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据佛教传说：释迦出世，堕地能立，周行七步，步步生莲花，乃遍观四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云门文偃禅师道：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

这是禅宗有名的一个公案，金庸深研佛学，自然甚是熟悉，把它写进《天龙八部》中，灵鹫宫主人天山童姥修炼的神功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据说《明报》连载时就叫“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出书时改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新修版又改为“天长地久长春不老功”。可知金庸是参明白这公案的。

禅宗称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实五祖传六祖，还是讲解《金刚经》，以《金刚经》印心的。没有深入对教义的理解，看一堆公案，只能是云里雾里瞎琢磨，所谓的“阴山鬼窟活计”。

《金刚经》多处指出“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破四相，破四见，破我执。诸法无我是法印之一，可知前面公案说的唯我独尊的那个我不是人格化的自我。那个我是众生具足的自性，是“十方三世佛，共同一法身”的法身。

《金刚经》又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所以禅师说要打杀了喂狗，贵图天下太平。是为破除迷者的错误执著，导归于正。

佛教传说多是表法，接近于比兴，言在此而意在彼，意在言外，所谓含蓄。释迦刚生表法自性非修而得，本自具足。莲花表法自性清净无染。遍观四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表法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一体。

再说个云门文偃的公案，《五灯会元》：僧问云门文偃：“如何是佛？”，文偃答：“干屎橛”。

干屎橛，古代拭粪用的小竹木片。话糙理不糙，一切佛法都为破迷开悟，离苦得乐。众生有迷情烦恼，佛为对治，方为之说法。譬之应病与药，药到病除，药病具无。《金刚经》云“我所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到岸离舟，是为清净。用佛法而不执著佛法，许为炬眼。

讲完两个公案，才发现离题太远，初衷不是想谈这个，真正想说的是“异端的权利”，主要是想谈谈言论自由这个主题，喜欢佛学，跑远了。云门文偃诃佛骂祖，不受拘束，世人眼中也算是异端了，甚喜没被打杀，还录入禅林语录。

高中时看三联版斯蒂芬·茨威格创作的历史小说《异端的权利》，留下很深印象。当时，加尔文在日内瓦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以残忍的火刑烧死了提出异议的塞尔维特，一位来瑞士讲学的西班牙学者。这时的日内瓦万马齐喑，人人自危。而贫寒羸弱的学者卡斯特利奥出场了，他对加尔文专制的统治感到窒息，撰文伸张异见人士有发表自己见解的权利，要求宗教要宽容。

庄周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安知，我以为对的真为对，以为彼是错的真为错？时节移易，诸事变化。我们得承认很多高深的知识只有少数人掌握了解，如果党同伐异，不让少数人说话，社会只能是向下拉齐，越来越沦为平庸乏味，越来越退步。所以不能因为不理解，不同意，就打杀对方。如果是这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不能在一群牛顿经典物理学家中活下，可见即使你不同意不认同，也要保障别人自由发言的权利，社会才可能有进步。

可能有人会说:充分保障公民言论自由不受侵犯，如果有人乱发言，发布有害言论怎么办？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言论负责，而且言论也是个市场，不能把消费者都理解成长不大的小孩，只要市场是自由的，消费者自会找到自己觉得对自己最有益的，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最怕的是市场不自由，只允许一种声音。中国古语也说:兼听则明，偏听则信。关于言论自由的讨论，很复杂也很有趣，林达《历史深处的忧虑》有挺精彩的演绎，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翻看。因为意识到言论自由的重要性，美国才把它列入宪法第一修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