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午后,孙绪真把自己固定在椅子里,身上仿佛缠绕捆绑着令人窒息的束缚带,压力传感至胳膊,胸腔,肋骨。翻腾的脑浆在晃荡,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头盖骨的某个小孔里漏出来。他昏昏欲睡,上下两张眼皮宛如被穿针引线一拉便缝合,这种力量实在让人难以抗拒。他利用颈椎支撑起自己的脑袋,如哑铃沉重,并逐渐增加重量。脸部在融化,身体在融化,趴下,像拥抱棉花般趴下。一秒的惊醒是在与地心引力做对抗,随着摇摆的惯性,颈脖连接着脑袋犹如蓄势待发的链球,将要飞向窗外。猛然间,他想起了头悬梁的孙敬和锥刺股的苏秦,难道这残忍血腥的方法真实可行?孙绪真生无可恋地抬起头,瞧了一眼散发着催眠白光的灯管。玻璃,太脆。再就是那悬挂的风扇,吊在上面简直就和绞刑一个样。他摸出圆规,分开支腿,用指腹试探性地压了压锥尖。只痛一下而已,孙绪真告诉自己。但是,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要脱裤子吗?刺在哪儿呢?不需要消毒吗?消毒,一个装在透明试管里的词汇。他联想到了医院,想到了用注射器抽取药瓶里的液体,想到了滴水的金属针尖。趴在袁丽莉的大腿上,看不见自己的屁股,更不知道那根长长的针尖什么时候会刺进去。孙绪真至今都对医院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白色的房间里蔓延飘散着一股令人倍感虚弱的气息。它混合着痛苦与折磨,仿佛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别人那切开又缝合伤口,还有灌下又呕出的药剂。恼人心烦的孩子嚎啕大哭,自己也曾是其中一个。孙绪真小时候体弱多病,是医院的常客。有一次输液,自己还奇怪怎么会扎在脚上,他不知道两只手都肿了。袁丽莉为了能送孙绪真去医院,可谓费尽心思,甚至不得不骗他说去电影院。当孙国忠把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时,儿时的孙绪真瞬间就明白了,还没进去就已经开始抽抽涕涕。从那以后,凡是路过医院,他就心里发憷。所以,当别人用白衣天使形容护士时,孙绪真只能看到手拿针管,面戴口罩的白色人影。
对医院消毒水气味的敏感反应已成为孙绪真难以摆脱的心理阴影。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手脚冰冷,这一系列的生理反应源于对恐惧的逃避。而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在医院,而是四面敞亮的教室。那刺眼的白色冷光和医院一样,目送着消失在门口的丁裕家仿佛看见了懦弱的自己。
孙绪真。
这感觉,浸泡在浴缸里,热水撩拨着每一寸的肌肤。
“孙绪真。”
听见的是语文老师愠怒的声音,看见的是学生数十双清醒过来的眼睛。孙绪真不敢轻举妄动,即便已经暴露无遗也得强装镇定地维持下去。刘德华正严肃地瞪着自己,但他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孙绪真捉摸不透其中的意图,只好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是育坚中学除雷振铭外最不想遭遇的人——典狱长成勇炬。他是政教处的四大邪种之一,另外三个分别是:修理匠,清洁工,回收员。育坚中学,本校学生都是这么称呼的,但倒过念来才是它的正确读法——邪种监狱。有关他们的传闻早已达到光怪陆离的程度,虽然本版本各有不同,但同样令学生们闻风丧胆。无论是才入校的高一菜鸟,还是即将毕业的高三党派,均把政教处称为“东厂”。此类流传已久的绰号是由谁而起,已无从查证,估摸着应该是文科班的学生。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这些古老的称谓在邪种监狱也都找到了对应的部门。
育坚中学的校门于清晨敞开,四大邪种便站在校门的正前方,背手跨立,一字排开,双目聚焦,眼睛透着终结者般的血色红光。如果有任何一项不符合校规的要求,无需解释,那只会罪加一等。孙绪真曾亲眼看见有一个学生因星期一没穿卡其色的校服而被成勇炬拧进政教处,在路上就已经挨了好几拳。不仅如此,他还会通知犯事学生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回去后必然又是一顿教育。可怜的丁裕家也是被他们抓走的,因为铁丝般卷曲的头发。与其争论卷发是否天生,不如一剃了之。孙绪真想象不出丁裕家在政教处经历了怎样的遭遇,这方面田坤和谢帆更有发言权,他们也乐于在学生间谈论育坚中学的四大邪种。由于他俩都是贼眉鼠眼,所以讲起来也是绘声绘色仿佛昨天才见过,事实上也是如此。
回收员有着一副几乎占据脸部面积二分之一的黑框眼镜,这是一个可以精确定位的追踪器,比起老鹰,用变色龙的眼睛作为比喻更为恰当。由于深度近视,回收员的双目犹如玻璃球般向外凸起,上下眼睑的细纹累积叠加,似乎可以通过收缩来调整视野的清晰度和范围方向。作为一个讨厌的角色,回收员隐身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抓捕每一个他认为看不顺眼的学生,即便是在厕所里也毫不手软。为了更好地融入环境,他的衣装非常朴素,即使已被作为目标锁定也很难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若是在课堂,必须警惕窗外有一张浑圆的怪脸;若是在课间,不时会有人高呼回收员来了,扎堆的学生即刻一哄而散。和刘德华比起来,清洁工的教条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眼中没有无辜的学生,只是还没有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状罢了。只需给他一点时间,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就可以让学生明白什么叫做罪大恶极,什么叫做将功赎罪。为了自己,为了学校,如果不供出同伙,立马就会有被开除的危险,一段十几年的人生路也就走到了尽头。在与学生沟通的过程中,回收员习惯每隔几分钟就要看看自己的手表,似乎要掐准时间进行下一步的策略,决定是唱黑脸还是唱白脸。他总能根据回收员提供的资料,攻破问题学生的心理防线,拿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是,当清洁工说出:敬酒不吃,吃罚酒时。这学生,就要由另一位老师来接管了。动手前,修理匠会脱下自己的西装搭在椅子上,冷酷地看着学生并不急于下一步,把进展的时间拉长好让对方充分地体会到恐惧的情绪;接着,他会解开衬衣的袖口,先挽起其中一只,再挽起另一只;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瑟瑟发抖的学生,并让他们看见自己粗壮的指关节,然后伸手去拿木质的米尺。通常情况下,在修理匠冲过来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但田坤和杨帆是例外,他们总要在遭受皮肉之苦后才肯就范。瞧,修理匠除了揍人之外并无特色,但被他揍过的学生都印象深刻。
第一阶段,回收员;第二阶段,清洁工;第三阶段,修理匠;第四阶段,也是最后一个阶段,典狱长——这是连田坤和杨帆也不愿招惹的人物。他们清楚地知道,另外三人的看家本领并非自立门派,而是脱胎于典狱长。陈勇炬的个子是四个人里最矮小的,但却是政教处的头头,和雷振铭不同的是,他的大背头货真价实,油腻粘黏头发上铺满了粉笔的污垢。佝偻的背部仿佛是要藏匿更多的阴谋,粗糙的皮肤又黄又干,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干尸,尖嘴猴腮的瘦脸上常年罩着一幅方正的墨镜。陈勇炬的可怕之处在于,看不见他的眼睛就没法猜测他的情绪,他的思想,他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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