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li),宁乡市资福镇现在有个窑里村,原来窑里仅指生产陶器的老窑,连湖,黄金三个生产队。这一块地域因为有陶器厂而得名。陶器厂在我小时候叫陶业社,后来叫资福陶器厂,到80年代改革开放时,陶器厂业务红火,有个新厂建在老宁灰公路对面山坳里,于是再改名宁乡县第一陶器厂。厂门口的几个大字是我哥的一个同学写的,当时应该是挣了笔小巨款。老窑和新窑加起来该有一百多年的生产历史。60年代以前出生的宁乡人很少有人不知道窑里的。因为,窑里生产的窑货是乡人日常用品的主要组成,小到杯子,钵子,油盐坛,大到油缸,水缸。当时还滋生了一个职业:送瓦货的,他们专门从厂子里担上满满一担窑货走村串户,进行销售,换回钱或者自己需要的东西。这个职业还不是一般的人的干得了,既要体力好,又要读过书会算帐,还要能说会道。因为见识广,可能也会故事多,父亲的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分享一下送货郎的故事。在那个贫穷闭塞的年代,人们会更向往远方。
窑里直到80年代末,塑料用品开始主导我们的日常生活用品,陶器厂慢慢退出历史舞台,窑里渐渐为年轻人所不知。我竟然也渐渐忘了这个我小时候的游乐园,也是供养我和我哥哥成长的地方。直到早两天和朋友在谈小时候受过的苦,谈到没钱交学费,谈到过年怕人来讨债。我才意识到,因为父亲在陶器厂工作,他的工资保障了我和我哥小时候的衣食无忧,也让我们两兄妹没有感受过贫穷的难堪,在别人的眼里这就是难以奢求的幸福啊。
我的家就在窑里陶器厂的大烟囱下。家是从跨过十几农田,一条小河,一个池塘的大冲对面迁过来的。迁过来的那年,母亲就在新房子里生下了我。小时我身体很不好,有几次别人都以为我小命快没了。年轻的母亲急得无助,就找人算命。报午时的生辰,算的结果不好。她就说,肯定我的时辰不准,应不是午时,我生下来的时候陶器厂的工人都下班回家吃饭了,冬日的午饭迟,肯定过了午时。从此她再也不给我算命。我的姑父是陶器厂德高望重的老厂长,也是把我父亲从11岁起就带着学做陶艺的师傅。姑父上过学,给我起了名字,叫建新。所以,我的出生开始就烙上了窑里的印记。
我从小就在陶器厂玩,爸爸的同事都认得我,见了我就叫“妹子,妹子”,人长的瘦,可能看起来比较乖巧吧。小时候趴在上班要经过草地上玩,爸爸的同事一经过就拉起我的手抱我一下。再大一点点,有几个年轻的姐姐就喜欢带着我玩 。在厂里玩不够,到放假时还会带着到同事家里小住。我记得我去过好几个姐姐阿姨家骗吃骗喝过,有亲戚关系的,没亲戚关系的,我都能混。七十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还不是很富裕,但印象当中,我会得到小客人的礼遇,是受欢迎的小朋友品牌,没有中途遣返的不良记录。
整个陶器厂是我的游乐场,做陶器的材料和工具就是我的玩具。陶土经过粉碎后,变得又细又软,比沙子好玩多了,我可以在陶土堆里耍上半天。有哪个女孩子玩过家家的玩具有我的富足呢?那些陶钵啊,大小俱全,缸啊,坛子啊,灶台啊,随我用。玩过家家方便,玩捉迷藏更方便,随便哪个大缸一藏进去,就够小伙伴找半天的。一天冬天的中午,我和小伙伴躲迷藏,他好久没寻到我,我在大缸里晒着太阳睡着了,到我醒来,伙伴不见了。有个厂房的屋顶是一个个拱形组成的,我一个个拱的跳过来又跳过去。到读大学时,女生要学跨栏跑,只有我能啪啪啪地一路很有节奏的跳过去。我后来想,这是得益于我小时候跳房顶练的童子功。
陶器成坯晒干上釉后就要装窑烧窑。冬天烧窑最好玩。通风的口子是烤红薯的好地方,小伙伴们从地里挖几个红薯,放到炉火边,守着,不时的翻一下边,红薯烤熟了,整个厂区都闻见了香味。窑烧好后,出了货,窑里面是很好的烤火房。大冬天的,洗澡怕冷,母亲会带个桶,到厂里的食堂提热水给我和哥洗澡,那个滋味像极了蒸桑拿。这么一说来,我有可能是新中国享受蒸桑拿比较早的人。夏天是装窑也好玩,窑口的大鼓风机给装窑的工人降温,我就从鼓风机前飞快的冲过来又冲过去。因为人太瘦,感受大风就要把我吹起来的那个感觉很是刺激。后来看过成龙一个电影,在沙漠的下面找黄金,最后关头,在飞机的风口和人博斗,那个风把成龙的脸吹得起了波浪。看到这里我就想到了我在鼓风机前玩风的样子。
厂子里的工人做的都是体力活,我从这里也开始学会了劳动,而且以能劳动而自豪。捡煤渣是我这种小姑娘最爱干的活。只要知道窑上出煤灰,我就从家提着篮子到卸煤灰的地方。那个地方因为长年用来堆放煤灰,变成了一个小山,只要我出工劳动,我就不会空手而归。那些没有烧尽的煤渣又轻又脆,最好用来当引火煤了。正因为有这种煤渣,家里要农忙的时候,我可以轻松地生煤火帮妈妈煮猪食。后来厂子搞扩建,要护坡培土起房子,长长的高高的护坡全要石头砌起来。厂里发动社员送石头到工地,按斤计酬。我个小财迷,硬是加入了送石头的大队伍。劳动挣来的钱,母亲破例没有充公,让我自由支配。我跑到供销社买了我几本小人书,其中一本好象叫做丁丁历险记。和先生谈爱时,带他从长长的石墙下走过,我自豪的告诉他,这些石头里,有的是我小时候担过来的。
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上高中上大学,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陶器厂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哥哥在厂里跟着父亲学做陶器干了几年后,到镇上开超市做生意。父亲则干到了退休,作为一名光荣的退休工人,他很享受去信用社领退休金的滋味。到这个世纪初的某一年,我回家时,父亲告诉我,陶器厂正式停业关门了。当时的我正全力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哥哥小超市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父亲除了去哥哥那儿帮忙外,爱上了带个小板凳和钓杆去钓鱼。我们的生活没因为陶器厂的关门停业而受到影响。对于陶器厂的关闭,我没有太多的感慨。直到有一天,当地政府的公众号发了一个关于陶器厂的信息,照片中那些熟悉的事物一下子突现在我的眼前,父亲围着台面弯腰劳作制作陶坯的样子如此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他的汗水滴到地上,形成了一个小泥点的组成的圆。我才知道,我欠这个滋养了我生命的地方一个告别仪式。他就象老祖父一样,静静的拄着杖呆在那儿,等着我抱一抱他,蹭一蹭他的脸,给他理一理衣服。
窑里今天是2018年农历大年三十,是辞旧迎新的时候,也是祭典先祖的时候。我在市里的行政大楼里值班,写下这段文字,用以祭典我那个老去的陶器厂,也用这段文字感恩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感恩爱我护我的乡人,感恩全力为我遮风挡雨的父母兄长。我这辈子可能无能力把家乡建设的更好,但我可以用我最诚挚的心为我的家乡祈愿:愿望我的家乡窑里,山长青,水长秀;愿望我家乡的人们,衣丰,食足,人安;愿望我的祖国兵强,马壮,每一个孩子都能自由成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