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一早晨就开始的那种细若发丝的雨,还有一点点微风。这种微风,你几乎感觉不到,除非你伸出手来,或者轻轻地眯着眼睛,大约半分钟左右,你就可以感觉到手臂上和汗腺连接在一起的绒毛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睫毛会湿润起来,这种由附近森林里缓慢吹过来的微风,还带着水仙花的味道,带着茼蒿菊的味道,也许还有一些慢慢腐烂的橡树籽发酵的味道。
如果你认为这种领受微风细雨的感觉,过于小资或者娇弱造作,事实上,人们常常把娇弱造作和小资画上等号,这未免很有些粗糙和武断,——那么,你实际上失去了一次极为宝贵的机会,这个机会的意义是:和你一样同时间享受晨间微雨的人,在目前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炎热干燥的非洲,很多地方的儿童一开始就只能依靠想象力来完成关于微风细雨的画面,实际上,在那些地方,有的只是永远猛烈汹涌的阳光。在空气被污染的城市,你甚至对于一场细雨的到来无动于衷,那里面不仅仅失去了稻田成熟的芬芳,更含有无数严重影响人类生命健康的污染物质。对于细雨,你竟然有一种恐惧感,它很有可能就是一场酸雨的提前表达,这令人恐惧不安。
所以,只需要一两分钟的时间,这种时间任何人都可以获得和拥有,消费和珍惜,就可以深度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这会帮助我们洞悉到日常生活和心安理得带来的麻木到底有多么严重,我们无需走到艺术馆博物馆,或者站在某一个艺术家诗人的身边,感受现场的启发。这种现场感,对于无数人都不现实,很多地方没有艺术馆,市政设施更在乎市政府的大楼,很多地方的艺术家蜷缩在某一个隐秘的小巷子,故意摆出来一种远离尘世的样子,远不如从寺庙里飘出来的香火更让人有所感动。我母亲在炎热夏天到来的时候,会像一个艺术家一样,叫我和弟弟裸着上半身站在山嘴风口处,那个时候,正好是夕阳西下,微微的北风仿佛井水般微凉,母亲就会把新鲜的苦瓜叶子涂抹到我们长满痱子的身体上,要不了好久,我们的身体就会东一道绿色的杠杠,西一条浅黄色的曲线,苦瓜叶子的汁浸润身体,痱子一会就没有了。我们简直就是母亲的作品,这事情过去五十年了,如今依然无比鲜活。
要知道,母亲单凭自己的感知,就可以预见傍晚微风的到来,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诗歌,要是你问她知道拜伦或者顾城吗?她会突然间回答:“怎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啊?拜天拜地更好啊!”你就知道她是怎样地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了,她一直依赖于自然赋予她的一种福分,春天上山采茶,夏天指着丝瓜架下的草鱼,一路小跑喊父亲去抓,到了冬天,她鼓励我们围坐火炉,用诗歌一样的语言描述树兜燃烧时候的呼呼声音:“看啊!火在笑啊!”这是我至今学到的最好的诗歌句子之一,那么单纯,那么透明,那么美好,那么平常。
激发我们意识到日常生活的沉闷以及心安理得的麻木带来的不利因素,给了我们一种更新的机会。心安理得使得日常生活失去了色彩、温度以及真正的意义,更为深刻的是,心安理得阻挡了我们关于敏锐体验生活的能力,这种敏锐度是生活艺术化的关键,你看见一个艺术家没有进步的时候,就是他在艺术上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失去敏锐会要了一个人的命,不仅仅是艺术家。生活需要敏锐,需要清晰度,需要聚焦,需要对于自身和四周表达持续的欣喜和感恩,哪怕深陷痛苦和横遭不测,就日常生活而言,婚姻很容易陷入麻木的原因就是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双方的身体慢慢变得迟钝,你要一个热恋的男孩描述他所爱女孩的胴体,会激动到惊心动魄,出生入死,但是,你要一个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男人依然充满热情地讲述他爱人身体的美好,他会觉得问题本身就很奇怪,他甚至调用比如岁月像一把杀猪刀这样的话来形容对方。如何在一生中对于所爱的女人表达惊喜的赞美,无论肉体还是思想,这是所有男人致命的一课。
我们很多时候失去了捍卫热情和敏锐的力量,这会拖垮我们关于日常生活的认识。一个练习文字的人,他并非需要素材或者磅礴的主题,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活跃的灵魂,生动的感知,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贴上标签的思想,他需要敏锐的瞳孔,仿佛一个婴儿一样对于每日新世界的欢呼,这会对抗衰老的提前预约,撕毁死亡的合同书,深处平常生活,却平常得让人幸福。
我的书房外有一株仙女竹,每一次晨雨到来的时候,叶子和枝条就会在微风中摇曳,它们的倒影比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写意画,叶片上闪耀着晶莹的水珠,竹叶表层的一层绒毛和我手臂上的绒毛完全一致,它们领受晨雨,领受微风,它们深处自然的世界里,每日生长,它们没有日常生活这样四个字,它们拥有的全都是关于美的形式和持续建立和自然关系的亲密程度,它们有着灵动的韵律,有一种不受时间干预的永恒。如果它们也有日常生活的话,那么,它们的静谧、优雅、偶尔泛黄的叶片,夜晚线条一样的影子,就会是日常生活的核心内容,那么丰腴,那么简洁,那么令人本能地想去更加敏锐地感受生活。
(原创,坐在山谷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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