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冬天，奶奶回乡下去了。
楼下，妈妈兴奋地打着电话给三姐外公，激动地诉说着这些年来的委屈，即便是要离开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上楼，门关着，但我知道没锁，因为楼上的房门都是坏的。我轻轻叩了几下门，示意着进门。
房间里，一股厚重的衣服味迎面袭来，有些衣服堆放在衣柜里好几年，每逢冬天再拿出来穿，今年那件厚厚的花棉袄又被拿出来了，伴随着它的，还有那条厚厚的花棉裤。
床上坐着奶奶，悄无声息的，她静静地收拾着行李，有衣服，也有陈旧拖沓的凉鞋，还有一个放了好几年的曲奇罐，上面堆积着很多崭新的零钱，一块两块的挡住了最底下一张哥哥小时候的照片，她总是时不时地偷偷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笑。
“奶奶？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是啊，回老家按指纹拿养老金啊。”奶奶用惯有的笑容笑眯眯回答道。
我坐了下来，一张不大的床上，铺了一张凉席，在床头放了一个大大的红酒箱子，里面当然是史书。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明明我们都心中有数，可我还是禁不住问了起来。
“这个啊，”奶奶叹了口气，看着床上，一脸茫然，好像上面有虫。
“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看你爸爸怎么说吧，他要是让我回来帮忙，我随时都可以回来。”奶奶慢慢地把话说完了，心中似乎有几分期待。
话说到这，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凉飕飕的，就好像奶奶是被我们赶回老家一样。
坐在奶奶身旁，隔着几分距离，心里却有万般的思绪。
“奶奶，你在这个家太辛苦了，每天干那么多家务活，你这次回老家可以好好歇会了。”半晌，我也只能说出这番话。
“是啊，回老家很清闲啊，在这里也不用打扰你们生活了，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和和睦睦的，只要你爸爸好我就好。”奶奶突然说出这番话让我措手不及。
楼下一阵激烈的争吵。
“妈都要走了，你好歹有点良心吧！你这样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的！”我仿佛听到了盘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了爸爸略带哭腔的嗓子。
“关你吊事，你这样说是不是要和你妈睡同一张床，我告诉你，这姐妹中就数我最惨了，跟你妈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怀孕的时候连只鸡都没得吃，要不是我命大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妈妈操着大嗓门撕心裂肺地喊到。
奶奶听到了摇了摇头，连声叹息，我也变得麻木起来。
（二）
78岁高龄的奶奶早早地就成了寡妇，爷爷在我三岁时就过世了，即使在生前爷爷和奶奶也过的不太平，俩人一个月30天，28天都在吵架，即便这样，奶奶也没打算再嫁，毕竟我们家乡思想封建，寡妇再嫁唯恐被人指桑骂槐。
跟天底下所有的婆媳关系一样，我们家也无一例外的争吵不断。
我们家乡思想封建，重男轻女，可即便是这样，我对奶奶却有一份独有的慈悲。
奶奶很重男轻女，甚至在我长到九岁时，还想把我和双胞胎的妹妹一起送回老家给一户东村的家庭养，我妈妈当时不知道是哪户人家， 就四处打听，问了大姨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家庭是白人，老家方言也就是白痴，神经病的家庭，家里条件也很差，吃穿都不行，住的都是破房子。
妈妈得知后，火冒三丈，当晚就生气地和奶奶吵了一架，大动干戈，火气十足地大骂道：“你要送你怎么不把你那两个女儿（也就是我大姑二姑）送走，你不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因为剩下的都是女儿你就要送走？女儿也是人，大不了我自己养，要你养了吗？”
妈妈那个时候，尽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力量来护我和妹妹周全，想给我们提供一个屋檐，尽管这个屋檐并不温馨，但却安全，足以抵挡外边的风风雨雨。
屹今为止，我也为当初的不弃之恩尤为感谢。
奶奶很喜欢男孩，所以小时候我和两个妹妹们总是被欺负，看轻，忽视，厉声呵斥，当然也免不了殴打。
哥哥有的，我们没有，哥哥不用干的，我们要干，即便妈妈看着我们被奶奶不明所以的辱骂也无可奈何。
毕竟，妈妈那时候才刚过门，我相信每个女人过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都练就了为母则刚的天性，只是当她还不大强大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欺负。
奶奶当年对妈妈肯定是很不好的，事实上，天底下所有儿媳妇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风水轮流转，等到妈妈也成为爸爸的左膀右臂时，奶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三）
妈妈开始绝地反击的时候，就是我们开始转行经营一家大排档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很忙，爸爸自己一个人就是厨师，就妈妈一个配菜员，奶奶帮忙打理东西。
真正开过大排档的才知道，这份工作是昼夜颠倒的，甚至有时候白天也会开。辛苦程度也不亚于去流水线上班，妈妈爸爸是必不可少的两个人，少了其中一个人便很难经营下去，可是因为婆媳关系，妈妈缺席了很多次需要她的时候。
吵架 纷争 摔盘子 大声嘶吼.....亦或是冷暴力，一旦发生，就持续好几天才肯罢休。
妈妈不在的时候，杀鱼配菜啥的只能奶奶来干，年事已高的奶奶杀起鱼动起手来的样子让外人看来觉得奇怪，也会怀疑处理不干净，甚至 一些干锅类的菜盘因为我还太小不会端 所以只能奶奶来端。
奶奶端着干锅走向一桌子客人的时候，看着面前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 我不知道他们会想些什么，这么老了还端菜？老板娘呢？这老人端的不会不干净吧？但是庆幸的是，没人说话。
我待在家里庆幸着，幸好他们没说什么。
嘈杂的火候声和大锅翻炒声让人觉得厌烦，当电闸落下开关时，才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一切终于结束了！
可是结束这一切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盘子还有很多没有收拾的餐桌碗碟。
烟酒盒，口水痰烟蒂堆积在地面，大面积倒在地上的啤酒瓶，还有很多餐筷，用剩的纸巾胡乱扔在地上。
厨房里，是奶奶刚忙完的腰酸背痛
而厨房外，意味着新一轮的忙碌
我可以把所有的餐盘收拾干净，把地扫洗干净再自己走回住宿睡觉，因为明天还得自己走两公里去学校上学。
可是 剩下的只能奶奶和爸爸来处理了。
第二天的上午，爸爸累的瘫在床上六小时，之后便又匆匆忙忙地去市场采购。
而奶奶呢？
她一个人把所有家务活都包干了。
里里外外，所有的盘子还有地面扫地拖地，除去这一切，她还得帮爸爸洗衣服。
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是不是一个体力活，原想着来城里过点轻松的日子，却没想到成了这里的钟点工。
（四）
看着眼前的奶奶，明天她就走了，
我写不出千言万语感人肺腑的文章
但那时的我也会莫名感到伤悲
她走了，
就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从前想把我转手送人的人
那个在暴风雨夜晚前来安慰我的人
那个也为家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
那个厚起脸皮为了这个家出面的人
现在啊
就坐在我旁边
我看着她
千言万语，因为她
我知道了人世间的丑恶
可是
也因为她
我明白了许多人生的无奈和活着的刚强崛强
明天的时候
在饭店门口
再不会有一个老人靠在桌子上看电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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