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昨天写《上合青岛03-88年前31岁的闻一多在国立青岛大学开设了唐诗课》,又看了一遍闻一多先生《宫体诗的自赎》。这篇文章之所以著名,是其中有一句评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话:“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于是这句话就和清末王闿运“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一起演化出了“孤篇压全唐“的名言,彷佛这二人认为这首诗是唐诗中的NO1,这完全是一种曲解。
宇宙意识的提出
“孤篇压全唐”或者“孤篇盖全唐”这句话最早是谁提出来的,好像查无来源。在网上输入这几个字搜索出了一大片相关信息, 大多是各种自媒体的搬运文字,在凤凰国学上看到一篇靠谱的文章: 《孤篇横绝压倒全唐 这首诗竟埋没了八百余年》,其中写了作者认为的原因:
“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再难找出像《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触及宇宙、生命本质的诗来。正是因为有这种对生命本质的触及,所以“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悟,才完美契合了大唐的精神、盛唐的气象。”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评价此诗有这样一句话:“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其实关于宇宙的意识古人早就有了,至少在战国时期屈原的天问里就能看到,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不过张若虚把这种意识引入了“宫体诗”后,是闻一多评价其“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原因之一。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请问远古开始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地尚未成形之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明暗不分浑沌一片,谁能探究根本原因?)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延年益寿得以不死,生命久长几时终止?)
屈原《天问》节选
闻一多的评价仅限于初唐和宫体诗
在《宫体诗的自赎》里,闻一多不仅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认为这首诗“孤篇压全唐”,老街认为他对于这首诗的评价仅仅限于初唐和宫体诗两个圈子里。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有3个证据:
1、首先这篇文章从题目到内容都是说的宫体诗。
2、评价《代悲白头翁》时闻一多说“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3、文章结束处有一句:“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闻一多清晰说出“清除了盛唐的路”,表明他说的是初唐。其次认为刘希夷离绝顶半步,陈子昂是另一个顶峰,没有一个评唐诗的人会同意陈子昂是全唐的顶峰吧。很明显闻一多是指的宫体诗和初唐,和“孤篇横绝压倒全唐”完全不是一回事,后人曲解了闻一多的意思。
另外我在网络上还看到一篇记录:《闻一多全集·6》(唐诗编上)P99《唐诗要略》(根据作者手稿照相复印件整理而成),在《春江花月夜》之下作者标注“宫体诗的顶峰”。这段话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如果是真的,更无需争论了。
所以老街认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指的是“宫体诗的顶峰”绝不是“全唐”的顶峰。下面是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最后的一段话,大家可以自行判断:
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
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春江花月夜的贵人
程千帆先生在《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 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中做了详细的考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在漫长的唐宋元明时代里,被众多文献所忽视,只是侥幸地因为它是一篇乐府而被《乐府诗集》所收录。编者郭茂倩是北宋人,他的这本书凡乐府诗无论好坏全都收录。
距离张若虚过世700年后,明朝高棅在《唐诗品汇》中收录此诗,但是在其另一本著作《唐诗正声》中又消失了。时光又过去了100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从李攀龙的《古今诗删》开始,不断被各种唐诗选本所收录。可以说"后七子"的领袖人物李攀龙是张若虚的第一个贵人。随后比李攀龙稍微年轻几十岁的胡应麟在其名著《诗薮》中也提到了这首诗,这是第一次在诗话被发现。
明清文人把张若虚的诗归为“王杨卢骆当时体”,即属于初唐四杰这个流派。明代前七子搞复古运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是后来其中的文坛领袖何景明观念变了,认为老杜的诗不如初唐四杰的好,不惜与李梦龙反目而开始推崇四杰。于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张若虚的这首诗被明清人所重视和研究,一直延续到今天。
程千帆先生有这样一句话:“在文坛上,作家的穷通及作品的显晦不能排斥偶然性因素所起的作用,这种作用,有的甚至具有决定性”。最近袁枚的小诗《苔》一夜爆红,好多人连《随园诗话》都不知道,却不妨碍大家一起吟唱: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可见这首被后人评价为“孤篇压全唐”或者“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根本没有入得了唐宋元诸代诗人和评论家的法眼,是从明朝才开始被人所认识。
王闿运“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一说起横绝,自然就想起李白的《蜀道难》中“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在司马迁的《史记·留侯世家》中也有:“鸿鵠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絶四海。”横绝在这两篇文章中是横越和横度的意思。
李商隐《代赠》有:“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横绝是断绝的意思。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送亮生游闽》诗:“横絶文林世不知,谁供五木解嘲诗。” 横绝是超越的意思。但是王闿运真认为春江花月夜“横绝全唐”吗?
王闿(kǎi)运(1833—1916)与曾国藩为湖南同乡,年轻时曾在肃顺家里任教,慈禧太后搞政变时斩杀肃顺等顾命八大臣,王闿运幸而脱身。民国三年受袁世凯聘入国史馆任馆长,编修国史,兼任参议院参政。王闿运半生讲学,大画家齐白石、传奇人物杨度和"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都曾经是王闿运的学生。
王闿运的“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出自《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
何为西洲格调?西洲曲是是南朝乐府民歌中长篇抒情组诗: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春江花月夜》中除了“宇宙流”也有这种男女之情的内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为何成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呢?王闿运认为这是:宫体之巨澜也。他认为这种改造后的宫体诗,对于后来李贺、李商隐以及宋元的爱情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用现在的话说,这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宫体诗,不再是齐梁时代简单描写肉欲的艳情诗。这其实和闻一多的《宫体诗的自赎》异曲同工。 闻一多写《宫体诗的自赎》不知是否研究过王闿运这句话,但确实很像是把这句话展开了写成一篇文章。
宫体诗的改造
程千帆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中专门讲述了他对于宫体诗的认识,和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与王闿运的看法各有不同。
1、隋朝已经开始了宫体诗的”自赎“
闻一多也把宫体诗的范围扩大了,........闻先生的观点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清醒地指出:“宫体诗....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这是完全正确的。可是.....他又把初唐的七言歌行名篇,都.......认为是宫体诗......有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刘希夷的《公子行》、《代悲白头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结论是:“《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但这些与“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关涉很少...
后面程千帆又举了隋炀帝杨广和隋朝诸葛颖、杨素、初唐张子容的几首诗,说明“闻先生忽视了在隋代就已经萌芽的诗坛新风”而“将庾信直到杨素、隋炀等人的努力抹杀了,而同时将卢、骆、刘、张之作,划归宫体的范畴........乃是“宫体诗的自赎”........只能算是对《春江花月夜》的误解。
2、王闿运受时代所限,扩大了宫体诗的范围
程千帆认为:
王闿运与闻一多所受教育不同,思想方法亦异,但就扩大了宫体诗的范围而导致了对《春江花月夜》的误解来说,
这句话意思应该是,虽然春江花月夜对于后世的诗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李贺、商隐;宋词、元诗“不能说是宫体诗的”支流“。王闿运把宫体诗的范围扩大了,李贺、李商隐等人写的不是宫体诗。
结语
从闻一多、王闿运、程千帆三个人不同时代的分析来看,略有不同意见。对于《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来说,虽然有“强烈的宇宙意识”,是“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诗篇,虽然被称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但仅限于宫体诗的范畴。不管闻一多还是王闿运,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认为这首诗是“孤篇横绝全唐”、是“全唐诗中的顶峰”。
无论是“孤篇压全唐”或者“孤篇盖全唐”都是一种谬论,是对前人的曲解。
其实我看过网络上的评价,对于“孤篇压全唐”很多人是不以为然的,只是说不清楚为什么而已。如果您觉得我说的值得商榷,也欢迎留言指正,谢谢!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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