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所以叫老屋不是因为屋子老了,而是住在里面的人——老了。
现在,爸爸一个人在农村,住在那几孔老窑洞里,虽说住着人,但烟囱里烟火稀少,院落里荒草丛生,就像许久没人住的破落院子一样。
一户人家如果时常做饭,烟囱里就会时常冒烟,而爸爸一个人吃饭,烟囱里一天最多只能冒两次烟,加之常不生火,就更加荒凉了。爸爸就这样守着老屋。
年前,我们一家三口给爸爸带了年货,不过是些易储存的米面之类的吃食。爸爸早早地就在大门口等了,他穿得很厚,站着,不时眯缝起眼睛吸一口烟烟或者弹掉烟灰。汽车左拐,上坡,爸爸一直站在大门外,接着他推开大门,然后等着车子开进院里,我们下车,他这才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女婿和外孙。
我喊道“爸——”,我看到他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溢满了笑容,五岁的儿子热切而正式地说“外爷,你好”,爸爸被逗得更高兴了,“咦”,没等话说出口,他甚至激动得呛了自己,急剧地咳嗽起来,掩藏不住的笑意让整个老屋和院子都活泛了。
于是,我们开始从车上一件件往下搬东西,爸爸也忙活起来,嘴里不住地说,“不要买这么多东西,吃不完,吃不完——”。待我们收拾停当,他还在唠叨,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怨怼他。
他让我们回屋里坐,给我们拿吃喝,热黄酒,像对待客人那样。看着他竭力周到地伺候我们的样子,鼻子一阵发酸,我在心里暗暗地说,我是你的女儿,爸爸,我不是你的客人。
他还是那样出出入入地忙活,一会儿给炉子加炭,一会儿给女婿递烟,忙得都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儿子跟在外爷后面,好奇地问东问西,他在捡拾各种小柴棍,要生火,烤红薯吃。
我们俩刚坐下还没和爸爸说几句话就赶紧起身,点火是要大人帮忙的。窗户底下堆着柴火,爸爸为了生火方便,一片片劈开并堆积起来。父子俩就用这些木柴燃起了一个小火堆,爸爸望着他们只是笑。
院子里又有了烟火气,又有了欢笑,我们被呛得直咳嗽,心里却比适才要舒坦得多。
抬头看见老房子,它确实是老了。
因为村里有煤矿,地下已经被开采过,所以屋子早就是危房了,又老又危险的它就这样颤颤巍巍地和爸爸一起守着祖祖辈辈们繁衍生息的老家。每到夏季,屋内的墙壁上会渗漏下雨水来,因此屋内顶子上的泥皮就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等到把房顶用水泥全部灌过以后,屋内顶子上已经东一块西一块地比在地图上划定省份还要复杂了。
屋外,远远地就会看到门面墙上裂开了缝,错落出不小一截来,老屋就那么豁牙露齿地陪伴着爸爸。每次面对我们的劝阻,他总说“塌不了,塌不了”,好像安慰病危的老朋友一样。
这屋子和我同岁,已经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早先年,建房子要安门窗,家里缺木头,奶奶就回去把上院里的那根大木椽搬了下来。因为这,爷爷大发脾气,踢了奶奶几脚,她又哭哭啼啼地把木椽搬走了。爸爸从没提起过这件事,许是不愿提,许是那些年的艰苦生活磨灭掉了很多记忆。
看到老屋的每一根木头我总要想起一辈子挨打受气的奶奶和一辈子颐指气使、跋扈惯了的爷爷。老屋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而爸爸替我们守着它。
有时候我又觉得是老屋替我们守着爸爸。正当我凝神思虑的时候,儿子吵嚷着要吃红薯。红薯大部分都被烧焦了,我用筷子掏给他吃,儿子说,真香,而爸爸,就站在我们身后。
近几年,因为陈年老病和后遗症,再加上一直服药,爸爸越来越迟钝了,说话得嗫喏好一会儿,人也唠叨了。
前段时间,他打电话说,“你一个人带娃忙了吧,身体好着不”,临挂电话,他又说,“你们学校总共有多少个学生,你班上有多少个学生”,我不由得在心里厌烦他多管闲事,语气上不免又多了些不耐烦,“别管这些,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哦,那你们一出一入注意车辆啊”,他听出了我略显嫌弃的口吻,匆匆挂了电话。
想起这些,我更加自责了。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有些话老屋听不懂,他也不会对着老屋说。
年轻时,爸爸也和新建成的老屋一样充满干劲,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以小商贩的身份。后来,只要过路人甚至乞丐要借宿,爸爸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要给他们做吃做喝。他就是这样一个爱红火和有着古道热肠的人,而我们竟陪不了他。
那天,孩子吃完红薯,不久我们就开车离开了,留爸爸一个人在老屋,还有那陇已经熄灭但温度尚存的小火堆……
忙于家庭、工作和孩子,我几乎很少想起爸爸,好像他一直离我很近,根本不用想起或者遗忘。
因为,爸爸是像路标一样的存在。
也许路标也会出错,因为抢修或改道的原因,但我们不由得朝着它前进、前进;有时,路途既漫长又陡峭,上、下坡很危险,还不得不停下来修补轮胎,但路标一直都在;碰到洪涝灾害,路基被冲毁,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恢复通车,而路标一直在那里,不偏不倚……
对于我来说,爸爸就是路标,像老房子一样的路标!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爸爸和老屋
2017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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