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87版《红楼梦》小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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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与多年不见的好友喝茶闲聊。这位朋友在周围同龄人中算是读书不少，眼界不低。可言谈中也不时流露出哀叹，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压力太大，见识的越多，越感觉自身的渺小，甚至绝望等等。后来我俩把话题归并到现在流行的一句话：“为何道理都懂，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他想听听我的看法，我一时无法给他一个很好的答复。

正好我最近正在重读《红楼梦》，就在脑海里检索一遍，对他说，你知道红楼梦中里的小红吗？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对这个角色完全没有印象。我提议不妨重新了解一下红楼梦，下次再探讨，他欣然同意。

为了下次能交流得愉快，于是我以小红为切入点，又细看了一遍《红楼梦》文本，特别是有关小红的文字，逐句细读，做笔记，参阅红楼相关批评，于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跃然纸上。

小红第一次出场是在贾府裙钗们正式入驻大观园后，此时荣国府刚经历元春才选凤藻宫，归家省亲，烈火烹油之际，大观园花团锦簇，诗意纵横，一片盎然。本应是宝、黛、钗、云等人的正传，作者点到这里，突然一顿，用看似闲笔勾画出怡红院一个三等丫头的事迹。

“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红楼梦没有一处描写、一句对话是无用的。正所谓“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作者将小红两次送入回目，分别是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这对一个小丫头而言是非同小可的，必是用意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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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通过行贿在王熙凤承包下了大观园树木种植工程，这日进怡红院找宝玉，宝玉不在。“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小红成功引起了贾芸的注意，然后小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注意这里的“下死眼”，我读到这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小红要把命运赌到这个男人身上。

这里其实会生出许多疑问：小红为什么要这么做？成功的概率有大？在怡红院难道不好吗？他为什么不赌宝玉？

在那个“人吃人”的世道，生活在底层的人群，特别是女性，能到类似贾府的地方当差其实是很好的选择。柳五儿的妈是大观园内厨房的管事，家境不会太差，但柳五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怡红院当丫头。就算晴雯这类心气奇高的，也会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就这像现在的许多人，平常总是抱怨工作不好，公司不如意，尤其是体制内的年轻人，吐槽压力大，工资少，同事勾心斗角难相处，在底层辛苦付出却看不到希望等等。但真要说“两种选择，一是忍，二是走。”他们往往会选择前者，因为他们总会在暗地里盘算，面子过得去，吃穿也凑合，稳定避风雨，还是总比多数人强的。

小红不是这种人，她比同阶层的绝大多数人看得清楚。小红整日神魂不定，好友佳蕙劝她，她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每次读到这里，都能感到小红的孤独，远超同龄人思想的那种孤独。她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脂砚斋在这里批注：“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

这就是现代人常说的“格局”。所谓格局，就是站多高、看多远、想多深。整个贾府，只有探春和小红有这种格局，她们把视线抽离出贾府，思考过时代、家族与个人的命运，她们具有难得的忧患意识。探春看到了想到了，但是她无法主宰自己，没有与命运抗争。

这就更能看到小红闪耀的光辉——她不仅看到了想到了，她还选定目标、制定计划、付诸行动，没有丝毫犹豫，下死眼，下狠心，很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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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初的目标是贾宝玉。书中写了，一天晚上，宝玉从北静王府里回到怡红院，换了衣服，想喝茶，恰好袭晴麝纹等一干丫头都不在，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小红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宝玉根本不认识她，这次机会让宝玉“仔细打量那丫头”，感觉“十分俏丽干净”，“也就留了心”。

可惜这次的计划很快被扑灭。秋纹和碧痕见小红笼络宝玉，“心中大不自在”，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看来，小红这次单独会宝玉，显然是精心策划的。书中补写：“因她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可惜事与愿违，“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

心内早灰了一半，别小看这一句话，这正是人与人的分水岭，做事成与败，于此有莫大的干系。许多人，本也打算做成一些事，但总是经受不住干扰和挫折，当打击来袭，心内灰了一半时，往往就望而却步，临阵退缩，到最后心全灰了，再也没有前行的勇气。

小红“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她没有心灰意冷，而是“暗暗盘算”，既然这个目标无法完成，就“死盯住”同是贾家子弟的贾芸。

可行吗？不知道,能成功吗？难说。小红决定试一试，毕竟实践出真知，于是就有了“遗帕惹相思”、“设言传心事”。这是小红的具体实施策略，可行且有效，书里描写的丝丝入扣，步步惊心：“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妙哉贾芸，妙哉小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红楼梦80回后的情节虽然遗失，好在有脂批透漏“狱神庙”回内方见。小红与贾芸在贾府被抄没、宝玉落难之际，出手相助，这里会有小红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见，小红达到了预定目标，她嫁给了贾芸，离开了贾府，自立了门户，免遭罹祸，是红楼梦中为数不多拥有好结局的女性。这与他率先觉醒、提前谋划、暗暗盘算、步步为营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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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月后，我与那位朋友如约会面。他兴奋地拿出一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精装书要送我，指着扉页说这是某某文化学者的亲笔签名。他说，“红楼梦真是奇书！配合着脂批读，跟以前的感受完全不同。”

还没等我问他对于小红角色的理解，他又滔滔不绝，他说小红的可贵之处，就是意识与行动的完美结合。她具有的觉醒意识已经是难得可贵，更难得的是坚决付诸实施，不等待观望、不拖泥带水、不畏首畏尾、不患得患失。朋友忍不住击掌说道：“为啥道理都懂，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我们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啊！”

我很高兴遇到了一位红楼知己，经过我的建议，他能通过自己的阅读与理解回答他自己的问题，简直妙不可言。

这位朋友又当面提了几个问题，很值得一起探讨。他说如果单纯讲这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岂不落入了窠臼。小红的角色会不会还有更深的表达？

我问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说你看，作者用了不少笔墨，写小红制造机会博得王熙凤的赏识，还精心编排了那一出“说奶奶”的脱口相声，王熙凤要认小红作女儿，还说“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这些都不会是穿章引文的闲笔，何况脂砚斋在这里批了两个字“不假”，他隐隐感觉这里面大有文章。

听他这么一说，倒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一个月间，他对文本的阅读这么细，思考这么深。我说这是个好课题，值得我们回去再研究，下次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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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是荣国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这是作者给小红名字的设定。这里脂砚斋批道：“又是个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

读到这里，我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感觉从一个山洞落入了一片桃花源中，兴奋不已。红楼梦中的人物名字从来就没有胡乱取的，整部书中，最要害的字莫过于玉，男女主角名中都有玉字，玉是古典文化中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而红就是绛，暗合黛玉绛珠身份，最要命的是她还姓林。林、红、玉——这不是就是女主角林黛玉吗？

小红一定与林黛玉有关联，作者一定有所隐喻。

可是前80回里，小红与黛玉并没有交集，甚至两人没说过话，一个三等丫头跟女主角怎么联系起来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直到我看到了癸酉本石头记，所有疑云竟然顷刻间烟消云散。癸酉本石头记不是红楼梦的续书，也不是“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后的文本，是一位初中生读过的经他奶奶保存下来的一本旧书，然后他根据记忆记录下的情节，文笔非常粗糙，阅读体验不如一部网文小说，但所有情节都与前面的伏笔、隐喻一一契合，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评论对癸酉本褒贬不一。我从不去讨论癸酉本的真伪，而是试图通过这个版本，为我深入理解红楼梦开拓出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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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酉本80回后关于黛玉和小红的情节是这样的——

贾府被抄没后，贾家内讧，贾蓉、贾蔷、贾环等趁机抢劫财产，贾府土崩瓦解，风雨飘摇。此时贾政、贾珍被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已死，王熙凤魂归太虚幻境，探春远嫁，薛家及李纨皆逃散，贾府无主。此时，林黛玉带领家仆承担起了守卫贾府的重任。

很多人看到这里，直骂荒唐，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黛玉守家的情节，不符合她的人设。其实前文已经有多处伏笔，这里并不突兀。林黛玉那句判词“堪怜咏絮才”将其比作谢道韫，东晋才女在孙恩之乱时，身披戎甲守卫会稽，在城败人亡时作最后一搏；另在“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回中，作者极力刻画了一位面对外敌入侵誓死守城的红粉女将军林四娘，又是个“林”。这两人不正是黛玉守家最好的样板？

宝玉被贾环囚于“狱神庙”，小红、贾芸连同茜雪、倪二、柳湘莲救出宝玉后，小红返回贾府，协助林黛玉，文中说小红很快稳住人心，组织抵抗贾环、贾蓉等人......

读者不禁会问，小红原是一丫头，怎么有这个能力？这正是前文作者不断铺垫打伏笔的用意。小红初在怡红院时，就常恨“不能遂志”，后来借机“攀了高枝”，成为王熙凤的得力干将，“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王熙凤这句话正好成为小红后来所作所为的铺垫。还有一点，作者将小红设定为荣国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也有耳濡目染的深意。

林红玉、林黛玉、林四娘，都契合上了。谁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一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在家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纵然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却展示出勇敢担当的灼灼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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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思考讲给了那位朋友，他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被震到了，他感觉到小红这个角色被红楼梦表达得很深。他说今后可以顺着这个思路，重新审视书中的其他人，一定大有裨益。他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作者煞费苦心设置小红这个角色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为“玉”做注脚！

朋友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错！玉的美，玉的质都是中国文化中无与伦比的符号。古人把君子比作玉，作者偏把两名女子比作玉，使闺阁昭传！雪芹诚不欺我也！”

我说，不仅如此，古人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也是儒家文化中相当重要的概念，为了理想不委曲求全，不随波逐流，不和光同尘，这又是何其令人神往的风骨。宝玉、黛玉、红玉都具有这样的品质......

还没等我说完，朋友调侃道：“我们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谁又知道作者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说，要是“雪芹”听到你这话，只会回一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我俩哈哈大笑。将手中尚温的茶盅一碰，当做美酒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