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风,干冷干冷的,刮过枯乱的树枝,寒碜的庭院,试图卷走残落在角落的棒子皮最终却无奈地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发出一声阴冷的叹息。
母亲找出还崭新的红包袱,盘算着这婚后头次回娘家的年货怎样才显得不太寒酸。母亲在包袱上摆上八个馒头,拢了拢包袱,份量似乎不大,又塞进俩馒头。母亲回头看了看墙角,装把韭菜吧,再拾上几颗土豆。
二十七是外公煮肉的日子,年年如此,从未改变。母亲使劲系了系包袱,苦涩地笑了笑。挎起包袱,刚要锁门,母亲感到了一丝后悔。要不就明天再回家吧,这样好像有点……母亲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脸。
“回娘家,四婶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母亲一跳,“哦,他侄媳妇呀!你去哪儿,这是?”
“要过年嘛,不得给老得送点肉吃嘛!”海贵媳妇炫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肉。
母亲看了看她手里故意割成长条状的肉,随着手势而晃动着,更显得沉甸甸的。得有一斤多吧,上面那一层厚厚的肥肉,这得炼出多少油!
“四婶要回娘家?”海贵媳妇盯着母亲臂弯的包袱,“这一大包袱装了什么好东西呀?”
母亲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装了几个馒头,免得老俩多蒸。”
“那快走吧,早去早回,还得忙年哩。”
其实母亲看到了海贵媳妇轻轻撇了撇的嘴角,但她不想费心去计较。嫁过来不到一年,母亲能感受到村里人对她的敌意,那敌意来源于对母亲的嫉妒。更准确的来说,来源于对外公家境的嫉妒。
父亲在村里的辈分极高,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喊父亲一声“四叔”。爷爷去世的早,十六岁的父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养活了体弱的奶奶和两个幼小的姑姑,还是无力改变贫寒的家境。而就是这样一个拖拉着老小,只有四间茅草土坯房的穷小子却娶了一个据说家里很有钱的漂亮姑娘,在那样的年代里,谁说这不让人嫉妒得眼红呢?
漂亮,是的,这是大家伙有目共睹的。但是,家里很有钱,这一说法,着实是传得离谱,听得母亲不仅呵呵一笑。外公不过是为人比较大方和善,他情愿自己日子过得紧巴一点,也不想让借钱度难的人为难。母亲不想去计较争辩些什么。她知道,很多事情越是争辩越是说不清的。如果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结了婚就跟原有的家境一断为二的话,贫寒的父亲娶个再怎么漂亮的姑娘都不至于引起村人的敌意。真正的高潮应该是母亲的婚礼。当一张大红方桌,一对雕刻精致的大红木椅,被小心翼翼地从人力独轮车上抬下时,母亲听到了周边啧啧的吸气声和想压也压不住的切切声。更何况,随后抬进屋的,还有一具漆得红亮亮的双开门大衣橱,以及一对崭新的沙发。在那样物资贫困的年代里,这样的大衣橱着实少见。中间镶的那面镜子反射出的阳光晃了全村看热闹的人的眼,也烧热了全村妇女的心。而那光滑的沙发,胖鼓鼓的,软和和的,任谁也想在上面坐一坐,躺一躺。这就是传说中的沙发呀!这群山窝里的人眼红了,眼热了,母亲断定道。眼前厚重的大红盖头都无法阻挡住那股热浪。母亲弯了弯嘴角,这总算能安慰点儿那颗被嫁到山沟里的不算情愿的心了。要知道,光是那方桌木椅,还有那具衣橱耗费了三个舅舅多少的时光,也耗尽了大舅多少的手艺。这上面的每张木板,每块木头都是外公、舅舅的心血,作为对被嫁进山沟里的最疼爱的女儿、唯一的妹妹的亏欠与补偿。
据说当年,穿着借来的裤子去上门求亲的父亲,母亲是不喜的。母亲不知道裤子是借来的这一事件,母亲只是不想嫁到山里去。听说父亲的村子在个山岭之上,三面是深沟。但外公说,父亲人很勤快,看相很聪明,跟了他应该不会受委屈。二舅说父亲长得白白净净的,日子是人过的,人还能被日子穷死。这小子看着挺靠谱的。大舅只说了一句小妹你乐意就好。小舅什么也没说,只管收拾木头,盘算着衣橱还缺几块木板。反正小妹早晚要嫁人,收拾收拾不会错。
就这样母亲嫁到了父亲家。这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穷。结婚时,父亲家里只有两张又大又笨重的木床,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还好外公的嫁妆使得这两间土坯房有了点活气。而就在前几天,母亲要收拾出一身尚新的衣服准备洗净过年穿,才发现父亲没有一条完好的裤子,当年借裤子事件才得以曝光。母亲落泪不禁。事到如今,已无回旋之地。
母亲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把包袱换到另一只臂弯。过了这个村子,再过一条大坝就是外公家了,母亲似乎闻到了村庄上空飘来的肉香味,她咽了口唾沫,觉得有点口干,不禁在心里埋怨自己早饭吃多了咸菜。母亲又想起海贵媳妇手里的那块肉,唉,如果再多这么一块肉也好啊!
外公锅里的肉味,母亲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院子里,木槿树上挂着两条肥大的鲅鱼,这是外婆每年用来做贡品的。母亲也买了两条,只是没有外婆的肥、大。外婆帮忙把包袱提到屋里,母亲倒了大碗水一口气喝尽,才稍微缓解了因肉香而引出的唾液及腹中的空荡。外婆在一旁数落母亲带太多的馒头和菜,留着小两口自家吃就可以了,说着,又在包袱里装上了几个青椒和几把蔬菜。谁也没有看到母亲躁红了的脸。
外公从外面回来,问了句:“回来了?家里忙的怎么样了?”母亲答忙得差不多了。“那就好!”外公说,“今年你俩割了多少肉?不够的话我给你装点回去,正好我今天煮肉。”
“不用不用。”母亲急得直摇头,“去集上割了五斤肉,足够了,足够了!”
“哦,那还不少,够吃的了,反正就你俩,也没有什么客人。”说完,外公接着出去忙活院子了。
外婆看了看母亲,小声地问了句,“真够吃的了,肉?”
“嗨呀,真的够了,娘!你不用挂念,我去帮你洗衣服啦!”说着,母亲快步走到院子,使劲揉搓着衣服,还好及时的遮住了肚子饿出的声响,尽管那声音并不响。
午饭是外婆凉拌了点刚煮熟的肉,又炖了点白菜。母亲大筷子大筷子地吃着白菜,她怕吃多了肉就泄露了什么。在往回返的途中,母亲无数次回味那熟肉的味道。刚刚煮熟的肉带着微热与软滑和着葱蒜的微辣,醋的微酸,在嘴里反复,绵软,意犹未尽。这使得后来的二十年里,熟肉成了母亲唯一的爱恋。
母亲拿出包袱里外婆塞进的青菜,还有一块年糕,她有点懊悔同时又有点庆幸,没让外婆给装点肉。但无论如何,自己也该煮点肉了。母亲从北墙上拿下前两天刚割回来的肉,掂了掂,不过两斤沉。是的,只有两斤沉。就是这两斤沉的肉,也难为的母亲哭了好几天。最后是父亲扛了几棵白菜,到集上卖了3块5毛钱割回来的肉。多年以后,母亲说,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因为穷而卖掉家里的东西才能换回想要的东西。
母亲将肥肉沿着边小心割下。一会儿,她将要用它炼出油脂,封存在罐子存好,炒菜用。母亲又将剩下的肉比量了比量,一切为二,样型好看点的,母亲要煮熟,这样,年夜时可以作为贡品,之后有客人了,可以做凉拌菜。样型不好看的切成肉丝,用盐和酱油炒熟,放在汤碗里以备炒青菜,饭桌上的花样还显得多一点。而此时的母亲最希望的却是客人来的时候少吃点肉,这样就可以将剩下的肉挑选出来,再做下一盘菜。
贫困是生活最好的老师!
外公说错了。此时的父母,客人并不少。外公聪明一世,看人看事通透一世,却偏偏没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外公一生好强,能靠自己的绝不麻烦儿女,所以外公错了,错的离谱。
外公尚还健壮时,逢年过节的亲朋好友,皆有外公外婆两人接待。他们怕加重儿子们的负担,能自己承担的绝不由他人来负。儿子只负责伺候自己的姊妹连襟即可。此时的他忘了,忘记了父亲的家庭。一边是体弱的奶奶,一边是两个年幼的姑姑,亲戚造访只能由父母出面。所以母亲得用不到两斤沉的肉做出十八九桌看似丰盛富饶的菜宴。其中的滋味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多年以后,母亲接年迈的外婆来家居住,那时外公已去世多年,闲聊中回忆起此时的艰辛。外婆那双浑浊灰色的双眼早已通红不止。外婆说,她不知道母亲那时是这样的艰苦,自己真傻,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如果早知道的话,自己再紧缩也要给装上两斤肉的。母亲在一旁笑了,哎呀,娘,都过去了,哭什么呀!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啊。没怨你。我知道那时都过得穷,谁有那么多紧着吃的肉啊!外婆擦擦泪,不停地埋怨母亲,当时,你怎么不说呀!怎么不说呀!
我记得,当时母亲笑了。在那冬日射进屋里的暖阳里,母亲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是深藏多年的伤痛终于可以晾晒在阳光下的笑。和着随手中针线而飞舞的尘埃,那笑宁静又心满。
母亲没有告诉外婆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大年三十那天与父亲的争吵。争吵的原因母亲始终是难以启齿的,争吵的地点也是让人羞耻的。每年的年三十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称之为“天下集”。母亲一早和父亲去集上买点冬日里不大好存放的青菜,这样正月里没集时也能有菜招待好来客。往回走时母亲看到一个卖锅盆的摊位。母亲商量父亲买个小盆,家里实在是缺一个盛菜盛肉的盆子。父亲说那买一个薄点的便宜的塑料盆吧,反正都是盆子而已嘛。母亲说不行的,塑料不是什么好塑料,薄了还容易变形,铝盆多耐用啊,结实。父亲说那铝盆不是贵嘛。贵就贵呗,再说了,盆子是长久使用的东西,又不是过两天就扔了,买自己家用的东西就得是要用好一点的。我们不能只图便宜!母亲有点窘迫。她注意到已经有不少的人看向她和父亲,母亲面子薄只想买个盆快离开。而偏偏父亲也是个倔脾气。与其说是倔,倒不如说是口袋囧。几番推拦下,父亲气极,吼了一句,爱买不买,反正我就不买这个铝盆。自小饱受宠爱的母亲何曾受过这样的斥责,连日来受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我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画面,从来待人温和,低声说话的母亲在人群拥挤的土路上向父亲,也等于向所有人,哭诉自己的委屈,责备父亲的不理解。虽然她只字不提具体的事例。母亲哭得很是豪放,故事讲得不够细致,但这已给予所有人足够的揣测与想象的空间,包括当时在场的同村人。因一个盆子而引起的争吵和母亲真的没钱这一事实,就这样插上了翅膀,带着庞大而臃肿的身影,在母亲还未回到家时就已经传遍了全村。
母亲觉得这个年自己要过得丢人极了。当时怎么就没有忍住呢,怎么就能当着那么多的人撒泼呢。母亲的懊恼穿梭在忙碌中,伴着夕阳落下,随着红灯笼的升起点亮,又在鞭炮声中噼里啪啦的炸开。她虔心地跪拜在菩萨神灵之前祈求来年的顺心遂意。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母亲穿上最板正的衣裤,把刮乱的头发梳理好,准备好孩子们前来拜年的糖果和大人要喝的茶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可她又觉得这样等有点傻,难免让人想起自己的蠢事,大过年这样是不吉利的。她拼命想让自己忘记什么,于是就决定再扫扫地。干净总不会惹人笑话的。刚打扫完,孩子们的追逐声,大人的欢笑声已在大街上响起。母亲赶紧冲上茶水,拽拽衣袖,弹弹裤子,站在门口迎接。
“过年好,四奶奶!”
“过年好,四奶奶!”
“好好好,你们也好呀,孩子们!”
“过年好呀,四婶儿!”
“嗯,过年好,过年好!快屋里坐!”
母亲赶紧献茶倒水,抓起桌上的糖果给孩子们每人分上两块。
“哎呀,四婶儿,你又漂亮啦!”海贵媳妇抓起一把瓜子,毫无顾忌大咧咧地坐在了沙发上。正在分糖果的母亲心里一愣,但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对还站着的人笑着说:“怎么还站着,快坐下呀!”又转身对着海贵媳妇,“哪又漂亮了,不是还那个样儿?”
“嗨,我看,咱村里就属你漂亮。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周围这几个村子也没有比得上咱四婶的!”母亲看着这些完全不同以往般拘谨的人,想起以前他们有事登门,三番五次地推让,始终不肯坐向沙发,似乎怕是弄脏了沙发,非要坐在板凳木椅上以及说话聊天中不自觉的一本正经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还要掩饰自己内心的嘲弄,“你们呀,嘴巴真是甜啊,跟抹了蜜似的。”
“可不是嘛,这不是刚刚吃了四婶儿的糖嘛!”全屋子的人哄哄而笑,夹杂着孩子们的欢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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