上。那一抹抹喷涌而出的,可以撕破寂寞夜空的深红简直比罂粟花还要鲜艳得多。
只见岸边悠悠荡荡地飘落一把素伞,而执伞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那高大的黑影却瞬间愣住,不再奋力做无谓的抵抗,他瞪圆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一个快得不能再快的白色身影突然穿梭于熊熊烈火中,火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黑衣男子只瞧见一双深邃的眼眸,那眼眸里的神情或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即便是想忘也忘不了,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情。黑衣男子行走江湖五十余年,见过许多大风大浪,也遇见过无数各色各样的人,可他却从未见过有比这更为坚定的眼神。
不过只是俯仰一瞬,那巨船便已沉入海底,只见岸边的白衣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熟睡的婴孩,素伞替婴孩遮住了狂风暴雨,少年似乎还在用温柔地呢喃声哄着婴孩,尽量不让他感受到周遭的变化,可以平静的入睡。
那黑衣男子早已泪如雨下,他静静的看着岸边的少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位黑衣男子自然就是此刻的知之大师,而那位白衣少年,自然也就是人称“无双公子”的沈逸之。
忽地只听见沈逸之明朗的笑声,知之大师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的眼眶已布满了血丝,神色怅然。
沈逸之悠悠说道:“本来只怪你嗜酒,你却硬要推到佛祖身上,看来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知之大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是没变,但你却变了。”
“哦?”
“你变得不再信守承诺!”
“什么意思?”沈逸之笑问。
知之大师不慌不忙道:“以前你曾说过要‘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现在看起来好像并非如此。”
他说话的间隙,瞧了一眼一旁没有说话的楚琳儿,笑着问她:“姑娘可是医仙楚圣人的孙女?”
楚琳儿一惊,连忙问道:“大师如何得知?”
知之大师大笑两声,抚了抚白色长须,答道:“我曾和你爷爷喝过几次酒,不过你爷爷的酒量可真不怎么样,每次我正喝得高兴,你爷爷就醉了!”
沈逸之听后,饮了杯酒,也笑了笑。
沈逸之说道:“每次和你聊天都会使我心情愉悦,再加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好酒,我竟不想离开了!”
知之大师听后,神情愀然,顿了顿后,说道:“可你毕竟还是要走了!”
这时便轮到沈逸之叹气了。
知之大师勉强笑道:“罢了罢了,你既然还能想起我这个老头子,不远千里赶来看我,也不枉我和你相识一场。”他说着,已举起酒杯,朝他敬酒。
碰杯之后,知之大师又道:“你可知近日来杀害五岳掌门的凶手是何人?”
沈逸之简直哭笑不得,答道:“我又不叫‘知之大师’!”
知之大师神气十足地说道:“即便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为何?”沈逸之不禁皱了皱眉头。
知之大师笑道:“因为我想看看究竟沈逸之是不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沈逸之又饮了杯酒,摇了摇折扇,悠悠说道:“我也想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他们的谈笑声从宅里传出,悠悠荡荡飘散在竹林四处,笑声悠扬婉转近似鸟啼,鸟儿停靠在屋檐上叽叽喳喳随声应和。
暮色渐起,斜阳西下,西风残照。
他们走时,楚琳儿曾回头看了一眼知之大师,她只见他早已阖上双眼,似乎又是睡着的模样,夕阳的余晖温柔的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尤为平静。
他既没有送他们,也没有说什么依依惜别的话。
院落里,那僧人还在扫地,几只小鸡啄着玉米粒,时不时发出“咯咯”声响。
僧人瞧见沈逸之后,又是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他自然也回了一揖。
颠簸的马车上,楚琳儿忽地一问:“知之大师明明还想和我们聊天,可他为什么又要阖眼送客,似乎不想再见我们!”
沈逸之眼里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他轻轻抚了抚楚琳儿的发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柔声答道:“因为他怕一睁眼,就流出泪来,会舍不得我们。”
其实真正的朋友,并非每时每刻聚在一起,互相恭维,而是多年以后再见时,相视一笑。虽说那时,彼此的面容或许不再年轻,肩膀不再宽厚,或许也没有那么多聊不完的闲言碎语,可是双眸里泛起的层层涟漪,却是彼此心灵最深处的慰藉。
酒要愈浓,友要愈真。
酒要喝足,友要慎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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