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抬头望去,只见天高气爽,天空蔚蓝,仰龙峰顶就屹立在群山的背后。山头竟已覆盖着皑皑白雪,醒目之极。
乔突然想起自己已过半月没有上山,山顶竟然已经下过雪了。
过得片刻,等雷疯子抽完一袋旱烟,只听他又说:“水是龙的血,龙脉又需水的滋养,这土塬本是天生,由水环抱,被八条山脉护在中央,又正好处于龙头相望之地,正是孕育龙胎的好地方。”
乔默默地听着,虽然既不明就理,又不听信这风水之说,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道士本是居无定所,风圣一的祖上却不知何故在此地成家生子,生养后代。有人说是祖上没有真功夫,只是装模作样的假道士。有的说是生怕这龙穴被别人占了去,心中不舍。我想这些都是胡说八道,道家最讲究一个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住下了。龙都愿意伏在平岗之上,一个臭道士有什么不能的。就是这个道理。等到风圣一这一代,男丁有二。后来,他也生下二子,长子取名风正平,次子取名风正义。说的就是这排名老二的风二爷,风圣一占星算出的龙胎。”
说完,雷疯子使劲地用烟斗敲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响声,一撮烟泥从中抖了出来。
“啊!”乔听得出神,忽然听到“龙胎”二字,着实惊讶,张开嘴望着雷疯子。
“一点都没错。想那风家祖上在这扎根,必然有些道理。这个风二爷生性豪莽,精明好学,确属人中龙凤。只不过,那一场仗,斩了龙头,从此失了龙气,再难成事。天命就此绝了。”
“你说的是断龙崖的事?”
“千真万确。看来这件事还是传得很远的。风二爷投军的时候,风圣一算过一卦,卦中有言,说是‘风随日走,日落东山’。现在想来,这卦倒是再明了不过。”
乔听得一头雾水,只是望着仰龙峰顶不说话。
风家祖上的故事,仰山一战,八叔公讲过不少,但这风水一说,还是头一次说得如此仔细。再听雷疯子说道断龙崖的事,还与风水有关,心里好奇万分。
“龙胎的事他是知道的。却不怕毁了去。”
此时,一群白鹭正从田间飞起,几户人家升起炊烟,太阳从薄云中照射下来,折射出美丽的七彩光晕。
几个农民从农田中忙碌回家,行走在田间小路上,边走边唱起了山歌。男女应和,歌声响亮,围着土塬的地方回荡。雷疯子仰起头来,悠悠地望着这一切,久久不再说话。
“可那仗是怎么打的?”乔只听母亲讲过断龙崖的事,却从未听说龙头石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按捺不住,便着急问了起来。
“那时正是39年,日军南下攻打长沙,国民党组织部队抵抗,风二爷就在军帐中。至于个中细节,就算风二爷从来不讲,我们也看得明白。那一仗从晌午打响,足足打了一天,炮声很响,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老农用手随意地指了指地面,又从纸烟袋里掏烟叶,“等到得傍晚,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就像黑夜一般。然后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差点把房子都刮倒了。风圣一正好在房子里看见,便搬个凳子坐在厅堂里,望着仰龙峰顶冒出红色的火光,想是从那炮弹里发出来的。这火光被云团裹着,就像火红的花。没过多久,天雷就降了下来,一束一束轰在山顶上,直看得心惊胆战。眼里只能看到火和光,再也见不到别的。等到入夜时分,山顶的炮也停了,雷也停了,只剩下乌黑一片。
“后来听说,等风正义带着一帮战友回家讨口水喝,说起龙头石滚落山崖的事,风圣一顿时被吓得瘫痪在地。他想留住儿子不让再去,只听风正义说,这是打仗,千万别走漏了风声,又奔着夜色连夜走了。”
“梅姑娘呢?”乔突然想到,风正义既然回到家中,他就应该去看看自己的妻子。
“一字未提。不过听到有个战士叫他风慕梅什么的,原来他为梅姑娘改了名字,还大大方方地叫了起来。想是战事吃紧,不是时候吧。”雷疯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提梅姑娘的事,“他们刚走,仰龙山上暴发洪流,山洪卷着泥石灌进河里,掀起滔天巨浪,沿河的房子都被冲倒,好多户人家都有死伤。幸好这土塬地势高,又种满了树木,不然早就不见了,哪能挺过这些年。”
“后来怎样?”
“后来连年干旱,整整持续了五年,天也不下雨,河床也干了,禾苗种不了,饿死了好几百号人。乡里传言,战火把仰龙峰龙头斩断了,遭到天罚。风圣一瞧着没法,只好请来天师,祭祖截龙,将龙穴封住,然后散了支脉的龙气。龙气散尽,就与普通地块一样了,自然就断了天罚。可是,这龙脉算是彻底毁了。”说完雷疯子耷拉着眼皮,深深叹气。
本就昏黄的老眼在此时看来,就如一把草灰撒入泥塘。
等过片刻,日头攀上头顶,深秋的凉意渐渐散去,雷疯子脱去上身的一件破袄,慢腾腾地说道:“这截龙之术本是天忌,不行此术天罚不断,行此术者断子绝孙。风圣一也算是为了百姓牺牲了自己一脉。等后来惹来姓向的土匪下山,一把火将风家大屋烧个干净,风家从此销声匿迹,仰龙村再无风家。”
乔望了一眼雷疯子瘦削的身体,又望着四周老绿的烟叶,一片一片,覆盖着被大火烧蚀过的土塬。
乔目光扫过,一直望到土塬尽处,半晌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风家怎么又惹上了土匪?”
“北行五十里,有座山,叫做赤足峰,峰四面悬崖,只留一条石道上山,石道既陡又滑,等到下雨天的时候,连神仙都上不去。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一帮土匪在赤足峰安营扎寨,为害相邻。可惜当家的爱酒好色,又有些逞强跋扈,众心不齐,不成什么气候,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在意。
“等到了抗战时期,山顶突然来了位姓向的汉子,传言本是商贾子弟,家中富裕,也正因为如此,竟然被国民党的军官觊觎,找了个说法给向家架了个官司,举家被关进了大牢,只留得他一人逃了出来。他见天下无他藏身之处,便在这赤足峰上落了草。
“他人长得高大魁梧,读过诗书,做事大度匡正,没多久就成了土匪头头,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向爷。”
时间还早,乔的肚子里突然传来咕噜的声音,想是肚中饥饿。雷疯子停下说话,眼睛望向远处的一片瓜地。
瓜地种满红薯,绿藤已被割去,只露出一簇一簇的短茎。,雷疯子示意乔过去挖只红薯解饿。
“他是不是叫作向清明?”乔连忙起身,跑去地里刨出两只红薯,洗也不洗,只是用袖子擦拭干净,一只递给雷疯子。
“你怎知道?”
“我父亲说的。那向清明是土匪头子,抢过学堂,不是什么好人。”乔心里忌讳,对母亲差点被掳走的事绝口不提。
此时正见张青云在土塬下方缩头缩脑,似乎也是饿了。乔也不理会,只等着雷疯子接着往下讲。
雷疯子瞟了一眼乔,便将红薯放到嘴边。想是那红薯坚硬,牙齿剩下不多,一番用力,也只在红薯上留了两排不深不浅的咬痕。
雷疯子慢慢地咀嚼着红薯末子,等过了半晌才吭声。
“是好是坏,咱们也不去评论。想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都是为了吃口饭。但这向爷着实本事了得,他很少来乡里捣乱,只是把着东边的码头不放。东边码头有条独木桥,车马都不能过,只容一人通行,还是东边运粮进城的近路。
“国民党驻军长沙,免不了要向东边的乡里征收粮食,便雇了人一担一担地挑着过桥,再在东边码头装上车。向爷一点都不含糊,见着军粮就抢,连着国民党的长把子枪也抢了回去。得手几次之后,这向爷手里就有了粮也有了枪,底气越来越足。等到后来国民党发觉事大,组织部队来清剿,已经晚了些。向爷靠着山势抵抗,国民党吃了不少亏,只好马虎撤了回去。”
雷疯子吞掉那口红薯,嘴角粘着白色的浆汁,用袖子揩了揩。
“后来事情就闹大了。这向爷不是安分的主,得了好处还不卖乖,竟然抢到了国民党的粮库。粮食太多,靠人是搬不走的,不知从哪里截了一辆军车,能搬的都搬了,不能搬的,全撒在水田里。军爷不稀罕这泥里的谷子,可老百姓喜欢。老百姓将那泥里的谷子用水淘洗干净,好好地吃上了几个月。后来想起,这向清明倒是关心临近的百姓。
“从此以后,这国民党与向爷势如水火,碰面就打仗,都没得什么好处。一直挨到国民党垮台,共产党解放长沙,土匪遭了殃。”
“土匪打不过共产党的。”
“说得没错。长沙解放不久,调子突然就变了,一支队伍把赤足峰围得水泄不通,没人下得了山。但是,”
雷疯子还要说下去,却见张青云还是没忍耐住,呆头呆脑地走上土塬。
乔紧张地看着雷疯子,生怕他不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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