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
油画/灯塔 苏黛的婚事尕苏黛坐在毛驴背上,从河州城走在往娘家里回的路。陡峭盘旋的山路上,她侧坐着的身子,猛烈地摇摇晃晃,跟着忽高忽低的山坳,波峰浪涌。苏黛赶紧用手拽住缰绳,躬身贴紧了驴脖子,她想尽量把自己坐稳一些,这样尕毛驴走起来也舒服点。
坐落黄土台地的井沟,纵横交错的深沟,是旱塬上的旱塬,敞开宽厚的怀抱接纳了苏黛,走了又来,恍若隔世的旧梦。庄子里那些条件好的姑娘家,用婚姻躲避不幸的命运,纷纷嫁到了庄外人家去。住在城里的婆婆,也是苏黛远坊姑姑,姑舅亲,姨表亲,抓一门亲戚,肥水不流外人田,由来已久的婚姻传统,左右庄户人家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合千百年的婚姻,辈辈相传,延续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年少时想象中的美好爱情,只不过是传说中的故事。
爬上塬头后,驴和人,起伏荡漾在旱海山路上,像一片飘零的树叶。脾气倔强的尕驴子,低着头气喘吁吁,停止了尥蹶子,这时似乎听懂了苏黛的心意。在上了塬头以后,迈着均匀的碎步,吃劲往前走。
苏黛回头看了眼身后,城里嵯峨相连的屋脊,在被突然涌出眼眶的泪水融化,直到模糊不清。一串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打在绛红底素花的衣襟前,颗颗如蚕豆般饱满的泪珠,旋即在胸脯晕染开来,清晰地洇上了一朵朵花瓣,鲜艳夺目,像雨后才开的牡丹。
驴蹄下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苏黛头一回觉得越走越长了。从尕妮哈架在阿大的脖子上,去巴扎的阿姑家里做客,后来跟阿娜去巴扎吃宴席,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再从塬上嫁到城里,记不清已走了多少遍数。这一次她由婆家回庄子,可能就再不会回头了。身下的驴子脚步迟疑,旋走旋停,显得无精打采。
这兴许是命中注定,苏黛看不到今后的路,还剩余多长,将走向哪里。身为女人,有谁能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之舟,像攥在手中的缰绳那样,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呢?一想到这,苏黛止不住泪满衣衫,有几滴滚落打在了驴背上,驴猛地一个激灵,窜上前去,尕苏黛没有防备,身子猛地忽闪,差点跌落下来,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贫穷在旱魃的境地,却如影随形,挣脱不去,先人逐川塬水草迁徙,临水而居的向往,到下山入川的足迹,奋身突围贫困——是庄户女人的宿命,就像当初父母满心欢喜地送女儿进城,而等她成了别人家的媳妇,生活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苏黛的心,快要碎了,泪水洒落了一地。
不由地想起塬上的尔洒哥,在她出嫁的第三天,随脚户走了川藏高原。转眼过去了四年半,祖丽哈阿姨也怪可怜,把儿女们拉扯大,指望着能享清福,可尕娃自此一去,便音信全无。秋后的塬头,霜降山顶时,阿大和尔洒哥翻出的洋芋,摊在前头晾晒在地面上,阿娜和苏黛跟在木锨后头,蹲在松软的沟垄间,捡出两堆洋芋,大个的入地窖,渣渣洋芋喂牛喂羊。
苏黛上次回到娘家时,听母亲偶尔一次提起尔洒,心里不由咯噔地一沉。阿娜不像从前那样不近人情,变得心平气顺的她,性子和缓了许多,是在她已不再年轻时,让女儿感到了悲伤涌上心头。她至今仍然背负对儿女的姻缘,满怀着愧疚之情,她顺从了自己的男人,女儿的父亲的心思,让尔洒被退了亲后的不辞而别。漫长的冬季过后,塬头上的春天,每年总是如期而至,而尔洒哥却没有归期的音讯。
“尕娃为人倒是机溜得很,要不是穷,人品没说头。或许你阿大的意思是对的,怕你吃苦,怕你受罪。我也跟他一样想的,可我该怎么办啊?谁叫咱家比人家还穷呢,唉!”阿娜愁眉紧锁,郑重其事的说着,在她自怨自艾的叹息声中,隐约地听得出对女儿的些许亏欠。苏黛心如刀绞。
推开虚掩的门扇,苏黛前脚跨进门槛,默不作声走进了屋去,母亲从女儿板着的脸上,似乎早已料到,并不多问什么,只是抓起扫炕笤帚,拍打着女儿裤腿上沾着的土。定定地站在堂屋门口,苏黛听到阿娜这么说道时,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糜子扎的笤帚,擎在手里停在了空中,阿娜挥笤帚打了自己两下,隔着衣裳连骨钻心的疼,意识到可能下手重了。“傻闺女,听娘给你说,过日子,不能尽跟人家啦比对,马走前,驴断后,走骡在中间。不如咱们的人家,回头看后头还有一层呢。”阿娜接着说,“不会怨怪的怨人家,会怨的怨自己,狠人不说自己受过的委屈,揣着在心底,隐忍喂大的格局,活人就看心秉好不好。”
低矮齐头的灶房里,飘浮着一层缭绕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阿娜眯着双眼,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涔涔顺着眼角皱纹流淌。她在围裙上擦了把手,撂下案板上擀的面饼,醒着。苏黛蹴在木凳上,往火塘添了一把苞谷秸秆,被灶火映照彤红的脸上,憨敦敦的模样,表情木然而平静。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母女二人在灶房里忙碌,稀薄清淡的日子,从锅边舀到碗里,盛满的人生百味,虽是苦涩多于甜蜜的难肠,这时却让苏黛心驰神往,那些历历在目,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母亲看在眼里,心疼倔强的闺女,就宽慰女儿,跟以前那样给她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庄子里的女人都一样,哪个不是这么走过来的。”苏黛听着,只是不吱声,耳朵里磨出了老茧,但除了听从阿妈不停地絮叨,此时似乎也是人的福气,自己好像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想到这儿,苏黛够下头,不听话的眼泪如雨纷飞,又“啪嗒,啪嗒”掉下来。
光阴似箭,人生如棋。找个好婆家,委身以命,迁就生活,是女人永远也走不出的归宿。苏黛和麻乃成家两年多,女婿待自己并不坏,只是一直没有孩子。婆婆盼着抱孙子心切,等得不耐烦,那天终于将压在肚子里的嫌隙,像泼糯水那样干脆,将纠结在心头的疙瘩,向儿媳径直摊开时,苏黛呆呆地杵在原地,半晌一动不动,时间好像一下凝固了。
比纸还薄的情缘,不费吃灰之力,就断了,受够了近乎寄人篱下的日子,百无聊赖的生活,让苏黛在城里,就此跟村庄隔绝,告别了自己情窦初开的矜持,戒掉了爱恨与喜好,忘记了油泼辣子的滋味,那是婆婆嫌费油,劈头盖脸一顿斥责后,她知道心目中的家,已不再属于自己。
实际上,真正使苏黛断然绝念的不是别人,她心灰意冷的是自己没有可以回头的退路。那是一次意外的遭遇,突如其来的病倒,由此失去了心中的依靠,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骡马误食了路边曼陀罗,发了疯似的冲向崖畔,噔地把人愣生生地从背上摔下来,难为了胳膊腰椎骨。好在骡子命大,踉跄栽了几个跟头,跌进厚实的汤土堆,翻滚下土坎梁,麻乃侥幸死里逃生,算是捡回了条命,躺在板炕上睡了两年多。苏黛服侍偏瘫的男人,闻着刺鼻的中药味,苏黛屏息,忍住阵阵翻腾的恶心。
麻乃吃了好些副中药,病症仍不见减轻。听人说新集村里有个药铺,治跌打损伤一把抓,苏黛连自己都不知浑身哪来的力气,背起了麻乃到模板车上躺下,推车上了新集,看郎中抓了药。服下砂锅熬制药汤,过了两月后,唤起脑子残缺不全的记忆,症状有了起色,勉强能认得出人,可以站起身下地来了。
离婚是婆婆提出来的。苏黛听到婆婆对她这么放过话来的那天晚夕,天刚擦黑,阿大从坊间回来,全家人吃了黑饭,苏黛在灶窠洗碗刷锅,婆婆走进来对苏黛说。手里端着的面盆子“哐当”一下落到了灶窠地上,倒扣着的发面,弹出好远。
当欢声笑语再次从小院传出时,麻乃重新站起来,恢复记忆的他想起来,觉得家里似乎缺少了什么,想着有些时日没见媳妇的面了,问母亲去了哪里。“回娘家去了呗,时间有一向了,看是不愿回来了。”阿娘忿忿地说,“这种媳妇,哪像个过日子的啊!”眼角瞥了一眼儿子,复又唉声叹息。
麻乃铁青着脸甩上大门,到下二社宰羊的商铺,挑拣剥过的鲜嫩羊肉,要了囫囵一只。“轧开嘛,不轧?”屠家用手比划着斩刀,问他。“不用了,就这么整个的。”麻乃背着整羊,上塬头去找苏黛。父母见着女婿登上门来,笑脸相迎让麻乃进屋。苏黛蹲在伙房里头,做饭,叫她只是不肯露面,阿妈过去催了几次,下话劝她,还是不顶用。“饭要吃呢,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丫头犟脾气犯了,十头牛都拉不住。”阿娜进进出出,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
很快听到了麻乃即将结婚的喜讯。那天满面春光的新女婿,脚底生风,在巷道里穿梭。身穿靛青布长衫,从头到脚的装束,人焕然一新,胸前别着大红绸花,看上去蛮精神。接亲的花轿靠近大巷道边停下来,身披婚纱的新娘在两边人搀扶着走来,巷道里喜气洋洋,街坊邻舍围上来看热闹。雨露均沾,分享婚礼喜庆的荣光。
中午讨喜的远亲,陆续赶来老马家,还没到大门前,便听到细巷里的笑声飘来。宴席开始了。贺喜的人往父母脸上,七手八脚涂了大花脸,抹了锅底烟灰。五短身材的堂叔尤努斯,上前去问叔伯侄儿,“给我们说说吧,你们怎么认识的么?”麻乃答道:“媒人介绍的呗……”客人们朗朗地笑,可他觉得笑声很空洞,而且并不好笑,却见叔叔前仰后合,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麻乃见多了婚礼阵势,感到实在无趣,便走到巷道坝口,见到一群伙伴匍匐在地上,嚼着宴席上抢到的红枣,玩耍滚核桃的游戏,姑爷蹲下身来,玩得出了神。“麻乃,家里叫着呢,你还在跟尕娃们玩里,快去。”麻乃闷闷不乐地起身,猛地想起是自己的婚礼。他走进嘈杂的院落,勉强挤出笑意在嘴角。
阿大阿娜脸上抹的大花脸,这时已经洗净。宴席桌凳支在家中小院,堂倌提壶添茶,热气腾腾,招呼客人,待客是婚礼的规程,流水的席面上,人情往来的排场,麻乃还是开心不起来,张罗着父母的活人,他感到身心俱疲,像垮了一样,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以前自己可不是如此,穿着崭鲜的衣裳,跟父亲吃宴席,每次回到家以后,麻乃的阿大跟阿娜夸口说道:“人里头,我儿子看着最攒劲”。他脸上自豪的神情,让人羡慕不已。
只是阁楼上那个神秘的老妇人,在接亲的婚礼上,那声嗤之以鼻的唾弃,碎了一地的诅咒,终至一语成谶。那时我与她的目光,在那刹那间的对视,叫我浑身战抖,不寒而栗。久久地盘桓在我的梦魇中,成为摆脱不掉的阴影。
上席端坐着的那位客人,长得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是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那天从椒子沟也来了。以前就听父亲时常说过他,是买卖人出身,老辈最早筏子客起家,家里很有钱。麻乃第一次见到这房亲戚时,看器宇不凡的他,果然是气派。有好长一段时间,在麻乃的心目中,常常作为父亲念叨着,引以为豪的谈资,给他注入了骄傲的底气,让他感到在人前的体面,与从未有过的风光。
“我家有这样富有的亲戚,而且有着令人着迷的故事”,麻乃曾经以为只是个传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父亲用坚毅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它就是真的”。后来走在路上,盘旋在身边,他在心中思忖着,脑海里掂量着,想象着的身影,感觉自己多么富有。
“我家还有富裕的亲戚。”这种素昧平生的想象,父辈给予子女的心理暗示,像听到“儿子娃娃”——来自母亲的呼唤,源源不竭地传输到血脉里,继而渗到骨头里。有很长时间,它支撑起麻乃在人前的清高,奶水般滋养他,浑身散发着贵族的气息,就靠着来自对他的持续想象,知足地活在这种空虚的幻影中。
“人活着,是要有点精神的。”麻乃心里这样想着,跟伙子伙的联手,道出他内心的感慨:“我觉得,投身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这种人生的仪式感,至少应该有一个浪漫,不可或缺。即使劳心费神,即使倾其所有,极尽奢侈,对于步入婚姻殿堂的人,的确很值得投入。”他和苏黛的初婚当晚,她完成了赋予他由男孩到男人的仪式,是将一颗驿动游荡的心完整地交给她,牢牢地拴在家庭,就像拴在她家后院里木桩上的那头牛。
活泼开朗,乐观风趣,苏黛看中他的地方,就这一个。即使平时邋里邋遢的人,因为有着好性格,谁都看得起。只是婚后,两人没有生养,婚姻一拍两散。直到后来,两颗心归靠了新的彼岸,两个人两个家,他们仍会想起多年前的那段婚姻里,依偎在伤感的温存中,彼此中曾经的自己,还好吗?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了。
邻舍站在巷道口织毛线的女人,好久也不见拉家常,在一块谝闲传了。苏黛还记得她们,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新姐,随自己掌柜留学归来,去凤林私塾做外语老师。那个掌柜的在县衙当差的女人,在花糖厂找到了一份差使,忙得没时间了。麻乃的阿娜去了跟前的雪域高原被服厂做手工活,忙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生活的位置,过着平凡而充实的生活。马爷家破旧的四合院已不复存在,原先的家院被拔地而起的新式土楼代替。麻乃跟着脚户的驮队跑买卖,苏黛和丈夫去了沿海城市,开了一家牛肉面馆,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今年过年他们去了苏杭,面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这一年夏天,算起来大伙收获的高兴事儿,都挺多,但最令人兴奋的是,麻乃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感谢命运的逆转和机缘的牵引,给了他们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们抱养了亲戚家一个尕妮哈,又过一年多,蹒跚学步的孩子,开始叫开了爸爸妈妈时,全家人感到欣慰的是,生活苦尽甘来。夫妻俩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彼此欣赏,互相关爱。他们把快乐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让每个人和我们一块分享他们的喜悦。
小城迎来了崭新的一天,新的生活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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