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全民购物节那天,收到来自舅舅的短信,他说我妈病了,搞不好会拖成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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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去年11月11日,和往年一样,商家别出心裁,趁机打折促销,大家已经习惯了把个单身青年的节日,过成全民购物狂欢节。
一大早,当我走出电梯时,就感到明显的过节氛围,迎面搭了个桁架,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无非是节日快乐之类。这几个字提醒了我,这是我到上海的第一个年头,也是我大学毕业的第5个光棍节。
公司门口扎了个气球拱门,玻璃门上贴着剪纸桃心,五彩斑斓的可爱小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情人节,这么隆重可不多见,在全年诸多节日里,唯有十一的规格能和今天相比。
门口站着两个姑娘,笑眯眯的样子,看的我浑身上下不自在,过了会儿我反应过来,不会真是那样吧。他们前面摆着桌子,上面放个餐盘,里面堆满油条,还冒着热气,那么多,足足堆出个小山。
我萌生了退意,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干脆绕道走,坚决不能从门口过,否则就是奇耻大辱。可是没门,上班打卡这里是必经之地,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接近她们时故意加快步伐,心想溜也要溜过去,可是,其中一个姑娘友好的问了句,那对我而言如同斥责。
“请问是单身吗?”
“有什么关系吗?”我警惕的说,胸口却已经狂跳不止。
“单身送两根,非单身送一根。”
我悻悻的停住,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应该是单身吧?”另一个姑娘说道。
“嗯。”
竟然被她捷足先登,我抬头看她,她比刚才那个姑娘白皙一些,剪着短发,穿着件粉色毛衣。她从盘子里拿出两根,抽出一张包装纸,包好,递给我。她的表情很自然,一点也不觉的不好意思,或者侵犯到了什么。
“谢谢!”我的脸已经红到了脖颈,接过油条扭头就往里走。
奇耻大辱!尽管我知道公司除了发油条,还会发点别的,但我面对那两根油条,却像战士面对投降书,心里极不舒服,更谈不上任何食欲,那两根油条蔫了,失去了先前的金黄色,变得黑黢黢的。
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光棍节是单身青年狂欢节,而非羞辱节。可是我却不明白,“单身送两根,非单身送一根”,这是什么居心?说好听了是照顾,说不好听是可怜,说难听可就是歧视,难道我真的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年龄了吗?
我今年27,在结婚这个问题上,我一直保持自由前卫的看法,我觉得自己正值青春,应该把精力放在事业上。于是,毕业这么多年,一方面没有遇见合适的,另一方面没有上心,所以至今单着。结婚,我可一点儿也不急,我爸妈也很少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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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是老大,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3岁,小时候弟弟出生后,许多邻居来串门,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吆,俩儿子,您老可得享福了”,当时不明白,年纪大点明白了,这是所谓的“养儿防老”。
每当他们这样说时,我妈都会笑着回道,“享什么福,顶大的负担呐”。那会儿我爸在外地做生意,常常不在家,我妈一人带我俩,还要干地里的活儿。我奶奶那会上了年纪,没法带我们,我妈想了个好办法。
我有个伯伯当过兵,当兵的经常急行军,部队上每人发一床被,另外发一条两指宽的带子,行军时捆好被子背着走。伯伯退伍后回到村里,在附近的石膏厂上班,他的那条带子带了回来,我妈问他要过来。
农忙时,我妈顾不上带我俩,便用带子一头捆在我们身上,一头拴在屋顶椽子上,只要控制好长度,把我俩放在炕上,任凭怎么趴,也不会出事,她就可以安心干农活。我和我弟弟在会走路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上学后我俩读书很用功,不用爸妈逼,学习照样名列前茅,从小学到大学,给爸妈拿回不少奖状,高中前的奖状,我爸都裱在墙上,后来裱不下,便收起来存在柜子里,至今家里还放着我小学时的奖状。
我大学毕业后来到南方,工作后每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去给他们买东西,他们嘴上说太破费,但心里却很欣慰。这些年来,尽管我年龄渐长,但爸妈一直没怎么过问过我的婚事,我并未体会到太多来自家里的压力。但去年过年回家,我妈却首次提起来,旁敲侧击的问起我的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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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邻居和我家情况很像,也是两个男孩,但他们家老大比我大几岁,名字叫小波。去年回家,我妈莫名其妙的说起小波来,说他找了个挺标致的对象,还夸奖小波,说别看他平时懵头懵脑,但在个人的事上却很有本事,不声不响的就谈上了,而且已经处了一年多。
我问我妈怎么知道的,我妈说是小波妈告诉她的,我这才想起来,那个瘦小的女人,在我年幼的时候,经常来我家串门,她的嘴头子很快,说起话来像打连珠炮。这个女人不光脑子转的快,而且非常喜欢显摆,她儿子谈到对象后,她肯定又跑来我家,在我妈面前炫耀了。
我听我妈讲小波的事,突然感到非常紧张,可是接下来,她却说小波和那个对象最后黄了,我顿时倍感轻松,幸灾乐祸的问是怎么回事。我妈说,小波妈觉得小波年纪不小了,既然有了对象,就该抓紧把婚事办了,于是,小波妈和小波提着东西,到那个姑娘家里去,本想把小波的婚事定下来。
可是谁能想到,他们两人却被那个姑娘赶了出来,说是嫌弃他家没有楼房。我又问我妈怎么知道的,毕竟我想象不出,一个遇上这种事的人,怎么好意思再向人显摆。我妈说,小波和他妈被赶出来后,回到家里不久,小波妈便病倒了。
她一连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只说自己浑身无力,坐也坐不起来,站也站不起来,请了庙里的和尚做了法事不顶事,找了邻村的神婆跳了一天也不顶事,最后用车拉到县医院住院好几天。村里有个风俗,如果有人生病住院,关系好的亲朋好友都会去看,我妈听说小波妈住院,便买了些水果去医院看她。
我妈到了医院,才发现小波妈瘦的几乎不成样子,她躺在床上一直哼哼,哼哼了好久才说了实话,说是被小波气的。我妈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我也没接她的话,去年一年还算平静,可是就在11月11日那天,当我在为那两根油条的事生气时,家里却出事了,我收到舅舅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你妈消化系统不好,不能再拖了,不然会拖成直肠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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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我妈一直是个能干的女性,她怎么会病了呢?小时候,有一次妈得感冒,那是我记忆中,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感冒。她咳嗽的厉害,我们都劝她去医疗站看看,可是我妈却说没事,她说喝点醋抗一抗就好了。
我和弟弟却不同意,当时我上五年级,他上二年级,学了些科学文化知识,便教导我妈不能迷信,要相信科学,可是我妈就是不听,那时我爸便笑着说,“别管她,你妈是命硬的拼命三郎”,我妈捶我爸一拳,过了几天她的感冒真好了。之后,我问我爸,为什么说我妈是拼命三郎,他说那是我妈当姑娘时的事了。
我外奶生了6个儿女,5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妈是老大,十几岁时,家里条件差,为了省下钱供几个儿子,我外爷让我妈上完初中退学,在家里干起了农活。外爷家有几亩地,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有一年全种了水稻,大夏天水稻长势好,但是也有稗子,如果不及时拔掉,一颗传两颗两颗传一片,秋收时稻子就会减产。
我妈提着筐去地里,一整天大太阳底下跑了3个地方,拔完了地里的稗子,接近下午时,就剩下最后一亩地。那会儿,我妈并不觉得累,按原计划,她拔完最后一块田里的稗子,回家还要给家里人做晚饭。
快到那块稻田时,我妈看到旁边有个果园,土打的围墙不高,中间还有缺口,果园里的枣子一半红一半绿,正是最嫩的时候,我妈这时也口渴了,心想摘几个解解渴。她沿着田埂走到果园围墙边,枣树枝伸出墙外,枣儿像挂在枝头的小铃铛,我妈一伸手便摘了几个,没有红透的枣略带点涩,但糖分也酝酿不少,咬一口脆生生的,非常解渴。
摘到第9个时,土墙的缺口突然蹿出一条大狼狗,我妈吓一跳,丢下手里没吃完的枣,拔腿就跑。那条狗有一膀子长,一身黑毛油光油光的,它紧紧跟在我妈身后,追着我妈不放,我妈把篮子丢过去,那狗一偏脑袋,篮子落在稻田里。狼狗张着大嘴,露出尖厉的牙齿,一边追一边“汪汪”直叫。
我妈害怕,如果被这条狗追到,非咬个遍体鳞伤不可,眼看狗越来越近,我妈慌了,好在这时后面有人喊,“畜生,回来!”。我妈回头看,在那条狼狗身后,有个老头一边慢吞吞的跑,一边呵斥这条畜生,老头应该是狗的主人,我妈心想这下有救了,一边回头看,一边喊“救命啊!”,后面那个老头这时也喊,“小心啊!”,我妈心想这不是废话,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便“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水稻田不远处有条渠,大概10米宽,一房子深,我妈只顾着看后面,一不小心跑到渠里了。水是黄河里来的,泥沙含量大,黄橙橙的浑浊不堪,那时候正值灌溉季节,满满一渠水,妈掉进去冒了几个泡,便看不见人影了,那条狗在岸边冲着水里的漩涡“汪汪”叫。
我妈在水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听见狗叫,她的四周全是浑浊的泥水,她感觉水进了耳朵,狗叫声越来越小了。我妈并不会游泳,后来我们再和她提起这件事,她还心有余悸,她现在见了水都害怕,她的右耳朵不好使,据她说是那次水淹的,泥沙进了耳朵,没有掏出来。
我妈在水里时,她唯一的求生本能,就是挥动两只手拼命乱抓,可她什么都没有抓到,四周只有水。我妈后来说,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但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想再试试。几乎快放弃希望的时候,她感觉碰到了一块石头,她连忙两只手抱紧那块石头,奋力向上爬,当她爬出水面时,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泥水,什么都听不见。
等她慢慢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坐在一块丑陋的石头上,那个老头和他的狗正向她跑来,老头把我妈扶到岸边,让她靠在树上歇歇,这时我妈恢复了一些听觉,那条狗在她身边汪汪直叫,老头站在狗边上,他一脑门汗,对我妈说了一句,“丫头,你命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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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妈不会生病,她在我心里就是个女超人,可是我舅舅发来的那条短信却让我措不及防。我马上给我舅舅打电话,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我舅舅是个公务员,他讲话慢条斯理,声音浑厚低沉。
我问他我妈到底怎么了,他说,“就那个老毛病嘛”,我又问,什么病怎么我不知道,他又说,“咦,经常便秘”,我又问严重不,他说,“现在不治,拖久了就是直肠癌”,我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而他又不像骗我,反复嘱咐一定要劝我妈早早治疗,我在电话上一个劲嗯,挂上电话便给我妈打了过去。
11月份农忙已经结束,我知道我妈在家里,但她闲不下来,即使没农活儿,她在屋里也一刻不停。小时候每晚吃过饭,我和弟弟还有爸看电视剧,印象最深的是《射雕英雄传》,看着看着我爸发火了,冲着我妈喊,“能不能消停会?挡着看电视!”,我妈往边上挪一挪,说一句“驴脾气!”,接着又继续忙。
我妈不会用手机,但她会用座机。我家座机算村里装的早的,在我初中时装的,安装电话那天,家里来了六七个人,忙前忙后,又是拉线,又是测试,那时候我觉得装电话真是个大工程。装完电话,我妈做了好多菜,那些人吃完走了,妈在灶台边洗碗筷,爸躺在炕上抽着烟,抽了半根他突然笑了,“没多花一分钱,选了个末尾有8的,哈哈!”。
那时选号有潜规则,号码标价卖,带8和6的价格贵,我爸找了个熟人,因此没加价。从那以后,我们家进入了电气化时代,有了自己的电话,而且还是专线,因为电话装上头一年,只有我爸打进来,我妈也就学会了用座机。前年我说给她买手机,她说看着麻烦,还是电话好用,电话喇叭大,手机喇叭小。
挂上舅舅的电话,我给家里打过去,果然是我妈接的电话。我火急火燎,直接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却说没有,我把舅舅短信的事说了,我妈噗嗤笑了。我妈说,我奶在我家住了几天,那几天她上火,正巧被我奶听到了,奶奶上了年纪,不光听力不好,而且好叨叨,后来被舅舅接过去,奶奶便把小事说成了大事,舅舅当了真,便发短信给我。听她这么说,我如释重负,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又反复问了两遍,她有没有骗我,我妈又笑了,她说,“没有,没有的事,听你舅舅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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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光棍节,新年的钟声不久敲响,春节也不远了,我抢了两天票,终于买到一张卧铺。回到家已是二十九,我爸上天班,让我弟接我,我弟叫辆出租车,打给我问我到哪了,那时我已上了“招手停”,告他别打车了,到车站跟我坐车回去。
回家后,我妈正在洗菜做饭,问我饿不饿,吃点果子充充饥,我说不饿,等了会儿开饭了。三十那天,我爸值夜班,我妈包饺子,我擀饺子皮,春晚还没开始,已经包了一案板,我妈一个个数了数,问我“80个,够吗?”,我说“够了”。
春节后,我在家待了两天,走的前一天,我爸从冰箱里拿出一副羊杂碎,据说是伯伯家宰的羊,我爸用盐和醋洗了三遍,那天他上白班,让我妈再洗洗。我妈洗的更仔细,每换一次水,就比之前清许多,她一边洗一边说,“饭店里也比不上咱洗的干净”。
羊杂碎洗到一半,小波妈走进来。我已经五六年没见她了,她比以前瘦多了矮多了,不过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见了我就说,“哎呀,几年不见都成大人了,越来越帅了”,又转过去问我妈,“领钱去吗?”,我妈抬头问,“这会去?”,小波妈说,“工头才通知的”,我妈说等把羊杂碎洗完,小波妈却等不及,说是晚了人太多,最后说帮我妈领。
小波妈走后,我问我妈,领的什么钱?我妈说,厂里干活的钱,她一边说一边洗,羊杂碎吧唧掉盆里,溅她一身水。她拿纸巾一边擦,一边说,人老了手脚不好使了,她说去年工地上一干活就腰疼,后来只能去厂里编铁丝,可是编铁丝也不得劲,时间久了手掌捏不拢,老挨工头骂。
我劝我妈歇着别干了,可是我妈摆了摆手,她又提起小波,说小波妈给小波买了楼房,在城里中医院后面,是个年久失修的老小区。小波妈带她去看过,进了屋里面空空荡荡,地上只有一张床垫,小波和他弟弟睡在地上。有了房还得装修,小波和弟弟每周六带家教,一月能挣几千块,等挣够了买家具装修房,现在小波就差个女朋友。我妈讲到这里不讲了,她知道这样说已经很明白,再多说就是给我添压力。
我妈这点好,她说话往往点到即止,从来不把我逼到墙角,事实上,在我的婚事上,过去的几年,她从来没有过问过,这种宽容给予我极大的自由。可是,当她讲完小波的事后,明显有意回避了什么,当我彻底领悟之后,突然明白过来,随着我年龄渐渐大了,她已经为我操碎了心。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她要去工地干活,为什么舅舅提醒我她病了。我马上追问我妈,是不是担心我的婚事,所以累死累活打零工,把自己身体累垮了?我妈并没有回答我,她把羊杂碎洗完了,倒掉最后一盆水,干干净净的一副羊杂,她说饭店做的不好吃,要用酸菜加辣椒炒出来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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