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写小说和写随笔不是一种风格。之前读过大江健三郎写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尽管有人翻译为《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或者《万延元年的足球》,不过我还是喜欢英文的football),晦涩艰深,尽管磕磕绊绊的读完了一遍,可是如果有人问我你懂了什么吗?恐怕我也回答不出什么东西来。唯一印象深刻的句子就是“告诉你真相吧!”但是在《在自己的树下》,这种晦涩艰深基本很难看见了。大江娓娓道来,明显面向的对象是学生居多。正如钱钟书写《围城》和《管锥编》一样,前者是普通的白话文,后者是文言文,并且还是繁体。面向对象不同,所用的语言体系也不一样。可能对于这些作家来说,不同的事物用同一个语言体系不能完全把他们的所思所想完全表达彻底。
这本书里印象深刻的一个内容就是大江的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这个让人想到河合隼雄的父母教育他们孩子的方式。举几个大江的例子。
当童年的大江进入森林中时,遇见暴雨,回来的路途被阻断了,直到天黑,也没能从森林里出来。后来被人发现,送回了家,但是发起了高烧。高烧持续不退。从附近的镇子里请来的医生也说这个孩子救不活了。后来大江醒过来后,问妈妈:
“妈妈,我会死吗?”
“你不会死的,有妈妈为你祈祷啊。”
“我都听见了,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救不活了,我无能为力了’吗?我以为我快要死了。”
妈妈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对我说:“你要是死了,我就再生你一次啊,你放心吧。“
“……可是,那个孩子,和死去的我是不一样的孩子吧?”
“不,是一样的。我会把你从出生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全都讲给新生下来的你听的。这样,新的你就会像你一样说话了。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是完全一样的呀。”
这个回答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出来的,大多数家长都会说:“你不会死的。”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大江母亲的说法。而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不是一时脑袋灵光想出来的,而是基于母亲自身的价值体系,自己的价值观得到的一段话。
有一次,我在外国儿童故事书中,认识了一种沉甸甸的球形蔬菜,就对妈妈说:
“我要活到一百岁,一定要吃上圆白菜!”
妈妈听我这么一说,居然托人找来了种子,为我中除了书上那样的菜叶卷成圆形的蔬菜来了!
那个时候还是在山村里,加之时代关系,物资都比较匮乏。而这个时候孩子提出要吃圆白菜,一般的父母可能会斥责他。而大江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的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吃到那个圆白菜。”母亲的这个做法,是让他能够早日摆脱自己这样浅薄的志向吧。
“这是我们日本军队满怀对祖国儿童的爱,找来这些橡胶送回国来的……”
爸爸停下手中的活儿,瞪了我一眼,说道:
“如果某个国家的勇敢坚强的军队开进咱们森林里来,”爸爸抬头望着妈妈晒在房檐下的一串串柿子,“士兵们满怀对祖国儿童的爱,把这些柿子干儿都收走,送给自己国家的小孩儿吃……你怎么想呢?”
对于我在枫树上的小屋读书,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照常在田里忙着翻地、播种、收获蔬菜。借住在邻居家的一位女老师有些恼怒地对我说:“我跟你妈妈说,孩子在那上面太危险了,要是打瞌睡会掉下来的。你妈妈却说‘是他自己愿意那样的’,没理睬我的话。”不过,我记得母亲后来还是把枫树下面的小石子捡干净,又垫上了一层土。
读书是好事,而这样默默的付出又更见其伟大了。
“要是‘童子’这会儿从森林中降临了,你怎么做呢?”
我以拒绝“童子”的姿态回答妈妈说:“俺就是‘童子’啊。”
妈妈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笑着说:
“每当村里人遇到困难的时候,‘童子’就会从森林中降临,帮助人们渡过难关。所以,你还得多学东西,把身体锻炼好才行啊……”
……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我觉得十三岁的藤树挎着刀,深夜里来回巡查护院,真是很勇敢,可我做不到。”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爸爸说了。
爸爸凝望着不远处的河流,久久没有开口。
……爸爸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了我:“……这已经成了两种势力之间的小战争了。藤树确实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你呢,没有他那么勇敢倒是正常的。孩子不是应该有孩子的战斗方式吗?如果须朴的儿子和他的同伙攻进来,你是小孩子,就躲到一个小坑里,从小坑里看外面打斗就可以了。把看到的一一记在心里,尽量不要忘记,这才是孩子的战斗方式呀……”
想起了五年前做高中语文阅读题,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虚伪的崇高》。我至今还记得那篇阅读的题目,可是我却再没能在网上找到原文,想从家中的厚厚的旧纸堆里搜索一下,可是也懒得动。里面提到有抢匪抢劫银行,有一个银行职员没有与歹徒反抗,反而将金钱交与歹徒,这样被开除出了公司,原因是没有与歹徒做斗争。还有一个例子是有一个地方发生山火,两个小孩子拿着树枝,拿着水去救火,反而被烧死。于是作者由此得到了有些崇高是虚伪的。这个和王小波提到了发洪水,不懂水的知青跳下水去捞折断的电线杆,结果人反而淹死的例子是一样的。而难能可贵的是大江的父亲没有说什么“你要与坏人斗争啊,你要去打坏人啊”等等在现在看来很伟大的答案,而是“孩子有孩子的反抗方式”。
当然,书里还提到了一种覆盖面积更为广阔的虚伪,并按照这种虚伪生活的人将这种虚伪认定为理所当然,或者心安理得。
“曾经一直跟我们说天皇是‘神’、要我们向天皇的照片顶礼膜拜,说美国人是‘恶魔’、‘禽兽’的老师,从战败(二战)那天起,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若无其事地说起相反的话来,而且也没有跟我们解释一下以前的看法、教育方法是错误的,应该反省等等。总之,老师极其自然地开始教我们说‘天皇也是人’、‘美国人是朋友’这样的话了。”甚至教学生们说“Hello”,来夹道欢迎入驻森林峡谷的美国兵们。
所谓的天皇信仰,对于这些人来说,无疑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随身携带的保护面具罢了。当大趋势下的天皇已经被时间,被历史带走,那么面具弃而不用便可,毫不值得留恋。这是一种表演。不善于表演的早已经被送上断头台了。如果将视角从日本国转向国际的话,是否也有这种类似于表演的东西呢?
从童年的时候开始,他所接受的信息熏陶,漫画书,课本,电视媒体,等等等等,都在逐步形成他的价值体系。而童年时候所构成的价值观对于人的一生都有影响,并不是说到了成年之后这个影响就能消失的一干二净。引用大江的话来说:“不管怎么说,大人和孩子是一种延续的,连接的关系。”而对于别有用心的人来说,这个童年时期正好是他们灌输不良思想的最佳时期。比如不久之前的“爱莎门”,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的“门”,便是一个绝佳的证明。另外,教育的课本也在这个时候形成对于自己的国家最为有利的内容。大江童年阅读的漫画书《坦克太郎》,里面坦克太郎的敌人就有中国人模样的人。“我和K公一起为坦克太郎担心,一起为他的计谋而欢呼雀跃。我们稚嫩的心,早已加入了侵略中国的日本军队了。”
我的孩子光是个残疾儿。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智力发育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即便这样,他爱自己的家人,对亲人的关心不亚于健康的弟弟妹妹。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去森林环绕的祖母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左右,临走时,他对奶奶说道:
“奶奶,您要精精神神地死!”
我母亲常爱念叨“人到死都得精精神神的”,也许光是记住了这句话吧。母亲也很喜欢孙子的这句话,常提起这件事,用这句话鼓舞她自己。
如果在中国有人这么说的话,是不是立刻会被亲戚们嘲讽呢?是不是立刻会被父母责骂呢?然而这真是一句好话。有多少人死的时候是精精神神的呢?
最后摘抄一下大江健三郎在本书末尾的话:
小时候的我,向有可能在“自己的树”下相遇的老年的我提问的场面,我要问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我想,现在我已成了老人,如果回到故乡的森林中,见到还是小时候的我,又该怎么回答他呢?
“你即便长成大人,也会继续拥有你内心原有的一切!通过今后的学习和积累经验,会使这一切得到进一步发展。现在的你与长大成人后的你是相连的。与你身后的已不在世上的人们相连着,也与你长成大人后的未来的人们相连着。
“借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话:‘你是自立的人。’即便成了大人,你也要像这棵树一样,要像现在这样,站得笔直地活着!
“祝你好运!再见了,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咱们还会再见!”
这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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