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冰

我家住在北极村，一个处处是冰雪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不能像温带或者热带的人们一样对话，零下三四十度的室外温度，一出口，哈气便结成了冰。所以，如果两个熟识的人在路上碰面了，多是相互打个照面。若是要寒暄几句，话一落地就变成 了冰雪，对方听不着，只能捡回家烤来听。同行的人在室外，一般是不说话的。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闲的时候，就以出门拾冰为趣。地上薄薄的一片冰，大多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听的人也懂，不需要带回家烤化，便丢在地上。遇上一团冰块，多是一些单恋的情话，暗恋的对象不愿意多听，也把这一肚子的衷肠蜜意丢在了外边。北极村的冰雪世界，占满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马小跳考上大学了！”在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去奶奶家吃饭，爷爷拿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地和奶奶说。

“什么？”奶奶年纪大了，听力开始弱化，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大学，马小跳考上大学了！”爷爷又加重了声音。

“大学？好，好，马小跳是大学生了！”这次奶奶听清了，她笑得很开心。

“大学要去外地读书了，外面有很多坏人，马小跳你晚上不要出门啊！”爷爷再三叮嘱。

“爷爷说的对，外面有坏人。”奶奶附和。

“我知道啦，爷爷奶奶，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好！哎呀，马小跳这么小就一个人去外地上学了，真厉害！”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奶奶笑的像一朵花。

比起北极村的冷淡，大学的生活是鲜活有生命力的，大家在室外也可以直接交流，那时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么有趣。第一年放假，我留在学校多玩了一个星期才回的家。这一年，我送给了奶奶一朵温室盆栽。小小的绿萝躲在玻璃球罩里，成了北极村里的一抹青绿色的鲜活。

“奶奶，这是绿萝，在北极村里可见不到这个。”

“哦，绿萝，好看。”

“奶奶，外面的世界可有意思了，不像北极村这么单调。”

“小跳啊，北极村很好，我有个宝贝，我藏起来了，没让别人知道，专门留给你的。”奶奶从她的箱子底下拿出一块石头。

“这个石头和别的石头不一样，隔壁王阿婆给了我一块冰，我把它烤化，就藏着这块石头。听冰块里的人说，这是块宝石，能保平安。我专门留给你的，别让别人知道了。这个外面没有吧，只有北极村有。”奶奶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这种包着石头的冰块，在北极村其是很常见。小时候，我捡到过这样的冰块，回家烤化后，冰块里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奶奶告诉我，这些都是骗人的，有人专门做这样的石头，一块钱能买好几个。奶奶终究是年纪大了，忘了很多。我还是收好这块石头，不过之后就随手扔在某个小角落里了。

第二年，玩乐的大学生活让我有点迷茫，外面的世界也有很多烦恼。生活丰富了，但选择多了，人们也不像北极村里的那样单纯。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各种没有见过的新事物很有兴趣，尝试了各种形形色色的活动。这一年回家，我给奶奶带了一盒百香果汁。

“这个小跳，想酸死奶奶。”

“奶奶吃了好，有营养，会更健康。”

“有个屁营养。小跳，我今年做了几个手链，给了隔壁王阿婆一条，给对面的小美一条，给你留了三条，我拿给你。”奶奶从她的箱子底下拿出三个布包，包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截截生锈了的铁环，被奶奶扣在一起了。环眼很小，奶奶的视力也不好，可她还是把铁环串在一起了。我有点心疼。

“奶奶，以后不要送我这些东西了，外面都有卖的，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你视力也不好，做这些东西多累啊。”

“哼，小兔崽子，外面买的多贵呀，奶奶做的东西不给你给谁？你也没想着带点东西给奶奶。”

“我给你带了百香果汁呀！”

“什么果汁，我怎么没看到。是不是被爷爷偷吃了？”

第三年的大学生活，让我更加迷茫。有的时候，选择越多越自由，也越找不到乐趣。北极村里，我可以捡十几年的冰乐此不疲，可在大学，一个游戏一两个月就玩腻了。大学里还有一些本来关系很好的朋友会为了利益关系暗自较劲，不像北极村，谁家有肉了都会全村一分。认识了很多朋友，可走着走着就淡了，没有人会像北极村里的领居们那样，把你的话小心保存，留着烤来听，开始有点想念村里的生活。

那一年回家，奶奶的记忆力衰退地很严重，有时候睡一觉起来会忘了我是谁。

“奶奶，我记得你小时候带我出门捡冰，回来之后把它们，还告诉我这些冰的主人都是谁，那时候你认识好多人。”那天下午，我陪着奶奶在火堆旁聊天。

“哦。”

“奶奶你不记得了吗？”

“我带我孙女捡过冰，没带过你捡冰。”

“我就是你孙女啊！”

“哦，你是小跳啊，你怎么没上学回来啦？”

“奶奶我都回来一个星期了。”

“哎哟，我说王阿婆真是的，天天把小跳叫到她们家，我都不知道小跳回来了。”

“奶奶我一直都在家啊，昨天晚上还陪你一起睡的觉。”

“哦，我都忘了，记性差喽。昨天做梦还梦到我妈妈在屋子里烤火，一觉醒来才想起来我妈妈都去世好多年啦，我妈妈最疼我了。”奶奶的眼角有泪花。

奶奶和我们，有时候好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我真希望我可以把奶奶的人生结成一块大冰山，然后烤给奶奶听。我无法阻止这一切，阿尔茨海默，连撒切尔夫人都对抗不了。我只能期盼着，让时间慢点过去吧。

第四年，我决定去更远的地方闯一闯。我来到南方的一座城市，一座和北极村完全不同的地方，和别人一起合租了一个房子。第一天晚上去超市，前台的牌子上写着“超重送货到家”，我便买了一堆生活用品。可是买完之后前台的女孩告诉我，送货的人下班了，我只能自己提回去。回到出租屋中，大家有说有笑，我提着几大包沉重的袋子，像一个新人格格不入。想到每年回家的时候，爷爷老远去接我，帮我提箱子，奶奶会在门口等着我，躲在卫生间里的我抹了几滴眼泪。

“好了吗？”有人敲门，这是公共卫生间。

“马上就好。”我慌张地洗了把脸，擦干净，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年实习结束，我赶了最早的车回了家。不过，奶奶没有向往常一样在门口等我，而是在房间里看电视。奶奶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爷爷把她当成个孩子，喂她吃饭，扶她上厕所。我想和奶奶聊天，可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奶奶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半个月来，我和奶奶几乎没有聊过天。

那天，我带奶奶出门散步。我看到地上有很多小冰块，又想起小时候和奶奶一起拾冰的场景。我蹲在地上， 捡一些好看的冰，放进袋子里。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我抬起头，奶奶递给了我一块冰。奶奶刚刚好像说了什么话？很薄的一块冰。奶奶说过，薄薄的一片冰，大多是一句简单的问候，没什么内容。

我望着奶奶，奶奶的目光温和而慈祥，像曾经的奶奶，那么熟悉的目光。

我接过奶奶的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即使是一句寒暄，我也要带回家，慢慢烤着听。

“小跳，想家了吗？”

奶奶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