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竿——是我家乡凤凰古城的旧称,傩公在水边摇响手中铜钱的时候,端午便到了。
湖南湘西地区尤重端午,这是当地最热闹的三大节之一,在凤凰古城有句俚语:“吃了中秋粑,就把寒衣加,吃了端午粽,就把寒衣送。”吃过端午的裹满亮晶晶的白糖粽子,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夏天。
近两年,粽子的甜咸之争风靡江湖,端午节像个巨大的擂台,大家吃着或甜或咸的粽子,逞一个两生欢喜的口舌之快。老家虽是南方,吃的却是甜粽,用棕榈叶包起的一个个小三角粽,里面要么是不加任何调料的糯米配粘米,要么是再加一小把红豆,刚蒸好的粽子是诱人的深绿色,小小的一挂,吃时用剪刀剪开,灵巧的在底部插上一根筷子或竹签,在搪瓷碗里用小勺子舀了白糖沾上去,第一口是个尖角,颗粒状的白糖配着带清香稻米的软糯,好吃的像一头撞进了青草地。小时候在学校门口花几角钱就可以买个尖角粽,搪瓷大盘里躺着几挂粽子,单从外表看不出是豆子的还是白的,买的时候老板会掀开盖在粽子上的洁白厚布,问你:“白的还是豆子的?” 之后用小剪刀剪断扎粽子的棕榈叶,插上竹签捅进一个大大的不锈钢饭盒--里面全是白糖,我们一群小孩眼巴巴的看着在白糖里翻滚的粽子,嘴里喊着:“再多沾点白糖 再多沾点白糖....”然后举着粽子走过长长的石板街。
若在湘西,最大的主角还不是粽子,是一种叫“蒿菜粑”的食物,看着不起眼,但咬一口绝对惊为天人。家里做的半个手掌大的蒿菜粑,最经典的盐菜肉的,我一口气能吃四五个,爷爷和奶奶对三大节尤其有仪式感,端午前几天就会买来新鲜的白蒿菜,用手揉烂再放进开水里煮,之后再取出剁碎,再放进开水里煮,把水倒掉留着备用,在把糯米和粘米比例恰当的打成粉,一起放在大簸箕里揉,揉的劲道直接决定了下口的口感。炒馅也很关键,肥瘦相间的肉丁下油爆炒,再加盐菜(江南地区叫梅干菜)和少许干辣椒碎一起翻炒,太瘦咬不出流热油的快感,太肥只会觉得腻;接下来用面团包肉馅,再摊开一片刷了油的大梧桐叶,包好扎紧上蒸笼即可。刚蒸好的时候咬一口一股热气直冲喉咙,口齿生香,肥肉丁晶莹剔透,盐菜特殊的香气混合蒿菜特有的齿感,一寸一寸侵略你的舌尖,攻城略地马不停蹄,最后只能举手投降。不过,黏软的粑剥开梧桐叶就会黏在手上,之后费好大力气洗干净。以前还会有人挑着两个箩筐走街串巷的卖蒿菜粑,妇人挑着一颤一颤的挑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喊:“卖~蒿菜粑喽~” 逢人要买就放下箩筐,揭开用大塑料薄膜盖着的蒿菜粑,还很热乎的递到别人手上。山野精华为皮,百姓家常为馅,延续了一个又一个端午。
其实最有画面感的还是赛龙舟,方言叫“爬龙船”,沱江河为战场,河两岸是观众席,端午从很久以前到现在都是镇竿城一年一度的盛会。早前没开发旅游时,两岸的吊脚楼上每年端午必定挤满了削尖脑袋的人们,老虹桥上也是人挤人的挤满了人,据奶奶回忆,三叔小时候极斯文,不敢去看爬龙船,理由是怕被踩死,事实上是真的,最拥挤的时候确实有点子低背时的(倒霉)被踩死的。附近寨子也是能来的基本都来了,苗族小孩吃着手指光着脚丫站在背篓里,妇人戴着大大的头帕不时回望一眼身后的孩子,再继续晃着大脚裤往前挤,要么就是还在往河边赶的小孩子,竹签串起一串蘸满辣椒的腌萝卜,一分钱两片,在装满辣椒的粗瓷小缸里滚过一遍,吃的嘴角红艳艳再辣的嘘着气冲上前占好位子,河里龙船早下了水,桡手们大多是青壮年男子,有的一个月之前就开始拖船训练,想着为自己的寨子抢个彩头;最神气的是鼓手锣手,双腿盘坐于船尾,双手紧握鼓槌,江上闲游时是“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初赛时小试锋芒时是“咚咚锵、咚咚锵…” ,此时绕手们整齐划一开始发力,南风微微,日头毒辣,到了尾声冲刺时,必是岸边呐喊声震天,鼓锣点子急促绵密成“咚锵、咚锵、咚锵...”,绕手们听着鼓点进退,必定把水划得的飞响,拼劲全力杀向终点,最先撞线者胜。那时还没有瓶装水卖,岸边观战的人们热的渴的不行了就开始找混迹于人群的冰棒小贩,小贩改装了泡沫箱,用绳子挂起悬在脖子上或跨在身前,里面躺着从冰棒厂里批发的冰棒,上面盖了层小棉絮。“白糖冰棒,绿豆冰棒,白糖绿豆冰棒~”上一辈人说听到这声音如获大赦,掏出三分或四分钱买一根冰棒,再继续观战。
龙船定了胜负后就开始全民欢喜的活动:“抢鸭子”,鸭子是大个的本地麻鸭,肉质紧实,不论你是谁,在场皆可下水抢,谁抢到归谁,那时沱江河的水位比现在要高两米左右,水量也大,一时间老的少的开始摩拳擦掌,甚至刚比赛完的龙船选手也在舒展筋骨,一大群麻鸭被放下河,争恐四散,大家咧嘴笑着去抓猎物,抓到的抹了把脸拎着鸭颈子涉水上岸,没抓到的嘿嘿一笑只当玩个热闹。直到天麻麻黑,慢慢飘来肉香人群才渐渐散去,看见路边平房里各家主妇在做晚饭,老家习俗是端午吃血粑鸭,家家户户都是鸭子,小孩子舞着鸭腿跑到门口,比比和小伙伴的谁的更大。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冰箱、电视、手机、电脑.... 但人们的快乐好像是一箩筐一箩筐的,一边迫于生计,一边却对最简单的事物心怀感激敬畏,老人毕恭毕敬的在门上挂上菖蒲艾草,嘟囔祈盼今夏平安。
现在的端午仍然很热闹,但是盛况大不如以前,大约是以前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现在一部手机或者一台平板就着冰西瓜和空调就是一天,何苦去日头下暴晒。游客们举着长枪短炮兴奋的跑上跑下,再po图到朋友圈释放一圈情怀,楼层渐高,木门腰门换成了厚实硬扎的防盗门,别说炒鸭子香了,着火都不一定能被发现,现在的小孩子也不屑举着一个鸭腿去和邻居比大小了,一盆都是他(她)的,哄千哄万才肯吃下一口。自从高中离家上学,我已经七年没在老家过过端午节了,记忆里的旧时端午我骑坐在父亲肩头,一起去沙湾下面看爬龙船,满眼满眼都是人,还有不用看也知道父亲眼镜片后笑成弯月的眼睛。
后来有一次看见了这样一首诗:
《从前慢》
木心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 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瞬间潸然泪下,虽然七年没过过端午节,但是每一年,都在怀念记忆深处里的端午。光脚跑过石板街的凉,呼喊在耳边的擂鼓声和号子,裹满白糖带着棕榈叶香的粽子,都让我血液滚了又滚,那种思念氤氲成眼前的雾,又燃成喉头的火。
湘西地区的端午,哪怕是在西风渐重时回想起来,心里仍能暖的像个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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