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寥寥几句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漫无目的地游历。反正大学也处于封锁状态,留在东京也没什么意义。
现下东京发生的事情,你就不关心吗?绿川问。蛮好看的。每天到处都是各种骚乱,简直就像世界翻了个底朝天。错过了这样的好戏岂不可惜?
世界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翻个底朝天的,灰田答道。翻个底朝天的是人自己。就算错过了这种闹剧也没什么好可惜。他那冷漠又直率的谈吐似乎很合绿川的意。
说不定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弹弹钢琴?他问青年灰田。
翻过一个山头,那里有所中学,放学后也许可以借那儿音乐教室的钢琴弹。灰田答道。绿川喜出望外。抱歉,回头可以请你领我去那儿吗?灰田把这话告诉了旅馆老板,老板说既然如此就领他去吧。并给中学打电话交沙妥当,对方同意借用钢琴。午饭后,两人翻过山岭赶到那所中学。刚下过雨,山路滑溜溜的,绿川将挎包斜背在肩头,走得又快又稳。外表看上去是个城里人,腰腿倒出人意料地强健。
音乐教室里古老的立式钢琴键盘受力不匀,音也调得不敢恭维,但大体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钢琴家坐在吱吱作响的琴凳上,伸开十指将八十八个琴键试了个遍,确认了几个乐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似对音响并不满意,但按按键盘似乎就能获得一定的物理性满足。 看他那敏捷强韧的指法,灰田猜想他应该是位相当有名的钢琴家。
大致确认了钢琴的状态,绿川从挎包中取出一个小布袋, 小心地放在钢琴上。是一只上等布料做的袋子,袋口用细绳扎紧。或许是谁的骨灰。青年灰田猜测。演奏钢琴时把那只布袋放在乐器上似乎是他的习惯。他的动作给人这样的印象。
然后,绿川犹犹豫豫地弹起了《午夜时分》。一开始,就如同一个人踏入山涧试探水流,寻找立足之处,他认真而小心翼翼地弹奏一个个和弦。主题奏完,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即兴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指仿佛是熟悉了水性的鱼儿,动作开始变得轻灵舒展。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青年灰田其实对爵士乐不太了解,但碰巧知道这支由塞隆尼斯·蒙克作曲的曲子,感觉绿川的演奏内质坚致,十分美妙,里面隐匿着深邃的灵魂,让人几乎无心介意钢琴音高的问题。在深山的初中音乐教室里,作为唯一的听众聆听那音乐,有种体内的污秽被荡涤净尽的感觉。展现在眼前的率直的美,是与充盈着臭氧的清凉大气、清冽澄澈的山涧交叠重合彼此呼应的东西。绿川全神贯注地演奏,现实中的琐事似乎从他身畔消散了一般。青年灰田还从未见过如此专心致志的形象。他凝望着绿川那像独立的生命体般跃动自如的十指。
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弹完乐曲,绿川从包里拿出一条厚毛巾,细心拭去脸上的汗水,像冥想似的闭上眼睛。过了会儿说:“好,足够了。咱们回去吧。”然后伸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小心地放回包里。
“袋子里是什么?”
灰田下决心问道。
“是护身符。”绿川淡然答道。
“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
“不是,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绿川嘴角浮出疲倦的微笑,说道,“这里面有个奇怪的故事。说来话长,而我现在又累得没力气讲话。”
讲到这里, 灰田停下话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望着作。当然,作眼前是儿子灰田。但大约是由于年龄相仿,在作的意识中,父子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重合起来。有一种两个迥然相异的时间性混为一体的奇妙感觉。或许实际经历这件事的不是父亲,倒是眼前这位儿子。没准他是假托父亲的虚像,讲述自身的经历。作忽然为这种错觉袭扰。
“已经太晚了。要是你犯困的话,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讲。”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困,作说。实际上,他已然睡意全消,很想听听后事。
“那好,接着说。我也还不困。”灰田说。
绿川当着灰田的面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初中音乐教室里弹了十五分钟的《午夜时分》,他对钢琴的兴趣似乎就此消释了。青年灰田劝他:“你不想继续弹钢琴了吗?”他只是默默地摇头。这下灰田也死了心。绿川已经不打算弹钢琴了, 尽管他还想再好好听绿川演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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