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灯火流转,长安繁华。两匹瘦马驮着异乡之客缓缓入京,沾满了南国的泥土,给万人空巷的街道添上几分清冷的气息。只见二人戴了斗笠,在晚风的不时撩拨下,隐约可见其棱廓一角,不约而同地写满了一路的风沙浪痕。正逢帝京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适夜万家灯火,流光溢彩。西有庙会,东有灯影,歌楼的舞姬,乐坊的琴音,塞外的珠玉,南方的香薰,世间之美皆会于此。
二人下马徐行,略微旧黄的衣衫在此夜更是显得格格不入。“师傅,可想去逛灯会?”语罢,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纯的脸颊,似江南半露的雨荷。黄衫人微顿,抬头看见弟子脸上的雀跃之情,不由长吁一声。“灯会,又到灯会了么……”“嗯?师傅你说什么。”少年顺了顺鬓角,凑身向前。黄衫人只是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天边日暮西山的晚霞,随意道:“想去就去吧。”说完便径自牵马前行。语尽前的一抹苦笑,似乎只被对街发呆的孩童一览而尽,但无关痛痒。
二
二人寻了一家客栈,在长安城中算古老的。木漆斑驳的牌匾悬于门梁之上,朱红大字,看上去有些年岁。黄衫人轻轻抚了抚门口的梁柱,露出一只纤长的手,只是,上面长了许多粗糙的茧子。徒弟伸出自己的双手,暗暗比较一番。他自信自己的手比师傅的白皙、柔软,自打入行以来,便基本未做过什么重活,可却远远不及师傅的半分韵味。少年微叹一声,多好的一双手,可惜再唱不了戏了。
徒弟思忖了半晌,见师傅并未有动身的意向,便开口道:“师傅,我们进去吧。”
“好。”清亮的脚步声微漾在客栈中,四下寂静。
安放好行李后,少年便迫不及待地想一览京都盛景,于是兴冲冲地下了楼,点了几个小菜和清酒。他本是想和师傅一起的,只是师傅进了门便称车马劳顿,要早些休息,所以这诺大的长安城怕是要自己逛了。店中有个伙计上了菜,见少年独自一人,便与他唠起嗑来。那伙计甚是热情,从自己的祖宗八代到达官显贵的三房六室,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兄弟,我跟你说,这客栈旁边原是有个戏园子的,当年那可是风极一时。可惜它倒了以后,这街坊便冷冷清清的,到今天也不景气。”伙计忿忿说道。少年一听是戏园子,来了兴趣:“为何倒了?”“唉,听说被官老爷请去唱戏时,被人指出戏词在暗贬时政,于是全被官府一锅端了。这老百姓听了那么多年也没出乱子,只怪戏园子它自己倒霉。可惜这‘民间梨园’再也没有了。”伙计撂下话,见客多起来,便帮忙去了。
三
长安的灯会一般会持续小半个月,加上官休、放商等政策,此时的长安更是异常繁华。少年一路走来已是目不暇接,琉璃珠玉、奇珍异宝,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南方未曾见过的。绣花帷裳的轿子也是一辆接一辆,时而璧人轻揽纱幔,时而贵妇挑弄珠穗,个个面若桃花,腰似嫩柳,朱唇玉肌,沁人心脾。
正沉浸在此番良辰之中,忽然看到灯池旁有人群轰动。少年挤身蹿过人潮,只听耳边议论纷纷。“这人讲不讲理,喝醉酒挡着道还不肯走。”“哪来的流氓痞子,小心大爷我打你。”……
毕竟年轻气盛,抑制不住好奇心,他便使劲往人们口中的“醉鬼”那闯。定神一看,少年几欲张开嘴角,一动不动。只见那人一身破黄衫,披头散发,酒气熏天,口中还哼着变味的戏调子,这不正是自己的师傅嘛!他急忙推开那些愤怒的刁民,把师傅护住。“师傅,我们走。”说完便把那醉鬼往身上一拉,面红耳赤地逃回客栈。
黄衫人已醉得不省人事,一路上摇摇晃晃,昏言昏语,也不忘唱着戏词:“妾已归东门,游子何时还,再剪一窗西烛,鸳鸯欢……”徒弟暗骂一声,欢个鬼……深巷中,两人踉跄而行。
掌柜见二人狼狈至此,又看那黄衫人醉的大发,便悉心端上汤药照顾起来。
“也不知我师傅中了什么邪。说好要休息的人,却醉倒在大街上。”抱怨完竟昏昏睡去了。
掌柜替他帮师傅整理一番,拨开那夹杂着些许白发的脸庞,掌柜微愣,似是发现了什么,垂眸不语。月至中天,他在房门外守了整整一晚,彻夜未眠。
四
冬日的曦阳总是讨人欢喜的,透过那白轩窗的一缕柔光,轻轻洒洒地挑逗着少年酣睡的眉目,带来阵阵瘙痒。他打着哈欠推门而去,此时天色尚早,鸡鸣声刚刚响起。未料院落里有两人在小酌清茶,似是相谈甚欢。
“你我二人未见也有数十载,如今时过境迁,未想到能再遇于此。”那掌柜吁了口长气,仿佛要把身后的花草都叹出悲愁。少年躲于一旁,窥向他二人。
其中一人正是自己师傅,一夜宿醉后更是变得苍老许多,像暮秋的最后一阵风,吹散了所有的活物。“我苟且偷生了这些年,每当我闭上眼睛时,当年的一切便向梦魇一般扑面而来,叫人如何能忘。”
“我知道,可你又能改变什么……依着你的性子,恐怕不是为此回来的吧。”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也许支撑我活着的也就是个念想。”只见他师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小木舟,一只棱角已被磨平、裂痕斑斑的小破船,如同他涣散的瞳孔一样无用。
少年对他们哑迷似的对白甚是困惑,索性一屁股坐到梁柱后面继续偷听。
约莫当年被灭门的戏园子正是师傅的出所,本是一个也跑不掉的,只是有人替他砍了头。师傅的师傅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名角儿,传到师傅这代也算是功德圆满,哪想到有此飞来横祸。他临死前将家底子都给了师傅,说让他好好活着传承衣钵。只是师傅逃到南方后,便从此一蹶不振,喝了烈酒,破了清规,一副天生的戏嗓彻底废了。于是这些年他靠写戏词为生,似是舍不得绝学在这一代断了,便收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
当年的师傅是长安城的一幅好景,风流戏子,多情少年。顾盼回眸间,花月黯然失色,哪有现在狼狈的半分影子。“哟,客官起这么早。”突然一声惊扰打断了一切对话和沉思,少年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搅场子的伙计。
此时二人将目光缓缓投了过去,徒弟被惊得一身冷汗。掌柜的脸色微沉,低问:“什么事?”徒弟刚欲辩解,便听得旁边应道:“醉江楼要谱支新曲儿,被钦定了官演,可现在还没进展。这不请您来想想法子。”掌柜眉头一皱,看向自己老友。
“既然回来了,留一曲再走吧。”
五
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答应了此事,师傅作词,自己便被拉去唱戏,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当然他知道这完全是看在掌柜的面子上才允诺此事,醉江楼素与掌柜交好。倒也无妨,他挺喜欢多露露脸的,尤其在长安。
师傅把作好的新词拿给自己,面透倦意,似是多夜未眠。徒弟端详几番,这词儿写得甚好,读之令人悲歌断肠,不能自已,只不过还是一样的物事。“师傅,您一辈子就只会写这样的情调吗?”徒弟略微不满,哀怨地看向他。师傅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径自走了。
你可知,自那夜灯会之后,我再也没写过其它故事……
冬月将暮,醉江楼这天异常热闹。来了诸多显贵,排面空前浩大,四处喧声不绝于耳,更有百花争奇斗艳,可谓千载盛景。他依旧一袭黄衫,独倚危楼。观远方月鈎半露天幕,散泻着清冷的白光。浊酒一壶,半晌过后,已是不胜清泪,白发湿濡。明知月宫难寻、仙子难求,可怜总有痴人执着迷途,耽此一生。
他又醉了,仿佛回到了当年。
二十年前的长安,也举办过一次盛宴。那时的他唱遍了京城的名戏儿,千金难求清音一曲。那晚的灯会很美,绿波微漾,荷灯红烛,还有人面桃花。他缓缓漫步于莲池旁,看着万家灯火和来来往往祈福的人们,蓦地低头间,四目相视。那双清亮的眸子至今铭刻在他的记忆里,像清秋的风,霎时化了岸边的杨柳,也化了戏子的心。她身着淡色襦裙,衬着那洁媚的冰肌玉骨,轻轻的脂粉香味在夜色中氤氲而散,那一刻,恍如隔世。他见她送出的几个莲灯皆落入水中,伴着红烛的轻烟,似是熏得脸上晕红,秀色可餐。他思量片刻,取出怀中一只小木舟,将荷灯放上去,随着微波静静驶向远方。她付予他一笑,垂眸道谢。
那一眼,于他而言,便是一生。
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有许多小木舟。几个寝食难安的夜后,他终是想方设法打听了她的府邸,甚至还偷偷进去过。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戏子,但奈何此情无计可消。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在戏台上。那晚,他用尽了毕生的深情唱罢一曲,闻者悲伤,痛入骨髓。他没有注意到那一曲绝响过后的轰动,只是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未曾想过是最后一面。
千般戏词,万般唱调,惹你轻眸一笑,残酒过后写尽痴言,宫商羽徵叹不完,落幕各分散,戏子独凭栏。
次日,戏班锒铛入狱,示众街头。
六
“不好了,出大事了!”客栈掌柜匆匆赶来,拉着他就要走。他不耐烦地一挥袖,撒起酒疯:“干什么,没见我喝酒吗?”“你徒弟唱戏的时候有人趁此行刺户部尚书啊,可不得了,现在已经被当作同谋带走了。”
因大理寺、京兆尹一致同意严处,这场子的一众人都被判了刑。短短数日便结了案。其中刺客被查出是吏部侍郎的人,加上户部又添了许多旧账,便趁机连吏部的官员也进行了大换血。据说,新任的侍郎是户部尚书的门生。
托人去打探了消息,徒弟被污陷至深,怕是要当替罪羊和刺客一块死了。
七
户部尚书沈府,莲池旁,一盏荷灯燃起。“夫人,已经结案了,吏部的老匹夫终于下台了。”“嗯,很好。我们收网。”女人长舒一口气,眼波流转,透出一丝阴狠。她回头道:“只是可怜了那些鱼虾。可还有木舟?给我拿一只,我要放灯。”“是。”侍女应声告退,她知道这是夫人多年来放荷灯的习惯。
半月后,长安成外的江边打捞出一具尸体,面部浮肿,身着黄衫。
关外,青衫人掘了一座墓碑,归隐山中。
他欠师傅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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