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天,大凡经过那片田野的人,都能看到远处的田地里晃动着一根竹竿。长长的竹竿下,有一个很小的影子,那个影子便是我父亲。
在我的童年时代,目光中就有了一群鸭子的影子。父亲一养就是十几年。每年割完晚稻开始,在田野里放养,到临近过年的时候,就可以装笼子里,称去卖了。长大的过程需要三个月左右,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往年的南方,冬天常常下雪。天寒地冻的时候,父亲也在白雪发出的柔光里走出屋门。小溪里的水都凝滞不前,屋檐下挂着一条条晶莹的冰锥,路旁的竹林被雪压得弯了腰。父亲将鸭子一路赶往田里,地里的稻茬都蜷缩着,顶上了顶洁白的棉帽子。他的皮鞋踩上去,发出很柔软的“咝咝”声。田野上,他的脚印点缀在鸭子的脚印中,在那洁白的雪上。
跑进田里的鸭子开始四处觅食,它们将嘴寻进雪被里,一直觅到秸秆堆里。父亲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凛冽的寒风不时地扑向他的脸庞,吹得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好在身子还是热的,因为他总是走个不停,将鸭子赶拢来。
这个静谧的早晨在鸭子唼喋的声中,在父亲的呼喊声中开始打破了。他挥动着顶端系有红色塑料袋的竹竿,吓唬那些四处奔走的鸭子。
父亲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和爷爷坐在柴火正旺的火盆边,一步也不敢走开,依偎着火盆取暖。父亲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将饭掼进嘴里,显然早已饥肠辘辘。吃完后,他也蹲在火堆旁,擤了几把鼻涕,再将通红的十指摊在火焰上。冻僵的手变得温暖起来,他急忙地揉搓几下,又起身走进冰天雪冻的世界里。我赶紧掩好门,将寒风挡在屋外。
冬天出行最令人困扰,应该是下雨霰的时候。雨和雪珠子杂乱地打在地上,钻进父亲刚刚从被窝钻出的温暖的心上。这样的天气,论谁也是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不愿起床的。唯有父亲,依旧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披着雨衣,套上皮鞋,走进雨雪的世界里。
前一天晚上,鸭子在野外的河边露宿。于是父亲直接走向目的地,雨中的小路显得格外泥泞,父亲走得泥水从脚底四处飞溅,每走一步,都显得钝重有声。他手里拿着一根长杆,长杆斜倚在肩膀上。
河边的鸭子已经扩散蔓延。放眼望去,两里路之内都散布着鸭子。只有几只,还留在河里。父亲气愤地将河里的鸭子赶上岸,可不听使唤的鸭子偏偏不跳上来,仍在河里悠闲地游着。父亲挥动着竹竿,但竿子不够长,根本吓不着在河岸对面的它们。沉默的父亲开始拔田里的稻茬,带着土块连根拔起,一块接一块的。他不停地扔,才把鸭子从河里堵到岸上来。
这时候的他,已是一身泥泞。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因为他还忙着缩小鸭子的覆盖面积。鸭子走得散了,容易丢失,更容易被在田野里游荡的家狗咬死。父亲挥动着竹竿,快跑着去追赶四处奔走的鸭子,他两只脚要赛过千百只脚,等到他改变所有鸭子奔走的方向的时候,早饭的时间都已经过了。
他再次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拖泥带水的,里边的衣服湿透了,外套也湿了。被汗水浸透,被雨雪淋湿。在这样的冬天,他感冒是常有的事。
冬天里最令人舒适的,要算出太阳的时候了,父亲会在瓦片上结了一层霜的早晨,打开屋门,砭骨的寒气令他不由得蜷缩了身子。但毕竟是个晴好天气,他偶尔会哼两句调子,将鸭子赶出去。鸭子听了父亲的曲子,脚步轻盈走得更快了。
碰到鸭子们还听话的时候,父亲会在囊中装上满满的一袋瓜子,坐在田埂上磕起来,好打发这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在有了按键手机的时候,他偶尔会带上,播放存储卡里的几首老歌。
但干燥的田地里,鸭子们反而走得更快,因为它们要找到可以游耍的地方,便不停地走,在别人还穿着厚棉袄的时候,父亲常常只身一件棉毛衣,在田地里,奔跑者,他手里的长竿,那一点红色,也不停地在空中晃动。
父亲在鸭子的岁月里,不管风霜雨雪多大,都不曾缺席。唯一的一次缺席,是在妹妹出生的那一年。如今妹妹已经十五岁了。在她出生的年代,计划生育查得很严。由于家里经济拮据,那笔超生的罚款对我们而言,是借都借不来的。公安给了我们另一个选择——将父亲拘留半个月,这样罚款才可以延期。
就这样,父亲坐着他们的车子——走了。那时我初次体会到家庭的不完整。妈妈独自去管理那群鸭子,还在读小学的我,尽力帮衬着做点家务,爸爸踏遍沟坎的皮鞋,安静地侯着,好像等它的主人回来。
我拿去池塘边洗的时候,发现里面塞了两团稻草——用来做鞋垫,原来市场上买的鞋垫,都被父亲穿坏了。爸爸所有袜子中,没有一双不坏的。脚后跟和脚趾处,都磨破了。
如今,父亲的头发,像霜雪一般的白;他的脸,被冬天里的风刮得布满皱纹;下眼睑总是红润的所以才遇风流泪。这些都是年复一年经历风雪的见证。
有人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是啊,我的父亲,扛在肩上的竹竿,看似无足轻重,却正是因为这根在风雨中不停晃动着的竹竿,才让我们得以衣食无忧地长大。它挥赶的,不仅仅是鸭子,更是挥走了我们在生活中的遇到的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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