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那些邋遢、求全、怯懦,都该是浑俗和光,偷闲寄傲。在我漫长的童年时期里,我对这个人生出无数的幻想,恨不能为他挥就一副水墨相,画里是山高水远的地方,他有着风清月朗的模样。
我总觉得他是不一样的,与街坊邻居,与骂人的泼妇,与担柴挑水的农夫,与我,与看起来的他。
那是在很久以前,有一天,我跑到山坡上,看见他扛着锄头往山下走,夕阳斜落,黄昏来临。他轻轻晃着肩上的锄头,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唱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诶,似丫夺岑云刚擦秀。”
那时候我听不懂他第二句唱得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我们那儿没人唱戏。又穷又小的镇子,偏偏学习的热情一直高涨,最能辞旧迎新。我听过有人在葬礼上放Beyond,见过刚长出胸脯的女人涂血一样的口红,就是没见过一个刚锄完地回家的男人带着一身泥巴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知道这是《红楼梦》,但我有看不完的大风车和日本动漫,没有人爱看中央十一套。他家不远,我经常从他门前路过,他和其他人一样,早晨坐在台阶上吃面,窗户上挂着破了洞的袜子。他的老婆和儿子也跟别的人一样。
就那一嗓子,让我觉得他不一样。我问我的老师关于林妹妹的事,老师说那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故事我都忘了,那些形容词却都还记得。“金玉良缘”、“如痴如醉”、“相思入骨”……那位老师也许是把憋了许久的墨水都泼在这个故事里了,搅浑了一股脑淋到我头上。直到他说起曹雪芹先生,一个落魄的、满腹诗书与抱负的作者,我才豁然开朗。
是的,那时候我觉得那个人跟曹雪芹没什么两样。如果曹雪芹是没落贵族,他就是还没来得及成为贵族的贵族。如果他不是贵族,怎么会唱那样的歌呢?满大街放的曲子都那么能洗脑,他却偏偏还记得林妹妹缠绵悱恻的曲调。
对他这执着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在那座山坡上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过他再唱一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但我意外地发现,他家里有一把秃了弦的二胡,他的儿子曾经抱着它在门口的菜地里玩。
二胡是被嫌弃的乐器,远不如电子琴和架子鼓那么受欢迎。你看,他果然虎落平阳被犬欺。那时候我都不太明白二胡的声音是哪一种,就理所当然地下了定论。
时间过得那么缓慢。在我结束童年时期的时候,他竟然还跟当年唱歌的时候一模一样。并非他一直年轻,而是他早就老了。老了的人,会一直老下去,很难分清老和更老的差别。
他一直这么老,而我终于看到了“真正不一样的人”,在“真正不一样的地方”。中央十一套不是老掉牙的过去,而是阳春白雪的艺术;有人为了林妹妹的爱情写出一本又一本书,她的葬礼上永远不会有人放Beyond。
再见到他,他坐在台阶上吃面,窗户上挂着破了洞的袜子。我匆匆走过,心里那副画不完的水墨相,积了尘结了蛛网,终于彻底碎了。
我很少再去回忆当年的时光,当我带着骨肉里的烙印行走在每一条大街上。我的邋遢、求全、怯懦,并非浑俗和光;我偷不了闲,亦无傲可寄。
那些“真正不一样的地方”,“真正不一样的人”,也不过看起来不一样。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我听了很多遍,也还是唱不会这两句。他会唱,但我很久没见过他,也许,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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