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淞
围一圈洁白的毛巾,亚男的脸浮现在巨大、明亮的镜片上。她抑制不住兴奋和焦急,催促道:“快一点,快一点嘛!我得赶时间。”
美容小姐笑眯眯地端着银盘子,用一柄细毛刷,沾了银盘上小瓶里的药水,一撮撮刷上亚男的头发,口里曼声应道:“李太太,你瞧,这下子就变了,起码年轻十岁。”
可不是变了吗?亚男坐在美容院的高脚沙发上,看见自己枯败苍黄的头发,像变魔术一样,逐渐转灰、变黑并且发出乌亮的光泽。
顶着新染好、做得十分体面的头发走出美容院,她兴奋得头脑都有点糊涂了。好一会儿,她才想清楚:是赶着送大儿子新新去美国啊!亚男轻快地登上公寓阶梯,推开大门,探头亲热地叫一声:志超,我都准备好了。
她的丈夫志超果然坐在茶几旁等着。志超看起来好年轻,简直有点像电视连续剧里的楚香帅郑少秋。志超望见她,忽然跳起身,跺着脚说:“你看你?你看你!把头整成这样!还有什么脸去参加新新的婚礼。”
婚礼?新新不是要去美国吗?怎么会是婚礼呢?亚男头里爆炸似的轰然一响,耳朵听到呜呜的声音。
忽远忽近地,那“呜呜”的声音像谁在哭,又像飞机起飞。男人半挽半拖,曳拉了她冲出门去,脚不沾地地往前奔。亚男扭头回看,拉着她的不是志超,原来是阿爹啊!阿爹穿了阴丹士林蓝布大褂,一边跑,一边伸长脖子大声嚷:“新时代到了,我们要乘喷射机去参加婚礼!”
早已死掉的阿爹,紧接着亚男,向空旷、荒凉的飞机场直奔。她害怕得哭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参加婚礼。你别拉我……”
幸亏这时候,她新做的头发变得又大又重,像乌黑的大铁锅般罩下来,遮断了一切。婚礼、喷射机、飘拂的长袍、冷淡不屑的眼睛能够躲起来就好了,不要怕,亚男,不怕,能够躲起来就好了。亚男深深蜷缩进自己黑暗大头里,哭泣着对自己说。
“……”门铃大声而连续地响着,打断了亚男的梦和午睡。
蓦然惊醒,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梦像薄烟在午后的门铃声中震颤、飘逸。她咂咂干涩的口唇,这是她好不容易请了假,在家中养病的时间啊。亚男想。
作孽的!是谁按门铃呢?她怔怔地从沙发坐起身,觉得头重如斗,想睁眼,眼皮却肿得厉害,只勉强睁开一道细缝。亚男的视线,刚够看见自己踏在鼠皮色塑胶地砖的脚背。
也还不到放学时间吧?她像盲人般昂高脖子,想看看壁上挂钟,可是窗口日影苍苍,眼前影翳幻飞,什么也看不清。
老大正和女朋友打得火热,照理不会早回来。老二在学校模拟考试,还要补习。再不就是老幺忘了带大门钥匙。
她咬咬牙,从沙发慢慢浮腾起身体,顶起沉重的头,有如太空人月球漫步,转过客厅拥挤、七零八落的家具。
门铃又响了。
急什么急!老妈的头病着呢。老妈的头若是炸了,谁给你开门?
打开油漆斑驳的大门,又推开生锈的铁门。亚男没料到她看见的,是一双纤纤秀秀、着银灰色高跟鞋的脚。只见这双脚,恰似踩踏上毒蛇尾巴,忽地痉挛,向后直蹦了一步。
亚男抬高头,才让一线目光看清门外的对象。原来是办公室里的杨素心。不知怎的杨小姐高颧骨上的腮红,仿佛因意外而吓成了桑葚般的紫黑色,眼角的眼膏也分外泛青了。她瞪大眼讷讷道:“大姐——我特地来看你——哎呀!我简直认不出——你怎么——嚇嚇嚇嚇……”
这样一位学问又好、又伶俐、又摩登的杨小姐,居然以掩口骇笑作为探病的问候,真也未免太不合宜了吧!亚男手撑铁门,昂首冷然直瞪杨小姐,直瞪到她把笑声噎回喉头,露出一脸尴尬。
“请进来坐,”亚男说,“你如果去年看过我发病,就不会那么紧张了(真无聊!不知跑来存的是什么心)。”
亚男说着,绷紧的脸想装出一份微笑。可是,肌肉才牵动,她马上感觉到两颊如同发面团般的肿胀。
这副面孔,也难怪别人看了惊跳。记得去年刚闹这毛病,她由医院回家,蓦然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药水浸湿的头发,瘪瘪地直披下来,脸庞却像吹气球一样膨大,把鼻子、眼睛、嘴都挤小了,皮肤灰苍苍,毛孔里渗出黄水珠……乍然看到这张脸,真以为是什么前来索命的冤死鬼呢。这就是:人吓人,吓死人吧!
“没力气收拾,乱得不成样子,你别见笑。”亚男用脚胡乱拨开地上散置的球鞋、拖鞋,顺手把一把吉他拾靠墙角,又把长沙发上的旧毛巾被随便推开。横竖家里平常也就是这副邋遢模样,亚男顾不得许多,招呼杨小姐坐下。
杨小姐心神不宁地坐下来,用忧心忡忡的目光探测亚男的头脸。半晌,才细声细气问道:“好些了吗?又是染发剂出的问题吗?真是,怎么搞的嘛?”
嘿!居然跑来看我的好戏。亚男从发肿的细眼缝中扫描杨小姐一身崭新时髦的装束。别装模作样了,快三十的老处女,身穿法国名牌标签的衣裳到处招摇。其实,还不都是公馆那边的地摊货,办公室里谁不知道?亚男没有回话,扭过头去,自暴自弃地想:这病倒病得好,像戴上大面具,再也不必装脸色给人看。
她慢吞吞站起身去泡茶。可是,热水瓶里没水。
“大姐,大姐,你病着,你千万别忙。”杨小姐像弹簧人般跳起来,跟着亚男身后转,哀婉地说,“我坐坐就走,坐坐就走。”
“天气这么热,我记得冰箱里有西瓜。”亚男固执又坚决,不顾杨小姐抗议,把超大号冰箱门拉开。一阵浓郁的菜肉气味扑面而出。
冰箱里,由顶层而下,塞满各式烹煮及未热的菜蔬。这是标准职业妇女家庭电冰箱。以前,亚男总是三两天买一次菜。这次生病,难得,志超上了菜市。君子远庖厨,他一向是最讨厌菜市的,这回大概见什么买什么,一口气把冰箱全塞满了,省得再麻烦。反正,家里三个男孩子胃口奇大,亚男估计这些菜没烂坏前,通通也都会填进人肚皮里去的。
病着,饭菜还得爬起来烧呢。亚男原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阿爹在世的时候,就算烧个萝卜白菜,也有一定的刀法煮法。这大概是遵从老夫子的遗训吧,肉不正,不食,菜肴不鲜洁,不食。如今,她抓到什么便煮它糊糊的一大锅,自己看着都懒得吃,这就难怪志超三天两头往外跑了。志超原也是一个细细致致,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啊。面对一冰箱黑压压的菜肉,亚男心里浮起一阵乏力和自责之情。
管不了这许多了。亚男浮肿的眼睛看不清,粗暴地在冰箱里乱翻一通,不知从哪个角落掏出一片西瓜,把杨小姐押到客厅茶几边去吃。
杨小姐犹疑地把一片西瓜端到口边,又放下,又端起,看看,又放下了。
亚男用平板、不带感情的语调,从头叙述病情:“——其实,我早知道,用染发剂对我的体质会发生问题,偏偏我的头发白得早。(才四十五岁呢,看啊,刘副理的头发就一点不白。)黄一丛、白一丛,给客户看了多不成样子。(如果和志超出去,搞不好,人家还以为我是他娘。)巧的是,一位远房姨妈送给我两瓶外国货染发剂。(亚男,不是我说你,光疑神疑鬼是没有用的,这年头,外边的诱惑太多了,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才抓得紧志超的心啊!)我想:外国货、名牌,应该没有问题。就上理发厅,用用试试看,也并没有马上发作……”
听到了要点,杨小姐神色兴奋起来,坐直身子说:“是啊,那天早上到办公室,看你走进来,头发又黑又整齐,好像年轻了十岁,我还说呢:大姐,今天有什么喜事啊!”说着,杨小姐干脆把西瓜放下了。
“就是,那天,一直忙到中午都还好好的。天气热得很,吃过了便当以后,我趴在靠冷气口的办公桌上午睡。大概是一点多钟吧,我胸口又胀又闷,给闷醒了,闻到一股好浓的酒精味。(夹着什么东西腐败了的气息,想着都恶心!)我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这时候,谁也不可能喝酒呀!我这才突然想起去年染发中毒的经验。不对了,怪味儿是从我自己的嘴巴冒出来的呀。(天哪!谁知道我清清醒醒、兢兢业业办公了二十年,有一天,嘴里竟会冒出酒精味来呢?)我急忙跑到刘副理那儿去请假,你没看见刘副理吓成那副样子。(笑死人!)”
一听说亚男又要犯病,刘副理苦皱起脸,肥胖而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满天挥舞,像是追杀一只空中的大苍蝇。他把厌恶抑制在极端不耐的语调中:“你看你,你看你,孩子都读大学了,干嘛又去染头发?又不是小姑娘爱美爱俏,真是出洋相!”
出洋相,说的也是。亚男心里惶乱酸楚地想。又不是七老八十,谁想到头发好端端竟然花白起来?哪,也不过就是这一年多来的事。经济不景气,志超的外销生意垮了。公司里又紧迫裁员,上月裁掉魏淑珠,这回又裁掉邱福民,尽拿公司里的老人开刀。真是伍子胥过昭关,头发是给活生生、急白出来的啊!
眼看着公司在忠孝东路的黄金地段,盖起堂而皇之的大楼,亚男原以为可凭着资深职员的资格,昂然出入,谁又知道竟落入这般生死挣扎的地步。公司作业纳入电脑管理。学有专长的大学生气势如虹地挤进办公室,穿着讲派头,做事讲效率。如果亚男不染黑头发,伪装一份活泼和忙碌,这地盘还有得她混的吗?
你瞧,就拿那个胎毛未脱、乳臭未干的电脑小徐来说吧,整人冤枉连眉毛都不动一动呢?
“大姐,你看我做得对不对?”小徐一手拿电脑处理的报表,一手叉着笔挺西装下的细弱腰杆,亲热地问。
亚男受宠若惊,忙说:“对,对,就是这样。”其实,她虽然做了二十年的资料工作,却对新式的电脑作业一窍不通。
小徐忽又忧愁地斜偏了头,把报表左看右看、正看反看,慢吞吞地说:“大姐,恐怕不对吧?你看不出大有问题吗?”
猝不及防,亚男觉得直被逼退到太古洪荒去,连还击的武器都没有了。到这时候,她只好一横心,露齿狞笑:“唔,是不对,的确有问题,你学电脑,难道学的是吃屎的不成,自己拿去研究研究吧!”
刘副理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办公室里大家都在眼瞪瞪看我的好戏。希望我露出白发龙钟的原形,早早卷铺盖走路。刘副理啊,你若是也打这主意,就太没有良心了!算你运通,别忘了你初进公司时,那股寒碜劲儿,事事还得向我讨教!如果我家志超做外销成功,你哪点能同他比?就是你替他提鞋也不配。呸!
你听着,我决不退休!我的病马上就要发了,我得赶快回家!只要歇个三五天,病一好,我立刻按时打卡上下班,绝不迟到早退!就算你要赶我走,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
……聚散匆匆,莫牵挂
未记风波中,英雄勇……
亚男和前来探病的杨小姐坐在客厅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天花板上,一阵阵飘来最流行的香港电视连续剧《楚留香》歌曲。像是录音带在播放,反反复复,一会儿是广东腔,一会儿又是普通话歌词,曲调豪迈,又带着满不在乎的潇洒劲儿。
这幢钢筋水泥公寓说来也怪得很,一点隔音效果也没有,就像马粪纸糊的。街上车声人响,邻居的任何动静,一概都像近在眼前。《楚留香》歌曲因之穿门越户,到处潇洒飘扬了。
“哗啷——”抽水马桶的水由天花板直淋下来,杨小姐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亚男兀自不动如山,肿大的头脸蜡黄,浮着油光汗渍,活像一尊异教神祇。她继续说话:“她倒在地上就死了,你信不信?”
……尘沾不上心间
情牵不到此心中……
亚男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生病,别人告诉我这个故事,千真万确的。一个乡下老太婆,儿子在城里做事,快结婚了。这个老太婆接到喜讯,要到城里参加婚礼。邻居好心劝她说:到城里去,要打扮体面一点,别丢了儿子的脸。还有,头发花花白白,不好看,该去染一染才对。老太婆听了就去染头发,打扮得好像贵妇人一样。她高高兴兴走到火车站去。可是没有想到,突然间,她变得头大如斗,倒在月台上就死了……”
“真的!”杨小姐恐怖地叫起来,望着亚男的头,仿佛担心她会突然滑到茶几底下死掉。
……来得安,去也写意
人生休说苦痛……
亚男强睁浮肿的眼睛,饶有兴味观望杨小姐的表情。吓吓她也好,在这世界上,谁也别猫哭耗子。今天中毒的是我,焉知明天不是你?
“别说染发剂中毒了。毒油、毒酒、毒虾米……现在的哪一个人不活得提心吊胆。可是想想也就横了心了。报纸上说是蔬菜水果上有农药,那么,就用洗洁精多洗洗吧。又说洗洁精也有毒,那么,就通通毒死吧!就怕毒死了,连尸体也因为生前吃多了防腐剂,烂都不会烂呢……来,把这片西瓜给吃了!”
“真是,人心太坏了,”杨小姐说着,用涂了紫红色蔻丹的尖尖手指掩着脸颊,“前一阵子闹食油含多氯联苯,哪一个倒霉的吃了油,脸上长一大堆毒疮,退都退不掉,那才叫可怕呢……大姐,你的脸,肿快退了吧?”
“医生也骂哪!(李太太,可别再玩命了。)这些染发剂,明明可能对人体有害,也不在盒子上注明清楚。(李太太,下回毒攻心脏,就要一命呜呼。)因为注清楚了,会影响销路。听说,在美国有人药剂中毒,想控告制造商。哪知道商人派了职业杀手,把一家人杀个精光……这年头,大商人有钱有势,杀人灭口,谁惹得起?”亚男说。
冰西瓜摆久了,在玻璃茶几上渍一圈水。两人坐在客厅里,忽然没话说了。
杨小姐的脸也渐呆木下来。像在倾听楼上飘下来的《楚留香》歌曲,一会儿,她忽然摇晃身体,殷勤又讨好地笑道:“今天晚上,要演《楚留香》呢!”
“唔!”亚男也倾耳听了下歌曲,机械地回答,“不是吗?志超和孩子都爱看得不得了。”
说完,亚男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寂寞。这些年来,在家里有谁真正和她坐下来说上几句话呢?每天下班回家,匆忙做好晚饭,吃完饭就是看电视的时间。志超或去打牌了,人影不见。在家的孩子们则像螃蟹一般舒张手脚,盘坐在沙发上、地上看电视,或跑来跑去,进行电视三台的争夺战。
戴着六百度近视眼镜的老幺,最是霸道。亚男有时看了一半的节目,也会被他硬生生拦断、转扭到另一台去。这时候,亚男发了脾气,老幺就会口里“老妈,老妈”的软哄硬骗,弄得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由他们去了。
幸亏来了个《楚留香》,把全家电视的兴趣全统一了。每周到《楚留香》播出的日子,连志超也常把牌局回掉,回家吃晚饭,又和三个孩子一起坐在客厅里等着看《楚留香》。
阖家团圆、共享天伦。这时候,亚男一面欣赏电视里白衣白袍的侠士与美女调情,一面偷窥志超躺在沙发,白衬衫下凸起的肚皮。这肚皮,是他在全力做外销生意垮了以后,才凸起来的。从此以后,亚男总觉得志超把一切他俩过去共有的美满都藏起来了,隔着厚厚的、沉默的肚皮,完全触摸不着。
可是,办公室里的小姐,都说有小肚子的男人看起来最性感。亚男不放心地又偷看一眼志超,岁月并没有把他清朗的侧脸轮廓磨蚀呢。他紧抿往下弯撇的嘴角,又似不屑、又似陶醉地盯着荧光幕。他在想什么呢?这么爱看《楚留香》是向往楚留香的艳福,还是他在外面已经偷偷有了……
亚男看着电视荧光幕上,楚香帅轻轻在女主角床边放下香囊,然后翻身跃出窗外,飘然在夜色中远去。亚男的眼眶忽然湿了。我配不上他,我不该把他名节坏了。然而,我也曾全心全力爱过他,愿意为他做尽一切……
难道是我的错?背着他,一家一家去送红包,设法打通关节,原也是为了在百般的不景气下,能替他争取到外销配额啊……
路像是走不完的。端着二十世纪梨的盒子,到处厚着脸皮说同样的话。我也是逼不得已……谁知道那天礼送到处长家,会打了回票,狼狈地被轰了出来……谁又知道,事后志超会沉下脸,用那样冰冷不屑的眼光看我……是我坏了他的名节。
贫贱夫妻,原也可以活得堂堂正正。阿爹生前是怎么说的?君子固穷,小人……总之,是我错,是我理亏,是我对不起志超、对不起阿爹……他竟用那样冰冷不屑的眼光看我,让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头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白的吧!亚男想伸手摸摸自己干枯的头发,可是两臂像折断般失掉力气。她只有瘫进沙发、瘫进《楚留香》电视剧里。
……就让浮名,轻抛剑外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这首歌可真流行呢,”杨小姐笑起来说,“大姐,你没看到报上写的,连葬仪社出殡都吹打起《楚留香》来了。”
坐在沙发里的亚男才想笑,又意识到自己两颊发硬,头顶像铁锅般沉重。她突然很想起身去照镜子。按理说,三天休息下来,肿应该消退些了。可是,偏偏这杨素心还呆坐着不走。
到底我的脸怎么样了呢?在漆黑的世界里,亚男只听到男人的鼻鼾声,不太远,又像极远。志超,醒醒,志超,醒醒。我的头好难过,你替我扭一把冷毛巾好吗?黑暗中,亚男努力翻转身,伸手去摸触那鼾声,手秘密地伸出,又秘密地缩回来。志超,我没有脸见你!
到底我的脸怎么样了呢!这个烂屁股的杨素心,不走是要等我死吗!不必等了,老太婆自己会打扮好上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了。
大概是察觉到亚男神色不善,杨小姐忽然用非常幽婉的语调,向亚男倾身说道:“大姐,三个孩子都大了,又有李先生在做事,你辛苦这么多年,也应该退休下来,在家里多享一点清福。”
亚男骤然觉得鼻尖一酸,“嗤!”地从鼻孔里笑出来。她说:“杨小姐,你没结婚,这你就不懂了。三个孩子都是要读大学的,等大学毕业,如果有机会,也不能不把他们送出岛去见见世面。(哼!那刘副理当初还不是和我一样从临时雇员混起的,现在儿子已经在旧金山了。刘副理还洋洋得意地说:将来把事情一丢,坐飞机到美国和儿子一起开餐馆发财呢。)
你想想看,这份家累有多重啊!他们老子一个人哪顶得住?也不怪志超三天两头去打牌,省得在家里看着三个孩子冒火发烦。(要不几天不说话,要不骂起人来吓死人!)我么,其实也忙惯了。十七岁就出来闯,一个月赚六百块钱。那时候六百块钱新台币不算小,生病的阿爹全靠我奉养呢……”
大概是那天在病中听到老二云云谈起语文老师的刺激吧,亚男最近总会想起阿爹。看见杨小姐带着神往和幽怨的神态,专心倾听她说话,亚男忽然话匣子大开地谈起阿爹和往事来。
“那时候,我们住在同安街,一栋矮矮的日式宿舍里。阿爹本来教语文,房子里一架一架的都是书,到处摆得满满的。”亚男说。
杨小姐凑趣地说:“这就难怪,我就觉得大姐字写得好看,像是有国学根底的人。”
“那你就不知道了,阿爹真是满腹诗书。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躺下来,我不知道可以从他肚子里学多少好东西,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可是,阿爹总说:亚男啊,可惜你好端端地放弃学业,不过不要紧,我来教你。其实,我忙着做事、赚钱,哪有心思学呢?”
那时候,亚男刚下班,手里提着的一些菜还没放下,阿爹就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急着对她说话,又十分兴奋地去翻书架上灰堆尘积的旧书。
“新时代,就要来临了,怎么能不温故而知新?”阿爹摇晃着头,枯瘦的颧骨发出病态红光,像立在课堂上大声演讲,“要知道,忧患、动荡,都是暂时的。今天,我们要面对新时代,要学西洋的,也要认识,我们五千年,立国的根本……”
阿爹兴致勃勃,把满腔在学校培植栋梁之材的热情,都发泄在高中都来不及毕业的女儿身上。亚男敬畏地哦哦应着,心里却在后悔不该买猪脚回来,没有时间煨烂了。
“这就是大同篇,这就是,礼的运转,礼,就是理,道理,道……”阿爹又兴奋地呛咳了。亚男惊骇地替阿爹捶胸拍背。阿爹喘息一下,又嘶声说,“——在于人伦,唔,在于人伦……有所终,这个……有所用,有所养,使……”
“幸亏阿爹死得早,看不到外面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亚男对杨小姐谈往事,不知怎的,心里竟觉得怆痛非常:“记得那时候,阿爹病床上,宿舍又要拆了。我心里多急呀,可是又得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每天出门,都把木格窗拉紧,说是怕阿爹吹风,其实是怕他知道外头正在拆房子,你说我心里有多急……”
亚男说着说着,忽然哭起来了。杨小姐略感惊讶,赶忙挪近亚男,安慰地扶住亚男肩头:“都老早过去了,还伤心什么呢?”说着话,杨小姐的眼眶也红了,从皮包里掏出一条法国名牌的薄丝手绢轻拭眼角。
亚男用哽咽嘶哑的声音说:“我也算全心全意服侍过他了,我这个做女儿的……(睡进黑黑的地底下,摸也摸不着。黑漆漆的。我的头好难受。我想叫醒你,志超,替我扭一把冷毛巾,捂捂我的头。难道是我的错吗?在二十世纪梨的盒子里放红包。你做不出来的事,我替你做了。你不能怪我呀。志超,我摸不着你。我头好难受。)”
“大姐,大姐,”杨小姐情感丰富地搂着亚男,“说起来,我们女人也真吃亏,一辈子都是为了男人——”
亚男想到公司里的一些流言,预感杨小姐也要吐心事诉苦,她顿时坐直身体,用眼缝斜瞄她一眼。再怎么我也比你强。总不至于嫁不出去,做老处女。
“哼哼,”亚男收泪,轻声笑道,“这不都是自找的!”
被亚男打断话头,杨小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大姐,横竖你也快苦出头来了。”
苦出头,苦出个大头鬼。
那天,亚男请好病假,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她不敢面对镜片,生怕看到自己的头脸起了什么变化。电梯滑到了楼底,走出来,在光净的电梯门滑拢来的一刹那,亚男忍不住焦灼和惶惑,回头朝电梯内的镜片照看了一眼。还好,脸还没变。
亚男捏紧皮包,转身一阵风冲到忠孝东路大街上。日头炎炎,放眼望去,高楼大厦林立,满街车辆飞舞。亚男只觉得头上汗出如浆,犹豫了一下,她舍不得花钱坐计程车。以她上次发病的经验,头顶还没有发麻,还可以撑一段时间。如果动作快,乘公车回家,说不定还能把孩子明天带便当的饭菜先料理好,再去看巷口的王医生。
杨小姐说:“……三个男孩子,听着都让人怪羡慕的。”
可不是吗?
那天下午,亚男气喘喘奔回家,鞋都来不及脱,飞快地从冰箱里取出牛肉、胡萝卜,准备切洗烹煮。可是,牛肉冻得像石头一样,剁也剁不开。正焦急着,她的眼忽然昏暗下来,把菜刀砧板都一并晃啷摔落在地。糟了,提早发作了。她害怕起来,想立刻到巷口看王医生,可是头发晕、脚发软。她回房,倒头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像腾云驾雾似的,她听到飘忽的人声。
“这个‘色难’什么意思……”
“嘻,色么,亲个嘴吗,摸一摸吗找马子很不容易啊……”
“真烦,都已经太空时代了,我们的语文老师,还出这些念咒似的鬼题目……”
“神经兮兮的……”
亚男床上半睡半醒,伸手摸摸脸,湿漉漉的,额头已肿起一个个硬块,好像还渗冒出汁水来,她明白是云云和新新在客厅说话,就张口叫老大的名。
“新新,新新!”亚男在黑暗中呻吟。
外边静了一下,纷乱的脚步涌进房,卧房电灯啪地亮起。
“哎!老妈。你不要吓死人好不好。”老大新新说,“上回已经闹过这老毛病了,又去染头发,真难看死了。”
“新新,快陪我到巷口去找王医生。”亚男说。
“要去,你自己去!丢人现眼,让邻居看好戏!”
老大愤愤说完,咚咚转身走出,客厅里的电视随即响起。床前另外两个人影,仿佛犹疑了一下,也转身走出去了。
亚男躺在床上,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我是妖怪,住在妖怪窝里不成?
亚男忽然有了力气,跌跌撞撞从房里走出来。她眼睛看不清,扶着椅背破口大骂:
“畜生!你们这些吃屎长大的畜生,我辛辛苦苦养这群畜生……”
亚男听到身旁人“吱吱”地笑。像被马蜂叮了一样,她怒不可遏挥手打去,一半打中人脸,一半打在藤椅背上,震得她心手发麻。
“哗!你打我!”是老幺小毛,他扯开刚变嗓的喉咙,大叫起来,“你凭什么打我?”
“简直是疯了,”新新的声音不耐烦地说,“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小毛笑的又不是你,是电视综艺节目里的老夫子呀!”
“猪头,猪头,你这个猪头。”小毛哭声嘶叫。
“好了,好了,别闹了。老妈,我陪你到巷口看王医生就是了。”老二云云的声音说。
被云云拉住,亚男才发现自己手脚索索发抖,站都站不稳。
“大姐,你好好养病。我得走了。”杨小姐说。
“不多坐会吗?不吃西瓜了吗?”亚男说。
杨小姐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挤出宽慰的笑脸说:“刚进门,看见你简直不认识。坐坐看看,又觉得还算好,不严重。”
“是嘛,”亚男说,“看过我发一次病,就不会那么担惊受怕了。”
送走杨素心,亚男立即捧着头,到盥洗室去照镜子。眼皮的浮肿已经消了些,她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自己了。这病由头顶往下发,如今水肿已散到两颊和脖子四周,再往下发散,就快看不出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病让我变形和扭曲,我应该还不算难看吧?头发白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染的不行,说不定可以用喷剂。下回试试看。
过两天,又可以正常上班,亚男觉得心情松快些,一切都还可以从头起。等世界性的经济复苏、景气来临,志超仍旧可以和朋友合伙做外销。只要他事业成功,赚够了钱,一切也都会大大不同了吧!
亚男踅回客厅,捡起杨小姐没吃的西瓜,张口就咬。咦。这西瓜怎么是咸的?亚男心里不信,又咬上一口,真是咸的!亚男冲进厨房,把西瓜吐到垃圾桶里,她这才想到,大概是冰箱里打翻了菜卤子,渍在西瓜上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连甜的西瓜也吃成了咸的。亚男气愤地冲进卧房,一头倒在床上。亚男闭眼养病,听到楼上飘来《楚留香》的歌曲。今晚的电视正是播《楚留香》吗?她心中浮起一阵恍惚的喜悦。什么时间了?放学时间快到了吧?今晚,志超说不定也会回来看电视。该起来做晚饭了。再躺一会,就爬起来,做几道好菜……一切都还可以从头来的。亚男想。
……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飘我影踪,
云彩挥去却不去,赢得一身清风……
这是八十年代的台北,夜幕低垂,白衣白袍的侠士又潇洒登临荧光幕。他仿佛比经济不景气、人口膨胀、环境污染都要来得真实。楚留香并且轻挥折扇,轻灵地飞跃过千门万户、马粪纸扎的机关大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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