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长安城最好的季节。
每年这时我们都会外出踏青，看尽长安郊外的美。策马而归，不巧春雨将至，只得先在小酒馆中躲雨，好在酒馆老板是个聪明之人，窗外便是氤氲水汽里的墨色青山。我不善饮酒，看了眼交谈甚欢的朋友们，独自走到门外，春天是长安城最好的季节，雨时更显朦胧。眼见这雨越下越大，随风吹落得雨已打湿我的裙角，竟有些冷。正要转身回去，却看见一个匆忙的身影，我躲闪不及，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姑娘，实在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刚刚解冻的溪水，干净，清冽。我不禁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却不慎，跌入他深邃的眼中。已是春日，我却感觉像是华山上夹着细雪的微风，风里还带着梅花的味道。
“姑娘你没事吧？”
我一时愣住正要细细观赏，不想竟忘了这眉眼的主人也在看我。我尴尬的笑笑，摇摇头递过一张手绢。他擦干发丝上的雨珠，道谢说的腼腆。他在我身旁站了许久，我们也交谈了许久。
骤雨停了，他说下次见了将手绢洗好再还给我，然后骑着马越走越远。
我回身走回酒馆时才想起来，我不曾问他姓甚名谁他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更不曾约定相见地点，何来下次再见？罢了，萍水相逢，玩笑而已，何必放在心上。
这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足有半个时辰，我的朋友们早与酒馆老板打成一片，把酒寻欢，老板说那人姓赵，我尴尬的笑笑，不曾放在心上。
转眼又过了些时日，长安城的春意更深了，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桃花节。每年这时桃花盛开落英缤纷，甚是好看。城里的女孩子都会化着桃花妆来赏桃花。我本是习武之人不爱水粉，眼见今年桃花灼灼开的甚是美艳，便在眉心处画了一朵桃花，也算是过节了。
奥，对了 ，今天街上多是男男女女结伴出行，男孩可以向自己的心上人表白，邀请她共赏桃花。
我是没什么人可以作伴，只是上街凑凑热闹。不知不觉走到桃林，想着街上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在此看看桃花，等到天黑在到街上看灯会吧。我望着十里桃林，不知为何想起那双眼睛，像微风一样，还带着梅花的味道，不自觉的竟有些出神。
忽闻远处传来瑶琴声，琴色清脆甚是好听，我顺着声音走进桃林深处，寻了许久却未见其人，干脆抽出腰间软剑，起舞和一曲。曲终时我还意犹未尽，许久没有听到这样好的琴声了。
“姑娘好雅兴！”
我还在回味刚才的琴声，身后何时多了一人，竟丝毫未察觉？
“是你？”
我回头想看看是那个登徒子，不想又撞上了那双眼睛，我不自觉的避开，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怒反笑道：
“这桃林可是姑娘一人的？怎么姑娘来的在下却来不得？”
我一时语塞，忙扯开话题：
“那你可见林中抚琴之人？”
“正是在下。”
“你？”
我将信将疑，那时他虽有些腼腆，却也是个豪爽之人，不像是这般会抚琴弄曲的。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深邃的眸子里多了一份狭意：
“姑娘可是不信？那日在下也只觉得姑娘英姿飒爽，也不曾料到姑娘如此能歌善舞。”
我只是瞥了他一眼，不打算与他纠缠。 不想他反倒跟上来，却也不再打趣我，只是把我的手绢小心的从怀中掏出来交于我。
“那日多谢姑娘，在下赵恒。”
这次到是换我笑他了：“刚还是那副登徒子的模样，如今就换了，你这文质彬彬的样子不知要骗了多少好姑娘。”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太阳渐渐西沉，华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看灯会，放河灯，好不热闹。我在街上随手买了一把桃花扇，便随着大家往里走。
虽说是来凑热闹的，可这街上的人越聚越多，竟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赵恒紧拽着我的衣袖，不然怕是也要走散了，我皱着眉头，紧跟在他身后。
“这灯会看来看去也没意思，不如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赵恒的提议。他带着我穿街走巷来到一个湖边，码头上的船家会把酒菜放到船上，可撑船到湖心，到真真是个好地方。船上备好了桃花酿和桃花酥，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我在船上到也乐得自在。
月出东山，人也渐渐散去，我和赵恒并肩而行，影子拉得很长。家门前我正准备和赵恒道别，谁知他从袖口掏出一对耳坠，放与我手中。
“呐，你的耳坠落在这了。”
我细细地看这对耳坠，白玉纯白通透，毫无杂质，中间嵌了一朵桃花，确实好看。
“那便多谢你了，路上小心。”
我将耳坠小心收好，转身回府，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弹指一挥已过半年，赵恒时常变着法子的约我出去，不是赏画便是游山玩水，他已禀明了父母，年关便会上门提亲。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一直愁眉不展，中午时候连他最爱吃的醉仙鸭都没动几下。
“萧婉，我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了。”
“怎么，难不成你看上别家姑娘了？”
我打趣他，可心里却并不怀疑他。我曾问过他那日桃林偶遇他是如何知道会遇见我，如何想到将手帕还与我，他说不曾料到，那日酒馆一别，他一直把我的手帕放在身上，在桃林遇见也是意外，他说这就是上天给的缘分，我也深信不疑。我时常打趣说要多照顾酒馆生意，以谢“媒人”牵线之恩。
赵恒给我买了很多我爱吃的小糕点和糖人，今日我玩得很开心，可他依旧紧锁着眉头，满面愁容。
“西南叛乱，皇上命我去平复战乱，立刻启程。婉儿，你等我好不好，等我回来，好吗？”
难怪他近日总是唉声叹气，我心下担忧可奈何皇命难违，既然不能帮到他，那便求他安心吧。
“好，我等你回来娶我。”
“待你长发及腰，我必凯旋而归，以将军之名娶你回来。”
我将随身多年的平安符解下送给赵恒：
“一定要好好的回来，我在这等你。”
他拥我入怀，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策马而去。不知是何时起了风，枫叶跟着沙沙的落下来，赵恒踏着枫叶渐行渐远。我知道他这一路定是无数的凶险，去的是穷山恶水之地，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好好的，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
自从赵恒走后，我每日都到那棵树下等。枫叶绿了又红，我这一等就是三年。这三年来他曾托人捎信回来，他实在走不开，不得脱身回来见我，信中不过是些叮嘱和挂念，再无他言。我知道他胸怀大志，我不要别的，只求他能平安回来，至于其他，我可以等。我日日盼着终于还是盼到了西南大捷的消息，赵恒已经班师回朝。可我等来的却是赵恒的一纸喜帖，皇上念及赵恒平乱有功，公主景和贤良淑德，特赐给赵恒为妻，三日后完婚。
我一时间失了主意，只想去找他问个明白，我顶着流言蜚语苦等三年，等来的却是他和别人的婚期。可等我赶到赵府时，却见赵府张灯结彩，全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仿佛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我只觉的浑身一阵阵的发冷，突然不想问了，什么都不想问了。浑浑噩噩的回到家，爹娘看着心疼却也无能为力，我扯出一个笑脸，回了房间，像是失了魂一样，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无力地倒在床上。我知道，皇命难违，我什么办法都没有，还要强颜欢笑去看他和别人如何的情深义重。
赵恒大婚，贺喜的人鱼贯而入，彩礼堆得像座金山。我拿着请帖，将赵恒送我的耳坠摘下丢入托盘中，瞥了一眼惊愕的小厮直接走进正厅。我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今日我执意要来，就是要看看是不是因为我萧家比不上皇家尊贵荣耀，竟让赵恒连句解释也不给我，哪怕是迫于皇威，我苦等多年他也该给我个答复。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不知道的还真的会以为他娶了自己爱了多年人。人人喜笑颜开，怕是只有我借酒消愁，我实在听不下去他们的海誓山盟，已经走到门口，却又很不甘心，我回头，怔怔的盯着一身喜袍的赵恒，喜宴忽的安静了，新娘子也不合礼仪的掀起红盖头，她真的很漂亮，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好一对璧人。赵恒回头看着我，我又撞上了那双眼睛，三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再见他，再见他那双清冽的眼眸，可我此时只觉得冰冷。我忽然醒过神来，只得借醉装疯，端着酒杯走到赵恒面前。
“早听说赵公子英姿飒爽才貌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小女不才，比不得公主好福气，不得公子青睐，此番叨扰，公子莫怪，至此所有爱慕之意止于唇齿，再不相见。”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转身而出。其实我心里还是奢望他会追出来带我走，哪怕一生颠沛流离我也愿意，可惜他没有。
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像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无处可栖。不知不觉又走到那家酒馆，我跌跌撞撞的闯进去抱着酒瓶喝的烂醉，一厢情愿，有始无终。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惹我错付了情衷？偏偏秋雨而至，万物潇潇，我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般，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赵家公子大婚后，山上清心观里便多了一个道姑。
冬去春来，又到了长安城最好的季节。这已经是我来清心观的第五个春天了。这几年不断有人来劝我还俗，甚至还有昔日旧友上山提亲，可都被我一一回绝了。清心观真的是个能让人清心的地方，这几年我已经沉淀了很多。其实上山的第二年我就知道了，赵恒不是没有挣扎过，只是皇家是何等的骄傲，怎么能容臣子违抗自己，公主下嫁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无上的荣耀，若是赵恒不答应，不光是我会死无葬身之地，怕是赵家和萧家也会被连累。赵恒不怕死，可他不想我陪他送死。长安城人人都说赵氏夫妻恩爱有加，相敬如宾，如今更是儿女双全。唉，罢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况且我独居清心观自在得很，只是旧时曾帮过得一个人总是上山提亲，从前有师傅帮我推掉，我自是不必出面，可如今师傅去了，只得我自己应付。我实在不愿在沾染世俗半分，我太累了，且不说我的心已是千疮百孔，早已无爱无恨，光凭我苦等赵恒三年已是招来流言蜚语无数，如今再嫁更是会坏了他人的名声，何苦再耽误了人家？只是他屡败屡战的态度实在是让我愁的很。
那天我孤身打马南屏旧桥边回来，又路过那家酒馆。酒馆生意如常，青山墨色如旧，可如今再看当年的墨色青山，风景如画早已不复存在，看到的只剩下眼前的一片萧条，酒馆也不再是从前模样，立在群山中更显孤独萧瑟。我站在铁索桥上静静的看着，当年伞下轻拥，起舞和弦，过往种种仿佛是一场梦，梦醒后那片刻的温柔也荡然无存，我轻叹一声，继续赶路，不想在此多做停留。走到山门前忽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像是在等我，果然，他对我说：“还俗吧，我娶你。”
我摇头，他问我为什么不愿意，他问我是不是对我不好，我摇头道：
“你很好，可你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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