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鸡鸣寺能遇到曹蒹葭吗

作者: 羊君小二 | 来源:发表于2023-04-21 09:38 被阅读0次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武在等手机充满电,待会他会带着它去见想见的人,再带着想见的人,去旁边的师范学校里拍樱花。

      半年前,小武还是窝在宿舍里打游戏的大二学生,而现在,他坐在凳子上一边吃泡面,一边做着他的樱花梦。那个时候,他应该也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

      吃完面,他取下手机,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发型,转头对室友黑木说:“我现在完全掌握了让女孩子开心的技能,那就是拍照得好看,她发朋友圈才有面,我走了,不要太挂念我。”

      黑木欲言又止,猛地站起来,走到宿舍门口,横在那里说:“好不容易周末了,要不今天玩两局游戏放松放松?”

      “不了,我赶着去见婷婷。”小武打开微信,对话框还停留在昨天,他发出邀约后,婷婷并没有回复。尽管心中萦绕着一些想法,小武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一个好心情,猜测婷婷也许只是一时忘回消息了,她宿舍不远,可以直接去见她。

      黑木实在拦不住小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电脑前坐下,在心里喟然叹了一口气。

      趁着宿管阿姨没注意,小武溜进女生宿舍,敲门,并没有反应,也许过于冒昧了,他发微信过去,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小武有些慌了,正当他坐立不安的时候,他看见婷婷室友发了一个朋友圈,背景正是樱花林。

      小武气冲冲地踩着共享单车,直奔师范学校的樱花林,没等他逛完整条樱花街,他便看见了婷婷,她穿着一条棉布裙子,站在一棵樱花树下,朝着对面举着相机的男生摆动作。

      小武停好单车,动作僵硬地走过去,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婷婷,她在笑,接着她朝男生走去,靠近他,与男生头贴头看着相机里的影像,突然,男生接了一个电话,走到一旁去了,剩下婷婷一个人在樱花树下玩手机。

      在距离婷婷两三米远的时候,小武拨打了微信电话,女生迅速地摁掉了。

      小武知道,属于自己有念想的日子不多了。、

      他动作迟缓地走上前,拍了拍婷婷的肩膀,她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般,全身抖动了一下,看见是小武后,冷静下来,问道:“你来这里干嘛?”

      “婷婷……他是谁?”小武注意到她化了妆,但嘴唇有些干裂,以前,每次出门,小武都会给她提前准备水的。

      “男朋友。”她冷冷地说道。

      三个简单的字,对小武的胸腔造成了致命的一击。

      “那我算作什么?”小武颤抖着手戳着自己的胸膛。

      “不算什么,大概是同学吧。”

      “你是对我不满意吗?你说,我改,我马上改。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懒惰,不求上进,专业成绩也不好,生活费也少,但我会努力的。”

      “小武,你理解错了。你说的这些我压根不在意,你改不改,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不在乎你,你懂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让你参与过我的未来。还有,你每天给我发些破消息,我看着就烦,还要想着怎么回你,考虑你的心情。现在不用考虑了,你走吧,你不该来这里的,我们以后都没关系了,微信电话那些都删了吧,感谢你前段时间的陪伴和照顾。”

      “我们就结束了吗?”

      “从来没有开始过,好不好?全都是你一厢情愿,像条狗一样凑上来。我都跟你讲了,我们没关系了。还有,前面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识趣,还死皮赖脸地待在我身边,你傻不傻?你想想,我主动对你笑没?主动牵过你手没?”

      “婷婷,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你不要抛下我。”

      “算了吧,说这些没有意义了,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业上,顺利毕业,找个工作,找个对你好的人。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你要什么?”

      “幸福,小武,你能给我吗?你出生农村,身体瘦弱,长得又不帅,经济上一穷二白,思想上不争不抢,整天窝在宿舍打游戏,你拿什么给我未来?”

      “我……”小武在心里承认,婷婷说的是对的。

      “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小武。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没有,我就走了。”

      “婷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小武拉着婷婷手臂,不松手。

      “你他妈……松开,快松开,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教出你这种烂人!松开……再不松开,我报警了。”婷婷举起手机,解锁,正准备拨打110时,小武注意到了她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微信提示,“11,建筑系,小武,舔狗”。

      所有尊严被击碎,眼前的人不再是他一开始所认识的那个腼腆女生了,樱花落在地上,都卑微到尘土里了,不踩你那去踩谁?

      “婷婷……别……我松手。”小武胆怯地松开手,看着婷婷朝着远处的男生走去,然后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转过身体,朝最近的亭子走去,像个迷路的小孩儿坐在石凳子上,茫然无措。

      四周空气逐渐凝滞,他悲哀地发现,是他主动地将自己的心呈上,任由她将它踩在地上,碾碎,当自我找上门,叩问不公时,他一遍一遍残忍地将它无视,继续选择沉沦。

      在亭子里梦游似的待了两个小时后,他起身失魂落魄地朝学校走去,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那一小时,像一年那么长,而且太阳怎么这么亮,刺得他眼睛疼,照得他晕头转向。

      他回到宿舍,刚躺下,黑木安慰的眼神投过来,欲言又止,最后问道:“小武,你没事吧?”

      “没事。”

      “我有个事要跟你坦白,就是今天上午去体育馆打篮球的时候,我看见你女朋友递水给一个男生……”

      小武大笑,说道:“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和她刚才分手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还有,她压根不承认我是她男朋友,在她眼里,我只是舔狗。可笑不?哈哈。”小武一把扯过被子盖住头。

      “啊,这样啊……那你静静吧。”

      在无尽的黑暗中,神经慢慢松下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眼前一帧一帧地重复,不仅折磨他的视网膜,还把大脑困在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傍晚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跑到学校外的商店买来三瓶啤酒和一瓶老白干,回来的路上,还在路边买了一份快餐,桌面被清出一片空地,啤酒快餐被摆上,他一脸庄重地坐在凳子上,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快餐,再把半瓶啤酒灌进胃里。

      以前的回忆不时出现,一出现,他的心里就潮湿一片。这时,他真想自己是一条狗,一条没有心的狗,有人来摸摸它,抱抱它就满足了。可他不是,所有话只能混着酒精往肚里咽,等所有酒瓶清空以后,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头痛中醒来,身上不知何时披着一条薄被,桌旁摆着两个包子和一碗粥,他伸手一摸,粥是温热的,上面还有一张纸条:小武,今天你好好休息,上课我帮你答到。落款是“黑木”。

      执念还在,可耻地存在于脑海里,他没有办法拖着自己去上课。

      他吃掉了包子,喝干净粥,索性打开电脑,游戏开了一局又一局,他听着电脑里传出的闹哄哄声音,觉得心里稍微安稳一些,似乎这世间的一切与他还是有一丝微弱的联系。

      生活逐渐过成了喝酒打游戏吃泡面的无间循环,没有白天与黑日的区别,没有昨天与明天的划分,一切仿佛被摁了加速键,他不停地敲着键盘,不停地咀嚼着加有劣质香精的泡面,再用酒精冲刷着咽喉和食道。

      在醉生梦死中,时间被迅速蒸发,被消解重组,被拉长延展,一天如一分,一秒似一年,幻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肉体与灵魂在分割,存在与本质在拉扯,似乎只有在虚无的忙碌之中,他才能偶尔喘息一下,才能逃避直视灵魂的深处。

      他整日浑浑噩噩,偶尔才去食堂觅食。

      有天他无精打采地站在队伍里,眼神如往常一样黯淡,无意间往右一瞥,眼睛瞬间亮起来,背也挺直了,因为婷婷就站在对面的队伍里。

      他随着队伍缓慢移动,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婷婷身上,他不敢叫她的名字,因为她正与那个男生轻声交谈,偶尔轻抚一下男生的手臂,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以前他一直期待婷婷能用这样的神情望向他,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看见。

      婷婷扫见了他,那一瞬间她收起了笑,皱了皱眉,像是看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然后很自然地站在了男生的右侧,将自己全部隐去了。

      小武并不觉得意外,应该怪的是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傻到心存幻想。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左边挪动了一下,手臂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一片温热迅速抵达肌肤,一股液体顺着指尖滑落,刚开始是一块,接着是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短发女生站在他左侧,托着餐盘和一个空空如也的汤碗,焦灼地问道,“同学,对不起,烫着没?你的衣服我给你送去干洗店洗吧……”

      “没事的,没事的。”小武摆摆手,狼狈地从队伍里脱离出来,空着肚子跑回宿舍,直冲洗手间,脱下卫衣,打开水龙头,一遍一遍地搓洗着衣服上的那片污渍。

      才到初春,温度还没彻底回升,冷空气钻进肺里,他穿着一件短袖,站在洗手池前瑟瑟发抖。

      等他把洗净的卫衣挂在阳台上的时候,发现外面下雨了,楼下有三三两两的人冲回宿舍。

      他打开柜子,找出一包泡面,倒上热水,坐在凳子上等着,手机上定了闹钟,五分钟后它将响起。

      等泡面的时候,他在想,她吃完饭没?她好像连把伞都没有带啊。

      他没能坚持到五分钟,迅速地从柜子里找出雨伞,冲出宿舍楼,再奔到食堂,正好看到婷婷和那个男生待在一件外套下,一起跑进雨幕。

      他放下心来,她现在任何时候都有所依托了。

      紧接着他的心在下沉,沉到湖底,被泥粘住,然后窒息。

      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垂落下来,他的手握着那把雨伞,一直不放。

      “兄弟,回去吧!雨大了。”黑木撑着伞出现在他身旁。

      他双腿发软,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跟着黑木走回宿舍,鞋被雨水打湿了,一路嘎吱作响,似乎在嘲笑他:如果继续沉沦,就仍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打击。

      “黑木,你说,她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呢?”小武脱下鞋,问道。

      “我猜,应该有一点吧。”黑木说。

      桌上的泡面软了,他几口将它们吞下,吃完躺在床上,他对游戏已经彻底提不上兴趣了,便破天荒地打开一本专业书,文字横冲直撞地飞过来,像一群小虫子,惹人心烦。他只好打开手机,挑了一本网文,脑子里大概只能装下它们了。

      第二天起床,他打开宿舍门,发现门前正放着一个纸箱,最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小武收”三个字。

      他把纸箱抱进宿舍,箱子轻飘飘的,像是装了一箱的空气,他找来一把剪刀,割开箱子上的透明胶带,打开,他的头嗡嗡作响,里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亲手做的手账,里面贴着许多婷婷的照片,一双运动鞋,还有前段时间他攒钱送的精华液……她把所有的东西还给了他,从此两不相欠。

      他不知道,该把这箱子东西搁在何地。

      他的桌子,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混乱不堪”,像起初宇宙大爆炸带来的混沌,桌子两边堆着专业书,左边高,右边低,低的那堆上面搁着一个蓝色的木房子,那是他大一刚进校时,闲着无聊做的一个建筑模型,正面开了几个孔,充当窗户的作用。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年轻,未来的一切都那么饱满诱人,还希望毕业以后,在老家把这栋蓝房子建出来,而随后晦涩艰难的课程将他打回原形,他狼狈地进入随遇而安的境地,一点点看着刷了蓝漆的木板逐渐生出斑驳。

      在大二的某次社团活动中,他遇见了婷婷,很快组装起一个模型后,婷婷说了五个字“你真厉害啊”,那一刻,他的心在黑暗无光的胸腔中地动山摇。

      从那以后,每天的风景都是新的,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手机这头对婷婷嘘寒问暖,吃泡面省下生活费买礼物,最后他在操场表白,婷婷低着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黑暗中她的面孔看起来如此迷人。

      他以为她是默认了,只是碍于羞涩而没有回答,便主动牵了她的手,那一瞬间,他听到心灵深处传来的清脆撞击声,脑海里各种画面相互碰撞:嘈杂人群与有力心跳,白洁月光与昏黄路灯,未来与现在……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和热度。

      而如今,她告诉他,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他回过神来,眼神继续空洞地扫视着桌面,中间摆着一台从上一届学长淘下的二手台式电脑,键盘紧挨着电脑,电脑前留有一小块空地,用来放泡面,桌下是油腻的地砖,堆着一堆前些天喝干净的酒瓶。

      他坐在凳子上空想,突然,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在蓝房子的窗口一晃而过,他站在来,举起蓝房子,凑近一看,里面竟然住着一只黑色的小蜘蛛,米粒大小,没有跟他打招呼就住进他的房子,还结了一张小小的网。

      他突然心生怒火,用一支铅笔捅破了那张网,然后气急败坏地把蓝房子扔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一张崭新的网又出现在窗口,他继续将它捅破。

      第三天,他放下了铅笔,对着辛苦结网的小蜘蛛说:“何必呀,初春没有蚊子出没,苍蝇也不可能装疯卖傻撞上去,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收获,你瞧瞧你,一无所有,家徒四壁。”

      小武一边感叹,一边往木屋里放了一点面包屑,一枚肉粒,还有一滴水。从此,他就默许它寄居在那个蓝房子里了。

      一周很快过去,小武的生活逐渐规律,在周五的中午,他整理好了桌面,扔掉了泡面盒子和酒瓶,抱着蓝房子,背上前一天整理好的背包,对黑木说:“我要去南京,下午的课,辛苦你一下了。”

      “你说什么?”黑木摘下耳机,震惊地问道。

      “去南京。”小武重复道。

      “什么时候回来。”

      “周一的早晨吧。”

      “等一下。”黑木站起来,大半个身体探进衣柜里,摸索半天,转身把一叠东西塞进小武的背包里,他说:“这是一千块钱,我刚给你塞进背包最底下的毛巾里了,虽说是穷游,路上还是别吃泡面,吃好点。”

      “哥们,谢了……我以后还你。”

      “别整这些肉麻的,快走吧,错过了火车就麻烦了。”

      “那我走了。”

      “嗯,一路顺风。”

      小武抱着蓝房子走到宿舍楼下,楼后有一片隐蔽的灌木丛,他把蓝房子放在旁边,还找到几根树枝,搭起临时的建筑,他对着蓝房子说:“小黑,给你换个家,你自由了,这里有数不尽的苍蝇蚊子,等着你大展宏图,咱们后会有期。”

      他坐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火车启动时发了一个消息,“明天,我到南京,来看你”,然后就在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中,看网文,睡觉,清醒后,再看网文……

      次日九点,他从南京南站走出,看见陌生的街道,在心里苦笑一番,昨日的此刻,他还待在A城的校园里听课。

      肚子经过这么久的颠簸,已经在抗议了,他在路边买了一个烧饼当早饭,啃着饼走向地铁站,半小时后,他站在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

      馆内有一面水滴墙,墙上遇难者的姓名,会伴随着每十二秒一次的水滴声,闪烁或者熄灭。这场人类浩劫持续六周时间,平均十二秒,一条鲜活的生命就瞬间变得冰冷。

      小武走到下一个展厅,从前慌乱的心慢慢沉稳下来,一张展示牌上写着一行字:“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这句话来自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梅汝璈之口。

      这个世界,有大喜,也有大悲。

      小武沉重地走出纪念馆,买了一束菊花,放在了馆前的一座雕塑前,静默了三分钟。

      傍晚时分,川马蹲在大学校门口的一面白墙前,穿着皱巴巴的牛仔裤和一双鞋帮子老高的篮球鞋,发型倒是很整齐,带着一股子精神小伙的气质,川马比小武年纪稍大一些,是同村一起长大的发小。川马以前在手机里,老吹嘘着自己在大学有一辆风华绝代的山地自行车,今日却不见他骑着它。

      小武并不比川马好多少,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紫色卫衣,整个人乍看就像一只皱巴巴的芋头精,他顶着乱哄哄的头发和满脸油光走上前,说:“嘿,这里不准蹲人。”

      川马微张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小武认错了人,他站起来,再三打量着小武,突然扑哧一笑,一拳头砸在小武手臂上,说道:“你小子,有点拽啊!”

      小武问道:“你传说中的山地自行车呢?”

      “嘿,别提了,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撞到一人,骨折,赔了一笔钱,我就把车给卖了。”

      “有些倒霉啊。”

      川马继续说道:“你来南京也不提前几天说,我好把那些家教给推了。我给你讲,今天我去给别人小孩补了一天的数学,那小孩闹得不行,他妈非要让他三年级就学完六年级的数学,结果他数学测试没及格,他妈就放言不要这个小孩了,要把他赶出家门,喊他滚,不停地在怒吼,在抱怨。我想,我这个外人在这里,都不给我一点面子的吗?最后闹钟非常及时地响起来,我毫不迟疑地说,我该走了,他妈见浪费了时间,便踹了小孩一脚,以小孩儿的嚎啕大哭来结束了一下午的闹剧。最后我还是拿到了钱,屁颠屁颠地走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他们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另一个人专门负责听,偶尔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天色渐暗,街边路灯一下子全部亮起了,川马瞅了瞅旁边的面馆招牌,转过头又说:“还有家长在房间里装摄像头,他娃吊儿郎当,压根不在乎成绩。他在房间里要么给同学打电话聊天,要么骂人,有时候骂家长,有时候骂我,他对我说,你不就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赚钱嘛,他妈的有啥得意的。我忍不下了,刚扔下笔,他家长冲进来,对我说,请你离开,你不是一个好老师……后来,我发现好好读书还是好的,可以远离这些社会败类。”

      路边新开了一些小店,他们依次在小店门口停一停看一看,并没有厚此薄彼。

      川马摸了摸一家精品店门口的小熊,说道:“这还不是最奇葩的,我同学给了我一个活,就是监督小孩儿背课文,起初我以为特简单,直到听到那家长的要求,要他娃一个小时背完地理一二三单元。我们过来人可能觉得特简单,但是对于小孩特难,什么乞力马扎罗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地球公转自转是多少天……换作我,我要疯。那娃很努力很老实,我又编顺口溜,又画图,用尽浑身解数让娃勉强记住,那娃隔几天半期考试,地理考了八十多分,我觉得不错了嘛,结果他妈一个电话打来,说我不负责,没上九十分。呵呵,我只收了四十块钱,敢情就要让你孩子一小时之内就把半学期学的东西背完……”

      川马的语气变了,不再活蹦乱跳,犹豫了一会儿,他才说:“坚持做家教一年,我一直对家长谦卑,可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愤怒。因为,我心疼这个孩子,重新走一遍,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小武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路口,几个背着硕大书包的小学生,正在等绿灯亮起。

      小武说:“确实,现在的小孩比我们那时候还惨,但可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

      川马顺着小武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几个小学生,他说道:“我们啦,本来应该点亮小孩认识这个世界的灯火,却一盏一盏地灭掉了它……哎,哥今天有钱,请你吃好吃的。”

      川马领着小武来到一条小巷,那里有串串炒菜,还有带着雅致招牌的发廊,以及一群群受过十二年制教育的年轻人,他们都坐在马路边的塑料凳塑料椅上,在一张张支起的黄木桌上洋洋自得地解决掉了一箱又一箱啤酒。

      “老板有没有水,先给我一杯水,我讲了一下午的话,渴死了。”川马举着菜单,朝店内喊道。

      “没有水,啤酒行不行?”店内的老板娘问道。

      “来两瓶。”川马放下菜单。

      川马为小武办的接风宴盛大而隆重,他豪气地点了一盘豆腐,一盘青菜,还有两盘炒牛河,量大管饱。

      两人吃饱喝足后,川马放下杯子,嬉皮笑脸的表情有所收敛,几秒后,他坚决地问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小武对这个男人细腻的心思感到震惊,他惊慌地扯来桌上的纸巾,一遍一遍擦拭桌面,慢悠悠地说道:“哈哈,没什么事,千里迢迢来见见发小,还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他明白川马想问的问题,可他受伤的心又不像是豪车的钥匙,需要时时刻刻拿出来炫耀一番,也不能眼泪汪汪地与川马抱头痛哭,他打算不作任何解释,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尴尬地笑了笑。

      “不想笑你就别笑,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用讨好别人。”

      小武心软了一下。

      川马补充道:“不会是……感情上的问题吧?被女生甩了?”

      “嗯。”小武的防线轻易就被击溃了。

      “我就说嘛,以前叫你来南京找我玩,说了好多次你都懒得动,昨天突然发消息,说要来南京看我,果然有猫腻,我一眼就看到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了,还没放下,有执念?”

      “说实话,我恨啊,我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搞纯爱的傻逼,谈恋爱被他们谈得像上厕所一样随意。在这个年代,这个社会搞纯爱的我,像他妈叶问赤手空拳地去上二战战场,一样的搞笑。”小武把拳头砸向桌面。

      “好好好,有愤怒是好的,别憋着,憋着容易得内伤,来,走一个。”川马将一杯啤酒推到小武面前。

      “戒了。”小武把啤酒推回去。

      “戒了?戒了好,酒精是第一类致癌物,终究是个坏东西。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试图忘记这个事,越这样越崩溃。你来南京,暂时逃避了A城,忘却一个人,只有靠时间或新欢,想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我也经历过,在某天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受到那些回忆的攻击,这里疼啊……”川马指了指胸口。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部下了酒,在接风宴的末尾,两人似乎就无话可说了,下一步该进行哪项活动也没了主意。

      隔壁桌的人说到,突然想去看看夫子庙了。

      川马听到后,小声说:“夫子庙那些太商业化了,我们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应该对那些过度商业化的东西置之不理,不过花点钱,夜游一下秦淮河还是可以的。”

      小武点点头。

      两人坐了二十分钟的地铁,来到夫子庙,四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喧闹的小店,以及乌泱泱的人群。川马轻车熟路地挤进人群,径直走到“游船售票处”买了两张票,领着小武在泮池码头登上了船。

      船朝前滑动,一阵风吹来,小武感受到了柔软的抚慰,岸边矗立着一座白鹭塔,红灯笼沿岸挂着,河里有河灯,岸上有穿着古装表演的人,经过文源桥后,再返回泮池码头,这段行程来回不过四十来分钟。

      从秦淮河离开后,小武在手机上找到一家廉价旅馆,川马喝了酒,不方便回学校宿舍,也就留了下来,刚进房间,便一头扎进床里发出了鼾声。

      小武从背包里取出毛巾,把毛巾里的那叠纸币重新放回到背包深处。他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再捧起毛巾将整张脸盖住,又一次想起了她,眼睛红了起来,他使足了劲才憋住了快要涌上来的泪。

      很好,她没有丝毫歉意,没有一点心慈手软,她要他恨她,恼她,厌恶唾弃她,没有留下任何希望,一切就都好解决了。

      街边的夜仍然是喧哗的夜,伴随着划拳声吆喝声,他关掉水龙头,走向靠窗的那张床铺躺下。

      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像漆黑洞穴里的一头熊,其他熊都陷入了自然的睡梦中,唯独他还在失眠。

      他打开手机又刷起那本网文,不用动脑筋,麻木地一章一章翻下去,在看到结局之前,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次日清晨,他拉开窗帘,全身僵住了,窗外阳光普照,昨日喧闹不在,他像瞬间获得某些支持似的,眼眶差点又湿润了,他苦笑一声,也许老了,动不动就感动。

      川马朝他走过来,拧着一条毛巾问道:“看什么呀,看得这么起劲?”

      “没啥。”

      “你黑眼圈好重,昨晚又熬夜了?好像你手机屏幕亮了一夜。”

      “这你都知道?神奇呀,你不是早就睡着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哈,这是特异功能。”

      小武背着背包退了房,两人从半昏暗的旅馆走出来,太阳一视同仁地照在小巷两边的树上屋顶上,以及每个人的头上,发梢也变得闪闪发光,他们吃着油条出发了,下一站要去鸡鸣寺。

      “你为啥要去看鸡鸣寺。”川马咬下一截油条,鼓囊着嘴,含糊不清地问道。

      “因为它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主要是去看药师佛塔,塔建于1990年,高约45米,主体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外层用木结构装修,七级八面,斗拱重檐,是鸡鸣寺的标志性建筑。”小武答道。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专业啊!”川马感叹道,“你还记得你的以前吗,你成绩特好,总在年级前十以内,我特羡慕。”

      “往事不提。”小武摆摆手,笑着说道。

      “还有,高三年级主任要取消体育课,你是第一个提出抗议的;有一次,一个男生在食堂插了一个女生的队,也是你站出来制止的……以前这么骄傲自信的一个人,现在萎靡成这个样子,我是痛心啊。”

      小武低下头,苦笑道:“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

      两人买了票进了古鸡鸣寺,先去参观了观音楼,这里的观音像有些独特,背朝正门坐着。

      “咦,这观音怎么是倒坐的?”川马发出疑问。

      很快,他们便有了答案,绕到后面的厅里,他们看见观音像两边的楹联写着:“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叹众生不肯回头,叹众生不肯放手回头。小武在心里念了两遍。

      两人走到药师佛塔之下,绕着塔走了两圈,他们累了,便靠着栏杆发呆,抬头看天,南京的太阳似乎和A城的太阳一样刺眼。

      小武说:“昨晚看完一网文,主角一路开挂,女主角一直陪着他,还要陪他抬头看星空灿烂。”

      川马说:“羡慕吧?女主叫啥?”

      “曹蒹葭。后来死掉了。”

      “怎么死掉的?”

      “大概是难产吧。”

      “兄弟,往后路长,只要有心,在哪里都可以遇到曹蒹葭。”

      小武指了指胸脯说道:“那天以后,我觉得似乎有根铁管从这里穿过,然后留下了一个空洞,我试图用别的东西填补它,游戏啊,酒精啊,还有这次旅游啊,可都于事无补,它们通通穿过空洞,掉落在地上。”

      川马说:“我懂。”

      沉默一会儿后,川马提高语气,说道:“我最近也在看一本书,里面有个故事叫《夜莺与玫瑰》,挺有意思的,我给你讲讲吧。大概说的就是,一个青年正在花园里哭,因为他爱上了教授的女儿,但是这个女孩说,必须给她找到一朵玫瑰花,是红色的那种配得上她衣裳的玫瑰花,她才能在明天的晚宴上跟青年跳舞。可是,寒冬凛冽,花园里找不到一朵红玫瑰,青年在花园里哀叹,自己的幸福竟然被一朵红玫瑰给阻拦了。橡树上的夜莺听见后,惊讶于原来真的有人在乎感情,为一朵红玫瑰哭泣,夜莺不觉得荒谬,反而理解青年,真爱它比宝石珍贵。”

      “然后呢?”

      “然后夜莺问遍花园里所有玫瑰树,答案都是否定的,后来青年窗下的一棵玫瑰树说,只有歌声和鲜血才能让它开花。夜莺决意用自己的歌声和鲜血换来一朵红玫瑰,橡树知道了,它很悲伤,它说,你走后这里会变得很孤单,请你最后再唱一首歌吧。夜莺对着橡树唱完歌,便飞回到玫瑰树那里,将胸口对准花刺,然后对着月光开始歌唱,最终夜莺掉落在草地上死去。第二天清晨,青年惊讶地发现窗前竟然盛开一朵红玫瑰,他立刻折下花,兴奋地朝女孩家跑去。女孩开了门,拒绝了青年手中的玫瑰,因为大臣的侄子送来宝石,那比玫瑰更配得上她。两人不欢而散,生气的青年随手将玫瑰丢在地上,花掉在车辙里,被车轮碾碎了。故事讲完了。”

      “可惜夜莺至死都不懂人心,它的爱因为不被珍惜而变得轻贱,因为无所诉求而变得渺小。”小武感叹道。

      “夜莺确实可悲。”川马点点头。

      “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小武问道。

      “大概是那根插在夜莺心里的刺吧。人啊,不用等下一个曹蒹葭来选择你,你要坚定地选择你自己,珍视你自己,一遍遍将自己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川马扶着栏杆,将目光投向远方。

      参观完鸡鸣寺后,已是正午时分,两人随便挑了一家店,吃了鸭血粉丝汤,鸭血嚼起来有些面,不是很正宗,这顿饭,小武付了钱。

      川马将小武送到南京南站,拍了拍小武的肩膀,说道:“下次再来,提前说,我请你吃扒鸡,还有正宗的鸭血粉丝汤。这是纪念品,收下,我趁你不注意,偷偷在寺庙买的,你送给同学,或者留着都行。还有,如果不是我晚上还有一个兼职,我真想跟着你一起离开,去A城痛痛快快玩几天。哎,希望晚上那个小孩的妈妈,不要再踹他了。”

      小武接过纪念品,那是两块刻着鸡鸣寺图样的仿古玉牌,小武笑笑说道:“你呀你,还是如往常一般,话多,唠叨。”

      小武转身挥挥手,说:“哥们,我走了,后会有期。”

      小武是在周一的清晨回到校园的,手机显示,目前才五点。宿舍大门肯定是关掉的,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打扰室友,不道德,他想了想,来到灯火通明的考研教室。

      他轻轻推开后门,发现有十几人仍在学习,剩下的十几人则趴在桌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小武蹑手蹑脚地走下阶梯,似乎每张桌上都堆满了考研复习资料,走到最后一级,才发现一个空桌子,他趴在上面,浅浅地睡到了七点过。

      从考研教室出来,要穿过一个小花园,才能抵达今天上课的阶梯教室。

      花园中间有一个短发女孩正在晨读,捧着一本英语书,从这头走到那头。

      小武不便打扰女孩,轻轻地从旁边小道走过。

      “哎,同学!”短发女孩突然叫住了他,说道,“上次真的对不起呀。”

      小武这才发现,女孩就是上次不小心把汤汁洒在他身上的人,小武望了一眼静立在花坛对面的女孩道:“没关系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话说完,小武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等。”女孩放下英语书,提着背包跑过来,从里面掏出几块巧克力和一盒纯牛奶,递给了他,随后说道:“我表示一下歉意。”

      小武看着一脸认真的女孩,不好拒绝,便收下了巧克力和牛奶。

      远处天边的红光逐渐浓烈,小武的眼睛感受到太阳直射角的上升,这次,阳光不再刺眼。

      小武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呢?”

      “曹蒹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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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想思考一个人如何从一段失败的感情漩涡中实现自我救赎,从最开始痛苦绝望的挣扎,愤怒,不甘,执念,到最后释然,大概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阶段。

    自我精神内核不稳定,所以焦虑,把喜怒哀乐完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甚至忘记了自己爱自己,从而丧失自我

    自然“小武”和“婷婷”两人都有某些人格缺陷,此处不做过多分析。

    时间或许能够淡化悲哀,空间上的移动,也能像阿司匹林一样缓解痛苦,室友和发小的情感支持,以及自我发掘,从而实现人生的第一境地:见自己。

    见到自己的卑微,不足,经发小提醒,也回顾到曾经年少时的闪光点。

    再实现第二境地,见他人:与他人相遇,必与他人相蚀,自不辱使命,最后与众生相聚。

    无论未来是否会遇到“曹蒹葭”,都不能放弃自我,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自己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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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在鸡鸣寺能遇到曹蒹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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