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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岛在S大北边,从我们学校出来骑个共享单车,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到。大三那年,我决定独自前往海星岛。说来奇怪,按道理说我到S大已有三年,周边名山胜景应该早已游历过才对,无论是社团组织郊游踏青活动,抑或是跟朋友周末外出聚餐,总该是要去过几处。可是我迄今为止没出过几次校园,去火车站或者机场不算,单论平时,值得回忆的经历还真难找到。我们学校在郊区,旁边有个镇子叫汤家镇,规模不算小,餐馆酒吧桌游店剧本杀应有尽有,可我一处也没去过,更不要提远处的海星岛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有两点原因,其一是我不擅交际,或者说有点社交恐惧症,身边没多少朋友,合得来的几个还跟我一样都是闷葫芦;其二是我好像天生就有口吃的毛病,有些音节不好发音,干脆就保持沉默,免得闹出笑话来。说“好像”是因为这毛病时有时无,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很少发作,但是跟朋友谈话时,心态一放松,舌头就好像打了死结,说话磕磕跘跘的,很是丢脸。所以,我一直是个习惯缄默的人。
之所以要去海星岛,完全是迫不得已。我念的高中不好,属于普通县中水平,但是我们那儿人杰地灵,隔几年就会出个考上清北的,S大也是比较热门的选择。在我之后两届终于有个小学妹报上了S大,她叫许薇,我们加过微信也见过面,还算聊得来。许薇是城郊乡淘金村人,那地方我去过,旁边就是金矿和工业园区,以前说要搬迁,后来不知为何搁置下来,就暂时住着,只是地种不成了,年轻人纷纷进厂或者外出打工。军训期间,她问S大附近有哪里好玩的,我无言以对,因为哪都没去过,就随口说海星岛吧,那里风景挺不错,适合爬山也适合野餐。她说,好啊,我们有空约一下。
就是这样,我还得事先到岛上去侦查,看看哪里能举行野餐,哪条路适合登上山顶。从学校出来沿海滨大道一路向北,沙滩尽头处就是连接陆地和海星岛的大桥。这天能见度很好,我骑着共享单车穿行在棕榈树黯淡的阴影下,看见灰色海平面尽头隐约有山丘在浮动,仿佛玻璃窗表面产生的虚影。很快就来到大桥附近,渔船聚集在一两座小型码头周边,不成队型,使人想到海里惊慌失措的鱼群。经过桥梁最高点,我看到海面不是灰色的,而是一种介于泥黄与咖啡色之间的状态,就是这种令人失望的咸水围困了我整整三年。
海星岛上人影寥寥。中央是一座锥形矮山,有两条主要公路向左右分岔,其实它们应该在某地交汇,将岛屿围成封闭的圆盘。游客地图上标注着诸多景点,大都是沙滩,有冲浪沙滩,有露营沙滩,有排球沙滩。这些沙滩并不连续,而是呈点状分布在海边,好像每片土地既难以承载人的欢乐,也无法理解人所遭遇的苦难。我到海星岛时正值中午,除去有个戴口罩的管理员来查健康码,整个早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
沿公路骑行,可以经过所有海滩。我绕到那座矮山背面,方才明白所谓景点都是未经开发的原始荒地:沙砾粗犷,锯齿形海岸线遍布礁石,在视觉上呈现出富有野蛮气息的赭红色。于是,决定上山。山路入口处是个农家乐,站在那里隐约可见山腰似有似无的石阶,正藏匿在树林和灌木中盘旋直上。农家乐安静极了,屋顶刺眼的玫瑰色难以掩盖墙壁的倾颓;庭院里一张石桌已然圮塌,被疯长的野草所包围;花架斜着倒向本就断裂的门柱,在山路入口形成一个可疑的三角结构。石阶不知通向何处,如果道路在中途无疾而终,我就按原路返回,今后再不到海星岛来。
出乎预料,刚转过弯这条小径就到了尽头。仿佛在一瞬间,空间以它不确定的形式对来访者开了个冷漠的玩笑。眼下,我面前是道铁门,栏杆爬满了褐色锈斑,铁栅栏向两边延伸开来,逐渐隐入远处寂静的树林。门柱顶端有两只脏灯球,其中一只已经破损,壳内蛛网正随着海风颤动。隔着铁门是堵砖墙,上面贴着海报,一只老虎好像在打哈欠,懒洋洋地张开大口。由于风吹日晒,海报褪色严重,老虎下方应该有字,但是什么也看不清。门没锁。我透过铁栏间隙看到不远处有间小屋,墙上是块小黑板,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粉笔字:票价十元,儿童减半。没有人烟。
离开时我沿着围墙转悠了一阵子,围墙实际上是些顶端削尖的铁栏,墙外稀疏地生长着几棵榕树,因为根从土中汹涌而出的缘故,道路并不好走。此地虽处山腰,却好像被人为开辟出一块平地来,快走到尽头,隐隐可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这时我看到有个穿灰色工服的老人正蹲坐在假山上,他背对着我,手里衔着根未燃烬的烟,假山下本来是豢养猴子的地界,此刻却寂静得令人生疑。大概是被我脚步声惊扰,老人很快站起来,转身望着我。虽然隔着一道铁栏,我还是能看清他脸上倏忽即逝的惊慌。说实话,我比他还要恐惧。我说,我随便看看,很快就走,很快就走。
他年纪可能比看上去还要衰老,皮肤因为经常暴露在紫外线下的缘故,显得黝黑,同时加剧这种印象的是那些沟壑般裂开的皱纹。我看见他跳下假山,两只乌黑的手掌打着手势,离围墙越来越近。于是我再重复了一遍,我说不小心走到这来,马上就回去。这时老人好像明白了什么,指着他的耳朵,又指向嘴巴,然后拼命摇头。我意识到他既不能倾听,也不能说话。老人站在我面前,双手比划了一个十字,大概是想索要门票钱吧。我打算告诉他,我不进动物园,走到这来纯属偶然。
我猜测他想说的是:“你进来吧!既然来到,说明这就是缘分啊。”但是,刹那间,我们谁也没说话。他指向大门,或者说那间小屋的方向,随后朝我挥手,好像说:“跟我过来!”等我推开那扇没锁的铁门,他已经在小屋前坐下了。那大概是个简易的售票窗口,其实仅有一张破损的木桌,两把旧椅子而已。我拿手机出来说用微信还是支付宝?他当然没听见,不过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也掏出手机,我扫码转账过去,这十块钱花得实在莫名其妙。门票拿到手了,做工粗糙,攥在手心好像一片枯叶;由于长期闲置在抽屉里,已经有发霉的迹象了。老人打着手势,大概在介绍动物园吧,我觉得这么荒凉的地方没什么可说的,即便身处其中,也感受不到一点动物的气味。于是,我向前走去。
首先到的是鸵鸟园。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荒草和沙砾占据了整个空间。我猜测这种沙地一定会有蚁巢,是南方最常见的红火蚁。刚到S大的时候,我被红火蚁咬过,脚踝永远留下了几处疤痕,针眼大小,像合不上的毛孔。铁网外摆着一只鸵鸟雕塑,本来刷过油漆,此刻已然褪色,显得格外凄凉。接下来去过虎园。去过猴山。去过鹿苑。去过象舍。去过锦鸡笼。去过水族馆(没有一滴水)。去过兔园。去过骆驼圈。还去了狮笼。都没有动物。
最后,去看斑马。在令人厌倦的荒地上,有一匹涂着黑白条纹的瘦马。它的对面是铁栏,远眺可以目睹海水正无声无息地侵蚀岛屿。我向斑马走去,起初它就像一颗棋子,被网状的棋盘所囚困着,后来尾巴轻轻晃动,随之打破寂静的是漫过马蹄的草丛,整个世界仿佛在不经意间偷偷颤栗。说到底,世界总是喧闹的嘛。就在这时斑马转过头,我们对视了。它正小心翼翼地咀嚼一捆草料,动作柔和得好像海底或者水池里生长的藻类植物。我看见那位老人从远处过来,他将水槽灌满,又拿水管给斑马冲洗身子,然后牵着马走向榕树。一人一马,就这样陷入沉默。
我跟过去,他已经坐下来了。那匹斑马有如雕像般静默。榕树对面是大海,俯瞰可见一线沙滩正在咸水与盐碱地间挣扎。老人用手语跟我交流,我看不懂,但是可以想象那种画面。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哑巴。或者,我们这个世界根本就是静音的。我猜测他正在说:“希望你看看这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接着,他指向远处,那里海面就像一锅翻滚的药汤,泛着白沫,呈现出地球恐怖的一面。他还捡起树枝画了个圆,好让我明白这就是海星岛。可是我觉得,那圆圈应该是动物园,或者动物园里什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后来,斑马往那边走去,他就不得不站起来了。
我离开动物园之前,看到老人牵马站在山坡边缘。那是动物园仅有的斑马了。
第二天,我就要跟许薇到海星岛去。我们打车前往,同行的还有她几个伙伴,有男有女。滴滴车走完大桥后继续沿公路开,一直把我们送到露营沙滩。整片海滩都是浅黄色的,帐篷从路边延伸到海岸线。我们带了锅,便携式煤气灶,还买了蔬菜和肉丸,就这样在海边野餐。那座锥形矮山其实很陡峭,或者说原始,总之还没有被开发过。要是想爬到山顶,得请专业登山队来才行,但征服这样平庸低矮的海岛荒山,实在没什么意义。一句话,没人想过能爬上这座山。中途我借口找厕所,实则沿着昨天走过的路来到那农家乐,这已经属于另一块沙滩了,但也不是在动物园远眺所见到的那样荒凉。我抬头看了一阵子,没找到动物园。于是就回去了。
玩得不好。很多时候我沉默,听许薇和她的朋友们讲故事。后来她单独跟我聊了一段时间,讲我们的故乡,那座被山脉包围的高原小镇。我说你们村还有人在吗?她说,有点糟糕。人们都往外面跑,矿坑扩张得厉害,用不了多久村子就要真的消失了。我说,就像我们不会回到故乡一样!她笑了。我也是。回去的车上,我认真回忆今天说过的每句话,确信没有因口吃而丢脸。对我来说,有时候,不说话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第二年许薇转专业去了别的校区。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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