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谁能起来回答这个问题?”女老师用黑板擦指着黑板上的数学题。
育才中学初一4班鸦雀无声,新知识难住了这些进入青春期不久的孩子。他们的坐姿各不相同,但都看着黑板,其中有几个在装模作样,目的是掩盖自己的小动作。另外一大半在认真思考,有的是为了答案本身,有的还想获得老师的赞同。
此刻只有一个男孩低着头,他就是13岁的元光。面对课本上写了寥寥数笔的第126页,他没有具体去想某件事,思绪仿佛在云间跳跃。正因如此,他没意识到女老师根据座次表念了他的名字。同学们的笑声传来,他猛地抬起头,避开那些眼神,他看到了女老师那张严肃的脸。他急忙站起来,低矮的课桌硌疼了他的左膝盖,他咬紧了牙关。
教室里由此有了第二个站着的人,与女老师相比,他因窘迫而没有完全直起腰来。单论身高,他长得早,在同龄男孩中算高个子,也和穿高跟鞋的女老师差不了多少。纤瘦的胸膛里,一颗未完成发育的心脏砰砰作响,其主人等着女老师说下句话。
“知道这题怎么做吗?”女老师在这时能预知未来。
元光摇了摇头,接着躲开她那戴了假睫毛的眼睛,又低头望课本,一些学生再次笑了。他试图关闭自己的听觉,为此不惜将注意力放到疼痛未消的左膝盖上。不知是哪种感觉使他的脸越来越热,看上去一定通红,加上不愿直面女老师的“魔鬼凝视”,他倔强地让视线驻扎在天书般的课本上。
“看什么课本?你刚才是不是发呆了?说话!”女老师让个别多动的学生静了下来。
“没。”元光觉得自己说了谎,他刚才不算在发呆吗?只不过他讨厌“发呆”这个词,更不愿承认自己跟它有关系。他猜没人相信他的回答,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发呆会让他显得更可笑,还不如撒个他们都明白的谎,让他们知道他不蠢。
课本大概是掩饰他发呆的工具,老师提问时依然低着头却很冒险,他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在主课老师眼里,他是烦恼、累赘;在副课老师看来,他是笑料、异类;在班主任面前,他不存在。这次被点名,他完全不确定还会发生什么,在心里,他祈求放学铃赶快响起。
女老师迈出一步,站到讲台外端:“那你就是在研究课本。”
“题太难。”他越来越擅长说模棱两可的话,尽管他不是故意的。
“老师,他骗你。”数学课代表愤愤道。
“我看看你写了什么。”女老师走向元光,再过两三分钟就下班了。
当她拿起他的课本时,他动了下右胳膊,也只是动了下右胳膊,没有真的夺过课本。她注意到了那个动作,接着将课本翻了几页,看到他画的那些类似邮票的图案。见他仍低着头一声不吭,她慢慢放下课本,随后转身并迅速走回讲台:“抬起头来,看黑板。”
他看上去毫无反应,实际上在冒汗,前桌的副班长冯倩轻轻敲了敲他的课桌。看到她忧虑的眼睛,他稍微放松了些,她可能是全班唯一一个善待他的学生。
同桌的男孩捣了下他的大腿,同时女老师用黑板擦铿锵地敲响黑板:“看——黑——板——啊!”
他的神经再次紧绷,并驱使他抬起了头。眼前的画面很模糊,但他没有通过眨眼来使其变清晰。大部分学生还在看他,他决定直起腰来,下一刻也就是他这样做时,放学铃大笑起来,学生们收拾起了课桌。
“作业全完成,下节课检查。”女老师似乎把他忘了,将一大摞作业本交给课代表后,她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他立刻坐下来,望着同学们背上书包离开教室,再过一会儿,他就能清静了。
“明天见,傻帽!”同桌大步走出去,他的眉头微皱了片刻。
此时他不想面对任何人,然而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冯倩送上了问候:“元光,你得多说话呀,别老是低着头,他们会以为你没礼貌啊。”
他从来不将负面情绪带给这个女孩,现在也不例外。他安心地望着她,嘴角微微扬起:“没礼貌,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要是没礼貌,谁会喜欢你?”她即将再次坐下。
他尽量快说:“我知道了,你打扫卫生吧。”
她叹了口气,接着去拿拖把了。他厌倦了别人对他叹气,但他觉得她是出于好心,所以那并未引起他的反感。他一直认为这很可惜:她关心他,却不理解他。她没想过多数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他,多一点礼貌于事无补,他还是那个成绩低、自我封闭的怪男孩。
让男孩变成怪男孩的原因之一清晰可见——他看向自己那双蜷在桌洞前的手,因六年前重度烧伤而看上去触目惊心。那早已不再像一双手,太不成样子了,偷看的人都说不上来那像什么,连鸡爪、鸭掌都比那看着舒心。有时他想:如果人们的手都变成鸡爪或鸭掌,那么他的手就不会被认为是非常差劲了。
剧痛过后,起初他不注意隐藏,于是吓到了很多人,也恶心到了很多人。慢慢地,他明白了别人的种种反应,更过早地学会了换位思考。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看自己,他愈发觉得自己不堪入目,自我厌恶充斥着他的生活。要是他注定要被烧毁双手,他宁愿一出生就遭遇这件事,那样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习惯了,或者干脆不出生,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出生总是让他感到愤怒。
进入青春期之前,隐藏已成为他的本能,时至今日,他的一些同学还没见过他的手。不过这没帮到他多少,因为他最大的麻烦不是真相,而是谣言。丑闻能娱乐大众,但对恩丘镇这种小地方,丑闻不屑一顾,于是它的姊妹“谣言”一手遮天,为街坊邻里的生活添了不少乐趣。既然大鱼能被说成水怪,试想一下,元光那双神秘的手能被魔化到什么地步?
由此看来,他不断掩饰,别人不断编造。两方面相加,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由一个个小谎言组成,也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并且还在越滚越大。他常被压得喘不过气,也失去了许多种动力,比如交朋友的动力。当他被动地去认识别人,他戴着自己制作的手套,别人戴着浑然天成的面具,所以从一开始那就是假的。
互相了解由谎言堆砌而成,再浅的关系也建立在不诚实的地基上,谁都对此心知肚明,谁都不会去扰乱这番和谐景象。恩丘镇的人们依赖这种和谐,在这种和谐下静观水波荡漾,比在混乱中笑看风起云涌更得他们的心意。因此元光绝不会轻易扔下手套,主动去认识别人,那会让他从可怜的男孩变成可恨的男孩。
趁着还没长大,他要多多把握来自别人的同情心,比如接受一些小便利。他比许多女孩更不想长大,长大后他的手就会彻底成为弱点,在受同情程度上,残疾男人比残疾男孩差了十万八千里。面对时间,他很矛盾,生活一直那么难熬,但他又不想奔向未来,而过去没有哪一天或哪件事好到让他沉溺其中。
尖锐的噪音占据了教室的两秒,他被吓得心狂跳,同时抬头看见讲台下全是水,玻璃碎片和四条金鱼躺在那里,原来鱼缸落到了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冯倩责备掀鱼缸擦讲桌的女孩,接着面向其他值日生,“找瓶子,先救鱼,小心别扎到手!”
几个初中生乱作一团,元光的注意力回到锋利的玻璃碎片上。很快,一条金鱼跳到那片玻璃碎片上,他回过神来,于两秒后从桌洞里拉出柯特·科本的海报,迅速将其折成双层硬纸容器。他拿着容器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忘了戴手套。望向地上勉强挣扎着的金鱼,他抛开其他念头跑了过去。放下容器后,他立刻背过手去,并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
两个女孩撇下开口狭小的瓶子,用手将金鱼放到容器里。一个男孩拧开瓶盖,即将向容器里倒水。经过急促的纠结,元光开口阻止了他:“不能用白开水。”
“你有病?鱼快干死了。”男孩鄙夷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是他极力躲避的事物之一。
他知道如何反驳,但他不敢,主要原因是这个壮男孩经常欺负他,以各种难以言说的方式。
“你才有病,想把鱼憋死?”冯倩拿着水瓶走进教室。他再次对她感到既佩服又羡慕,佩服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孩,从不害怕强势者,且敢于在强势者面前变成另一种强势者。这跟担任副班长一职关系不大,顶多有因果关系。羡慕是因为女孩通常享有不被男孩欺负的特权——没错,在他眼里这不只是群体规范,而是珍贵的特权。
佩服和羡慕又让他感到惭愧和羞耻:身为男孩,他不如冯倩那样勇敢,他想改变但难以改变,一味忍耐是他意识得到的恶习;身为男孩,有时他想当女孩,摆脱那几个学着抽烟喝酒的同学,他不认为这样想是大错特错,但这种想法总是令他无地自容。有几次他割下仅存的一丝尊严,去想象自己是女孩,她照样会收集各种海报,照样会看同一本漫画,照样不会对打架骂人感兴趣。总之,他没发现任何不妥,但想象最终带来的是恨意。
“老师说你没长脑子,一点不假。你得学学元光,别不懂装懂。”冯倩斥责完那个男孩,接着给了元光一个微笑,搞得他继续沉默不语却内心澎湃。
金鱼得到临时安置,碎鱼缸被扫进垃圾桶,多数值日生都走了,冯倩拿着班费去了附近的水族馆。一时之间,教室里只剩下三个男孩,其中的元光悄悄收拾起了书包。
“过来。”被冯倩斥责的男孩站在讲台上说道,另一个男孩放下手机,笑着看向元光。
他并未紧张得像上课时被点名,不过用不了多久,他的心脏便会比那时跳得更快,如同即将被狐狸逮到的兔子。扫到对方那无所谓的表情,他决定赌一把:背上书包,以最短距离逃出教室。
“摘下来!”那个壮男孩突然变得凶猛异常,“我叫你过来!”
元光摘下书包,刚要走过去,另一个男孩开了口:“把钥匙留下。”
放下钥匙后,手上只剩手套,他感觉更无助了,迈出去的脚步也充满艰难。只要对方不走极端,他就不会将钥匙当成武器去使用,这只是个用来自我安慰的想法,对方却觉得那将变成实际行动:“你想干嘛?杀人灭口?”
他摇摇头,对方看了眼讲桌上的容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聪明,什么都懂?少装逼,说话!”
“不是。”他害怕极了,但未将恐惧全部表现出来。听不清秒针转动的声音,他祈求冯倩赶快回来。另一个男孩偷偷靠近他的课桌,正常情况下他会察觉到。
“什么玩意儿。”对方一口唾沫吐进容器里,受惊的金鱼游开了。
“你别......”他为金鱼感到不值,而那张海报深受他喜爱,尽管已经无法修复。
“不服?”对方一手撑到讲桌上,一手伸向前面并捏住他的下巴,紧接着一口唾沫吐进他嘴里。
如同肾上腺素激增,他拼命一甩头脱离了控制。胃不停抽搐,他跑到垃圾桶边上,将嘴里的唾沫全部吐了出来。一声干呕过后,他才直起身来。
“还这么讲文明。”另一个男孩慢步走来,钥匙已被他藏进元光的书包夹缝里,讲台上的男孩笑了起来。
几秒后,他们走到他面前,更壮的那个开了口:“好喝吗?”
他一拳捶在对方的肥脸上,如此令人意想不到以至于对方被迫退了几步。那是个临时的决定,今天他不想再忍了,他没去想以后要不要继续忍,但那一拳太过瘾了。当然,他清楚最可能产生的后果,他希望自己能像疯狗一样去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因为疯狗能吓到多数人,而且疯狗好像感觉不到疼。抱着这种想法,他主动冲了上去。
那两个男孩并不是纸老虎,被攻击的那个很快搁下疼痛并抬起了手,另一个也迫切地参与了。元光处于绝对劣势,那一拳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但威力却因为他的手而打了折扣,不仅如此,他的手还放大了这一点:力是相互作用的。打得对方很疼,他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两个健康男孩对付一个残疾男孩,对战顿时变成围剿。
一耳光扇过来,他的左耳响起了嗡鸣。两拳下去,他暂时看不清了,鼻子里变得温热。一只手抓住他的左肩,一只脚踢到他的右腿,他像顺时针旋转九十度一样被撂倒在地上。身体背面麻痹了一秒,两只脚先后或同时踢着他,疼痛开始遍及全身。他失控地发出阵阵呜咽,用双手去遮挡只是徒劳,每当他捂住一个疼起来的地方,他们就会转而踢向别处。
一个主意冒出来,更壮的男孩狠劲踢了他的裆部。他咆哮一声,同时用双手捂住那里。单论肉身,他已经有六年没这么疼过了,此刻那双眼睛瞪得巨大,就像灵魂被迫出窍。不过那不可能,其实他幻想自己死掉,这样就不用承受依旧要命的余痛了。看他果然变得如此滑稽,他们大笑起来并停下踢踹,更壮的男孩解开裤带,朝他的裆部撒起了尿:“你还能像这样尿尿吗?”
“这不是要尿裤子了嘛。”另一个男孩要笑岔气了。
他疼得难以挪动身体,于是用手阻挡落下来的尿,更壮的男孩注意到了他的手套:“我还没见过你那双爪子呢,听说长得像猪蹄?脱下手套来给我看看!”
“你们疯了!”冯倩抱着鱼缸冲了过去。
更壮的男孩不紧不慢地藏起撒尿的玩意儿,另一个男孩甩出被扫兴的表情。冯倩迅速放下鱼缸,随后将元光慢慢搀起来。他身上不久就会出现多处淤青,而他的右眼已经肿了,血从鼻子里流满了下半张脸。全身发疼,意识麻木,致使他没有力气对她说“谢谢”,或用眼神向他们表示愤怒。
他不想痊愈,现在这种状态减少了他对疼痛的恐惧,也就减少了他对他们的恐惧。再被打还会严重到哪儿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又有点想痊愈,以现在这副样子面对冯倩实在是太狼狈。除了亲姐姐,他勉强拿冯倩当朋友,在她面前出丑是他极不愿经历的事,好像被踢到那里还不够耻辱,被她知道才是奇耻大辱。
“元光被我踢成小太监了,不信你让他走两步。”男孩得意洋洋。
元光绷紧下颌,蜷起手指,不知道杀意飘然而过。
“滚一边去,两个神经病!”冯倩再次看向元光,“你得去洗洗。”
去洗手间的路上,他尽力保持正常的走姿,并谢绝她的搀扶,自己目视前方,任由血几乎滴到衣服上。她打开水龙头,他俯下身去,冲刷完手上的尿,冲刷起脸上的血。洗完后需要用卫生纸塞住鼻子,她返回教室去拿了。趁旁边没人,他摘下手套,匆匆进行了彻底的清洗。有一瞬间他希望水龙头出的是硫酸,把他胳膊末端的那对畸形物浇得消失不见。
重新戴上手套后,他冷静了些。透凉的流水冲击他的脸,因为没怎么呼吸,所以他没被呛到。一滴泪溶入流水,他直起身来,告诉自己不能继续哭。鼻子好像不冒血了,他向教室走去,打算背上书包离开这个破地方,骑自行车去下个破地方——家。
走到教室门口,冯倩的怪笑让他机械地停下了脚步:“我真是服了你们,咋那么有才呢?怪胎是该整一整,不过别整死了。下次收着点,闹得太大,咱几个就麻烦了。”
“我们有数,你那么早回来干嘛?干脆直接回家得了。”一个男孩说。
“哎呀,装圣母的乐趣,你们不懂。”冯倩说。
元光离世界又远了一点。他觉得这连背叛都算不上,记忆通过新视角再现,冯倩从未跟他站在一起。错将敌人当朋友给了他最后一击,击得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感觉——愤怒、悲哀、恐惧、绝望......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得去送卫生纸,他肯定又会缠我一会儿。你们先走吧,晚上见。”冯倩走了起来。
一出教室迎面碰见他,她显然吓了一跳,想他是否听到了那些话。不过他看起来就像仍然不知道她的另一面,所以她抱了侥幸:“你怎么不等等?”
望着那双带有疼惜和慈悲的眼睛,他差点问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回家吧,我再待一会儿。”他的表现也没有破绽,但不同于她的演技保障“不在乎”,他能演得这么好是因为“太在乎”,他还是不想真的看到她的另一面。
她假装要留下来陪他,他假装感谢她要留下来,并继续劝她回家。她“听取”了他的建议,与那两个男孩分道扬镳。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再次会合,教学楼里终于只剩他一人,将金鱼移进新鱼缸后,望着其中一条金鱼的碎尾巴,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很小,但泪水仿佛要一直往外溢,往下淌。呼吸越来越不平稳,越来越像哮喘。
这般无奈情景正是他还不离校回家的原因,他不愿被路人目睹他的异常,更不愿被家人发现他的懦弱。直到天色渐暗,他才彻底哭完。教学楼里的氛围开始变得诡异,必须要回家了,自行车在楼下的车棚里上着锁,而他找不到钥匙了。周围一片死寂,赶快离开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愈演愈烈,但徒步走回家需要很长时间,况且丢下自行车会让他被爸妈痛骂。万一自行车被偷,爸妈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教室和走廊的灯全被他打开了,明亮的环境令他稍微冷静了些。他进行了简短的回忆,头脑中的情境证明钥匙可能被他们拿走了。他还是决定要找一找,十几分钟里,他翻遍了自己的桌洞和书包,教室内一切公共区域,以及楼梯间的垃圾桶。他觉得钥匙再也回不来了,除非他们还打算还给他。书包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但夹缝太窄太紧,钥匙被死死卡在里面,书包作为真正的藏匿处被他排除了。
怎么办?没有人、鬼、神告诉他怎么办。想到自己走下这层楼,摸黑走出空荡荡的教学楼,他不禁颤栗起来。有许多路径和出口,他却被困住了,可困住他的具体是什么?失神地走了几步,他一眼看到垃圾桶里被灯光照映而成的阴影,意识到那是碎鱼缸,他走了过去。周围气息阴冷,所以当他将玻璃碎片抵到手腕上时,他没感觉到那有多冰凉。
他曾多次割伤自己,有时只是为了惩罚自己或体验痊愈,有时是想寻死。当情况属于后者时,切割到足够深之后等待失血过多,这无疑非常痛苦,他承受不了,每次半途而废后都将罪行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又不敢快刀斩乱麻,比如一刀捅死自己或一踢凳子吊死自己。如此一来,那些自伤痕迹总是悄悄消失,又悄悄出现,跟随他的绝望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
此刻,绝望涨到了新高度,量变即将促成质变。对半小时前忍受的疼痛记忆犹新,死的代价不再那么神秘不可知,他知道自己这次能做到。
死后我就没了。
欣慰地想到这一点,他将最尖锐处扎向最明显的那条血管,随之产生的痛感远不及全身承受的余痛,他更加用力——
“光?”教室外传来的声音不算大,却震得他一下子扔掉了玻璃碎片。两秒内,他以为那是神,劝他别死。或以为那是鬼,催他快死。可神或鬼会那样呼唤他吗?他很快明白过来,同时看到了23岁的姐姐元好。
“我担心死你了。”她走过来拥抱了他,“你脸上怎么回事?怎么留到这么晚?”
好不容易调整了状态,他低下头:“找不到钥匙了。”
她扫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碎鱼缸:“光,不管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能一直护着我。”他毫无生气,就像活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温柔的脸变得坚定,语气也激动了些:“我能一直护着你,我会一直护着你,不要觉得惭愧,他们才该——”
“姐,”他将她的两只手合起来,“我们回家吧。”
他们将自行车搬到校门口,向保安室的值班人员请示后,他们请来附近车行的师傅撬开了锁。姐姐骑上电动车,弟弟骑上自行车,两人慢速并行,到家时正好赶上晚饭。
“洗手舀米饭。”母亲瞥到了元光的脸,“脸上是咋了?”
他打开漏水的水龙头:“看不清台阶,摔了。”
19岁的哥哥元风坐到老旧的餐桌前:“自认倒霉吧,不会配眼镜?”
“不想戴眼镜。”他确实有点近视,受欺负的学生基本上都戴眼镜,他清楚这一点。
“那就等着自作自受呗。”元风拿过他盛的第一碗米饭,接着撸起自己那高仿耐克卫衣的袖子。
“吃你的饭吧。”元好摆上配不成对的筷子。
看不到元光手腕上的淤紫,只看到他用筷子盛米饭,母亲皱起了眉:“哪有用筷子盛米饭的?用勺子!”
元风偷着白了一眼,元好面露无奈:“妈,他这不是盛得又快又多嘛。”
“不用你管闲事,你好好上你的班,嫁个独生子就行,二十三了连对象都没有,逞什么能?”母亲用勺子舀着菠菜粉皮炖蛋,油腻的铁锅最终被她敲得叮当响。她将左手里的碗甩到餐桌上,汤顺势洒出来。她叹了口气,抓起再也洗不净的抹布,擦得餐桌晃晃悠悠,之后看向大儿子:“把你那双球鞋拿出来晾着,我要用洗衣机。”
“知道了。”元风果断放下筷子去了卫生间。
母亲再次扫视破损的碗柜,确定各种餐具摆放得当,她朝餐厅外面走去。
元好本不想再说话:“吃完饭再忙啊。”
“饿不死。叫你老子起来撑饭,一到家就知道躺着,什么玩意儿......”
五口之家的小餐厅里一时只剩姐弟俩,饭菜冒着热气和香气,元光像往常一样没怎么有食欲。元风回来后,元好站了起来:“你们吃着,我去叫爸。”
元光很少主动跟哥哥聊天,原因不只是有代沟或没有共同语言。哥哥对他的态度主要有两种:一是不搭理他,比如现在边玩手机边吃饭;二是拿他当出气筒,比如失恋时大吼他是拖油瓶。
不一会儿,父女俩过来了,父亲边打电话边坐到餐桌前,通话对象是“王大哥”,也就是藏钥匙的男孩的父亲。语气谦和、措辞委婉使父亲好像变了个人,不用猜,元光知道这通电话的意义:对方曾是父亲的雇主,父亲想索要拖欠了半年的七千元工薪。三个子女中只有元光不完全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不过等到通话结束,父亲的脸色恢复铁青,元光知道讨债再次失败了。
“他娘的老滑头!”父亲一只大手拍得餐桌一声巨响,元好和元光吓得一哆嗦,元风嚼着鸡蛋溜走了。
“你跟人打架了?”父亲瞅着元光。
元好又急又怕:“学生胡闹,没轻没——”
“闭嘴!”父亲越来越像凶神恶煞,“他不是哑巴,还用你插话?说,是不是打架了?”
此刻,元光真希望父亲能像打电话时那样温厚亲切,可这不可能,他赶忙回答:“是。”
“对手伤得怎么样?说实话!”
元光发现姐姐快哭了,这让他的眼睛也湿了:“那两个人......没什么事。”
父亲猛地将筷子扔向他,筷子飞过他身旁后砸在了墙上,父亲指着他的脸:“你个没用的软柿子,唯一优点就是太善良!”
“我吃饱了。”他颤抖地说,接着站起身来。
父亲似笑非笑:“走吧,走吧,稍微一说你就受不了,除了躲还会什么?”
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在学校就够难了,到家里......”
“你自己性格孤僻,还怨谁?”父亲好像在公布真理,“手上有点小毛病,不耽误你当一个正常孩子。”
恐惧转为了悲伤,悲伤正转为愤怒。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但姐姐朝他微微摇头,表示“快离开,回嘴没有好果子吃”。趁自己还没爆发,他快步走出餐厅。
越过前堂时,在搓衣服的母亲瞥了他一眼:“脸上那个样,好像你妈死了。”
他加快脚步,跑过院子时只有一个想法:那是父亲第一次“夸”他,那个“太善良”无非是“太窝囊”。
他从不认为善良有错,并觉得善良可贵。然而在此刻,如果善良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他会将其揭下来并撕个粉碎,随手丢进最廉价的垃圾桶。
卫生间有时是他用来压抑情绪的地方,不过这次闭紧门来到挂镜前,望着自己仿佛变形的脸,声音总是很小的他想要大喊大叫。假如真的喊出来,连屋外的人都能听见,更不用说他的家人。纤瘦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圈,他憋不住了,那双手突然攥成拳捶向挂镜,紧接着不断捶上去。钝响很快变成脆响,挂镜在几秒内破裂开来,碎片穿过手套刺进他手里,尖刻的疼痛徒增他的快意。
看到破碎挂镜里那分裂的人像,他终于停下来。鲜血涌出他的皮肤,红色浮出他的眼睛,喘息扒开他的嘴唇。空气张狂,挂镜的大半部分像陨石群一样坠到地上,哗啦啦的噪音丝毫不令他担心。他捡起一块细长的碎片,冲出家门时没理会母亲的质问,不久后他拐入一条小道,意识到不对劲的姐姐朝大路追了出去。
小道上很黑,除了他似乎没有其他人,此时他什么都不怕,包括完不成家庭作业的后果。他觉得自己明天就有可能进少管所,还写什么家庭作业?像古惑仔一样,他要去进行野蛮讨债。父亲好说歹说也要不回来的工薪,他要用暴力威胁甚至暴力实施来解决,看看谁才是没用的软柿子。欠钱的中年人大概不会把他这个初中生当回事,但那块碎片将改变局面,帮他镇住一家三口。
由于大半年前跟父亲去拜过年,尽管只去过一次,他还是凭借不赖的记忆力和方向感找到了正确地址。一口气爬上五楼,没等气息缓过来,他毫不犹豫敲响了房门,接着将手抄进兜里。
七八秒后,藏钥匙的男孩开了门:“你来做什么?”
“让开。”终于能向对方出言不逊,他却没感到痛快。
对方惊讶地笑了:“我说不呢?”
他将双手拿出衣兜,手套早已血迹斑斑,右手举起锋利的碎片,碎片在白炽灯光下闪起寒芒。他左脚踏入门槛,对方皱着眉后退,几步之后,他们立在了客厅。
坐在沙发上的冯倩捂起了嘴,她旁边半躺着的男孩呆呆地张开了嘴。元光没看到任何成年人:“你爸在哪里?”
“洗浴会所,我妈说的。”男孩微抬着两只胳膊,有点像投降。
元光看了看茶几上的各种零食:“你妈呢?”
“打麻将去了。”男孩小心地望着他。
冯倩放下捂嘴的手:“元光,你得冷静,我在这儿呀,有什么委屈,我帮你说话。”
“别装了。”他没看她一眼。她更害怕了,用眼神向旁边的男孩求助,对方却还是呆若木鸡。
眼下的状况完全不同于元光的设想,他继续举着碎片,其他人尚未大喊,客厅内陷入僵局。他绝不会空手而归,让自己再次变成一个笑话,思绪高速跳转,他开了口:“你爸欠我爸七千块,你要给我七千块。”
面前的男孩稍微放松了些:“好,只是现金很少,值钱的东西行不行?”
他点头。对方朝冯倩和另一个男孩一招手:“跟我一起找。”
“别动!”他没看过去,但吓得那两个初中生几乎抱起了头,“你自己找,手机给我。”
接下去的十分钟里,楼房内只剩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男孩拿来一把零钱和一条钻石项链:“肯定够了。”
“我知道。”元光只接过钻石项链,“多出来的会退给你家长,要报警的话,想想这是欠债还钱。”他倒着走到门槛,“我的钥匙藏哪儿了?”
没人回答。
“不说的话,我还是跟你们同归于尽吧,反正我不想活了。”他不确定这算不算诚实。
“在你书包缝里,不是我干的。”冯倩低着头。
他忍住笑并踏出门槛:“你们继续玩,我先走了。”
伴着轻盈的步伐,他悠然地下了楼。这次胜利绝无仅有,尽管认为很可耻,他还是感到无比畅快。兴奋劲还很足,他打算过会儿再回家。扔掉挂镜碎片,握紧钻石项链,他离开了楼口。走出十几米后,他听到了流水声,那是城郊附近的河坝,他要去透透气。
秋风瑟瑟,星月黯淡。头上是枯枝败叶,脚下是荒芜野草,周围似乎没有别人。走到仿制甲板的边缘,他望向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面,不一会儿就想到了这里以前的样子。当他还是个健全的孩子时,这里更像绿洲而非河坝,他愿待在那片土地上尽情探索。他不记得具体的人或事,这里未曾令他开怀大笑,也未曾令他感到痛苦。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想到这里,他做了个决定:不要继续痛苦,要好好活下去。
他想到非洲的饥病儿童、中东的流浪孤儿,跟这些孩子相比,他是不是没那么惨?既然这些孩子会挣扎着活下去,他为什么撑不下去?不能控制生活、掌握命运,至少他能决定自己的意识。他不敢想象自己变得幸福快乐,但他要跟痛苦和绝望告别——他摘下那副手套,将其扔进了最远的水里。手套开始漂远,他放走了此刻之前的那个自己。
再不回家姐姐就更担心了,他刚要转身,一双手拼命推了他一把,黑影飞奔而去。惊叫声接上扑通声,寒凉冒出骨髓,他挥动双臂,全身每个毛孔都帮着声带喊“救命”。此刻他反抗水的吞没,激烈得如同六年前他反抗火的烧灼。苍穹皆黑暗,他在寻觅光。距离死亡如此近,他却没去想死亡,而是竭尽全力不沉下去,竭尽全力感受浮上去的气泡。再也喝不下这么冷的水了,最后一秒,他很不解:原来我是勇者?
七天后
“下面播报恩丘镇男孩溺亡事件最新进展:当地13岁男孩元光于本月19日晚间离家出走,其家人于次日凌晨联系当地公安局寻求帮助。相关居委会、学校以及各方好心人士积极参与寻人活动,警方进行询问调查。22日,某居民前往当地河坝垂钓时发现一具浮尸。经报案父母指认,确定死者为他们的次子元光。相关部门已采取措施,为河坝危险区树立警示牌并安装监控设备。法医报告显示:死者全身存在多处瘀伤,双手被利器扎破以致失血较多,衣物上的血样皆属于死者本人。警方当即展开立案调查,24日,死者一女同学在家长监护下主动接受警方审问。昨日,一条钻石项链被纳入官方证物,涉案对象正式转为未成年人,案件性质......”
“小姐?小姐?”
视线离开电视屏幕,元好慢慢看向卖花的青年,第一秒她忘了自己在哪里。
“您的白色马蹄莲要用哪种包装纸?”青年比较有耐心。
五颜六色令她犹豫不决,她眨了眨眼:“别人选得最少的那种。”
青年想了想:“透明的包装纸,你确定?”
她点头。青年包起花来:“单身吗?”
“六年了。”她看到青年嘴角上扬,“我弟弟最近死了。”
根据她的表情,青年知道自己没听错:“节哀。”
她接过那束花,走出花店前没敢再出声。来到镇上唯一一座基督教堂,推开光滑的木门,她发现明亮的室内空无一人。走过红毯,她坐在了第一排长椅上。彩窗上的画像毫无生机,但她欣慰地发现几处烛火在微微律动,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十字架:“光,我给你办场葬礼怎么样?”
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尽管那是外面的鸟,她还是有点高兴,于是慢慢说起来:“你姐一个人,弄不了大手笔,只带来一束花,你会喜欢吧?花啊虫的,猫猫狗狗,你对这些从不挑剔。记得你以前养鱼吗?夏天半夜下暴雨,水要溢出鱼缸了。你一醒就想到鱼会溢出来,衣服也不穿,伞也不打就去救它们,重感冒半个月,我看你像没长教训。”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有的我肯定不知道,希望,知道的人能跟我说说。这葬礼没别的问题,就是人太少,不过你也不会介意,说不定还会庆幸。一群人凑起来边抹泪边想事有什么意思?不如让走了的人早点清静。对了,今天我像你一样,想到一个别人很少去想的问题——为什么不给死掉的孩子办葬礼?”
她摸了摸花瓣:“我自己想了想,又上网查了查。有人觉得是要避免父母伤心过度,可有的父母真的不会太伤心,你知道吗?有人觉得是因为孩子还不算家族传人,那么标准一定是有了后代而不是内心成熟,有的孩子比一些大人更成熟,你就是一个啊。你有双悲伤的眼睛,这可能是天生的,但你从不允许它们让别人感到不开心,你从未有意那样做,这是不是你很少直视别人的一个原因?”
她拿起花束闻了闻:“光,你本可以多看看别人的眼睛,人们不会总是喜欢快乐,讨厌悲伤。如果你试过,你和别人大概都有所收获。你更可以看着别人,说一些你想说的话,有些东西,许多人都觉得很好,比如你曾对我说的——长大后,我要去许多地方,为许多地方做出风景海报。我要见许多可爱的人,为许多可爱的人做出肖像海报。我要在许多地方,和许多可爱的人看许多精彩的电影,为许多精彩的电影做出宣传海报。世界会记住这些海报,世界会记住我。”
只有她记得如此清楚,只有她拥有这段记忆,她的笑和泪都更明显了:“姐不能骗你,世界会忘了早早离开的人。有人觉得死掉的孩子不值得办葬礼,有人会把本就不多的遗物都扔掉,有人会把死掉的孩子扔到野外,好像他们根本没存在过!”
她握紧双手,等待自己恢复冷静:“来的路上,我还提醒自己不能把坏心情带给你。对不起,别害怕,我会永远记住你。你的东西我都存着,估计得过很久才能还给你。你的......粉末虽然在野外,但在一座迷你的山里,刮风下雨都没关系。让你听糊涂了吧?现在让你听首歌,你的最爱之一。在教堂里能放歌吗?不管了,说不定上帝也会喜欢呢。”
她按下手机:
If I die young,bury me in satin
Lay me down on a bed of roses
Sink me in the river at dawn
Send me away with the words of a love song......
六年前
这天傍晚,13岁的元风玩滑板时严重摔伤,在父母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家里只剩17岁的元好和7岁的元光,姐姐有了任务:照顾好弟弟。
7:01,客厅的电视开始播出音乐节目。元好放下拖把接了个电话,随后解开发卡,挑染了蓝色的长发落到她背上。大门一响,她快步走去迎接来客,厨房里的电饭煲冒着热气。
7:08,一个高中男孩将元好推到床上。电饭煲的接口处出现火花,紧挨着电饭煲和墙的一沓塑料袋开始变形。贴在墙上的三张财神爷接连燃起来,火苗落进碗柜旁边的纸箱里。
7:13,高中男孩拆开安全套包装,元好锁上卧室门。听到奇怪的声音,在写拼音的元光放下铅笔,走出与哥哥合住的卧室,异味呛到了他的鼻子,火光带来不安分的温暖。
“姐姐!”元光看到碗柜的下半部分全烧着了,他继续喊姐姐,同时端起水盆冲向碗柜。在他滑倒的那一刻,碗柜正面的一只脚烧断了,电视响起电台司令乐队的“cr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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