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并没有料到那些汉子竟如此机敏。堵住出口的大火才烧起来,他们便想破开断墙,让雨水浇灭火势。
她果然还是低看了这些无恶不作的贼人。
破庙内鸡飞狗跳,她已携着小娘子策马逃离了是非之地。
她不欲杀人,也相信这些汉子绝不会死在这场火灾里,点火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更为了毁灭证据。
马背颠簸,怀里的小娘子被吓得不轻,她的泪混着雨潸然而下,在模糊的微光里,阿芙惊叹于她绝色的美貌。
东方既白,城门已开,入城赶集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在护城河外聚集,想来现在应是安全了。
阿芙下马,再伸手接她落地,小娘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恩公,恩公!”才喊了一句,她竟嚎啕哭了起来。
阿芙一惊,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别哭,别哭。要是把人引来可怎么办?”
此话一出,小娘子又是一骇,那声啜泣梗在喉间,转即变作低低地呜咽。她抹着泪,楚楚可怜道:“恩公,你救我一命,我唯有以身为报。”
阿芙轻笑道:“你仔细看好,我可是恩公?”
小娘子微愣,略微抬头,随即面露惊讶。眼前人皮肤白皙,先前用作伪装的黄粉早已被雨水洗刷干净,破庙里的“酸秀才”竟化作了明颜少女。阿芙把三千青丝结髻挽在胸前,如此素净的装扮,却有夺目的神采。
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是……”
阿芙忙打断她,警觉道:“此地不宜逗留,你随我来。”
阿芙带她来到城外茶铺,点了两个馒头一碗米汤,好似姐妹进城赶集般自然。小娘子必然是有些怕的,她不自然地缩在桌角,埋头躲避。
阿芙有些担忧,却也只能言语上告诫:“今后你自己一人,可不能如此扭捏,否则还是容易被人给捉去当瘦马。”
小娘子一惊,忙扑向阿芙,眼里满是惶恐:“姐姐,你不肯带我在旁?”
阿芙当然不会因她可怜就改变心意,便冷下了嗓子道:“我已自身难保,怎能连累你?我替你置换了些散银,你记着千万不可在人前露财。”
她将一包粗布袋子从桌下递了过去,又道:“稍后我给你找辆靠得住的驴车,你往虔州去,那儿离京师有段路程,也不太盛行瘦马之风,等避过这段日子你再回家。”
阿芙面冷,可说出来的话却无不替小娘子着想。
小娘子是年纪虽小,却何等聪慧,她自然明白阿芙是个有仁义之心的好人,可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又无不恐惧。
她鼻尖一酸,啜泣道:“我不能回家去。是爹娘将我卖给徐六爷的,我回去又该遭打了,最后仍是要被卖掉的......”
阿芙惶然一怔,不知这小娘子身世如此凄苦,好歹她曾受爹娘宠爱十数年,而眼前的妹妹也不过金钗之岁,却被狠心的家人卖给贩子换银两!
这是怎样的世道,竟能容下如此猖獗丑事!
再看她楚楚之姿,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气质,假以时日,她必然出落成足以闻名一方的大美人。
届时又该有多少好色之徒会心生歹念?阿芙不敢细想……
阿芙想了想,快声道:“若你愿信我,便去虔州城的千湖渡口找户船家,让他送你到折梅山庄,你上到岸找一名叫三爷的公子,就说是小池坞的阿芙让你去的。”
小娘子懵懂点头,也看出阿芙愈加紧张,便不敢再娇扭。
她忽然握住小娘子的手,像在鼓励,“记着,未到山庄前,切勿与任何人说你要去哪,也不可告诉任何人是我救了你。”
小娘子猛地点头,眼神果决道:“姐姐,我记着了,未到山庄前,即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说出你是谁。”
而阿芙看着她这样的目光,忽然间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在那样残酷的良关城外,她也是这般坚决地答应了阿娘回到了小池坞。
阿芙的心中泛出一丝苦楚。她自然再等不到爹娘,可这位小娘子却有不同。或许自己这阴差阳错的插手相助,能够让她拥有另一个稍好些的结局......
阿芙不去奢望,她也不想做谁的救世主,只是这名小娘子撞进了她的命数里,既然出手相帮,她倒想跟天斗,跟命赌,是不是如今的世道当真如此凄凉!
之后便再无交谈,小娘子宽下心来,显然胃口大开,将馒头和米汤一扫而空,末了,还将桌上送口的小菜一并吃完。
阿芙知她受了不少苦,又悄悄买了一些干粮,塞进了小娘子的包袱里。
小娘子跟阿芙惜别,临行前,在她耳畔低声道:“姐姐,我的小字是‘元儿’,如果他日你有所求,我一定倾尽所有帮你。”
她带着些怯意,拉着阿芙的衣袖,声音格外细小。
阿芙竟是一愣,转即笑道:“我叫阿芙。此去虔州,你可得自己留神了。若他日有缘再见,我必定与你义结金兰!”
元儿随即笑着点点头。阿芙心中不由暗叹,她果真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胚子,也不知留她在小池坞是好也不好?
驴车缓缓上了官道,元儿的眼睛从厚厚的头巾下露出,恋恋不舍地盯着阿芙,直到再也瞧不清楚。
此时已过辰时五刻,城门口人流如织。
阿芙独自前行,朝城门走了一段距离,这才想起自己衣着男装,模样却是无可掩饰的少女之姿,这样的古怪必然引人瞩目。
她便重新找了根竹片簪子,胡乱盘起长发,想着先应付入城再作打算。
阿芙混在人流中,低着头佯作普通百姓,快步朝麓州城走去。她瞒过了城守,却躲不过锦衣骑的机警。
齐追抱刀站在城头,一眼便看见了装扮特别的阿芙,他琢磨了一会儿,对着身边的人道:“慎行,你瞧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是否觉得怪异?”
年轻的旗官探出脑袋,仔细瞧了一会儿,才道:“八哥,有何不妥?”
他资历尚浅,自然看不出端倪。
齐追扯着他的衣领向后猛地一拽,低声道:“说了多少次不许喊我八哥——叫八爷!”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齐追洋洋自得地看着慎行虚心好学的目光,朗声道:“你瞧,他的神态虽无异常,但整个人的模样却不对劲。今晨麓州可没下雨,他的衣衫却是湿漉漉的,再看他那头长发,可不像是规矩书生该有的模样。”
慎行恍然大悟,心中升起一阵钦佩,即刻夸道:“八爷,你跟裴大人一般厉害!”
齐追听了这话,心底自足,登时喜上眉梢,道:“那是自然。但你别对外人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大人比我要神通一些。”他精于官场生存之道,得了便宜自然还要卖乖。
慎行似懂非懂,却也茫然点头应允,转眼,阿芙已入了城。
他跃跃欲试道:“我去跟着她!”
齐追一把将他拦下,慢悠悠道:“且慢!你轻功不佳,我去跟着。你回驿馆告诉大人,就说遇见个可疑的人,我已追去了。”
慎行点点头,毫不犹豫便跳下城墙,快步穿梭于街巷,渐渐没了影。
齐追一声长叹:果真还是年轻好啊……
他想到自己的十六岁,也才初初进了锦衣骑,比裴炎还要早那么一些日子。可十几年过去,裴炎已从当初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摇身变成了当今锦衣北司镇抚使,而自己始终在千户的位置上再也没挪动过。
他也不是没像慎行这般满腔热血,想要为民除害、惩暴安良,可是……朝廷自有不摆在台面的另一套规矩,仅仅凭他一名小缇骑又能奈何?
久而久之,那股子冲劲也就如烟云散去。而当初性子比他还要蛮的裴炎,竟也在不断碰壁中,学会了迂回,明白了婉转,也正在这千回百转里,凭着过人的本事坐上了北司第一把交椅,亦成为本朝立下锦衣骑以来最年轻的镇抚使。
齐追遥想年轻往事,心中感慨万分,回神却见阿芙已然走远。他一拍大腿,暗叫不妙,连忙横刀拔身,施展轻功朝远处那小小的身影追去。
待齐追回到城南麓州驿馆时,已近午时。
裴炎正在偏厅,举着昨夜拾来的头巾出神。
他前脚才心急火燎地踏进去,瞧见裴炎的模样,那句在嘴边的“爷”硬是被吞回了肚子,随即鬼鬼祟祟地转身退到了门外。
裴炎拂了门角一眼,自然已有察觉。他不吭声,两指一卷,那头巾莫名便不见了踪影。
慎行拉着齐追背在墙角,热火朝天地开始了男人间的八卦。
慎行虎头虎脑地张望着,低声道:“八爷,你说可怕不可怕?那是…男人的头巾!”
齐追说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万万不曾料到,大人竟有如此、如此癖好!”
身后陡然一冷,仿若剑气到临。裴炎不知不觉中已站在不远,面色冷肃地瞧着何其多舌的两位同僚。
二人当即语塞,驿馆这一角竟出奇地没了任何动静,就连方才悦耳的鸟鸣此时也在扑棱的展翅声里消失殆尽。
裴炎忽然开口道:“人呢?”
齐追顿时松了口气,顺手拂去额角的细汗,忙道:“回大人,那男装少女被一伙来路不明的汉子给劫走了。属下跟到教坊司,见那些汉子将她带进了绿柳斋的侧门,碍于身份便没再跟下去。”
裴炎长眉一扬,冷声道:“瘦马贩子?”
齐追答:“大概是寻仇,他们在大街上就直接把人给绑了。”
良久沉寂,裴炎抬眼看了天边那簇渐渐逼来的乌云,这江南烟雨天……
他道:“去教坊司。”
齐追一愣,将头慢慢抬起,只瞧见那抹青黑色的飞鱼服匆匆消失在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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