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存确实是被持续一段时间的凝固物所包围而保存着的
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
时间反而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这物体的形态
比方说存在于那方人迹罕至的阁楼一定的小空间
起初被那物体占据着
后来变为被凝结了的时间之锁占据
它就是一种精灵的化身
少年时的日子,当海未回首时,像是早春阴郁的寒冷空气,一株鲜明的大柳树沉甸甸地垂下湿透了的叶子,在雾霭中微微摇曳。一阵风吹过去了,湿漉漉的柳条便无可奈何地晃动起来,打在树下年轻的脸庞上。于是露水串珠似的顺着颊侧滴淌下来,沿着脖颈明快爽朗的经络滑进衣襟里,滑进胸口深处靠近心脏的位置。那里,一颗年轻而踊跃的心脏肆无忌惮地跳动着,多么意气风发的精神,逐渐被导向对故人的追忆之中。
要说在与婚约之中的青年订婚之前,生活完全毫无波澜也不太正确。海未彼时在音乃木坂学院学生会工作,同时也在弓道部接受训练,即使自己是寡言而冷淡的性格,因了不算小的社交圈,虽无太多推心置腹之人,但泛泛之交却也算是不少。除却在学校学习的时间,海未还要协助父母管理道场,作为继承人的训练也严苛不已。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在好友穗乃果的盛情邀请之下,会参加一些较为轻松的学生活动,例如春日祭、试胆大会等等,海未也曾经在学院的音乐部参与作词,也算给一丝不苟的少年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不管外在的指向性如何,内心深处确确实实有一部分永远萦绕着抒情的展望,正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事实上也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在月亮露脸前漆黑一片的大海也是月光下璀璨辉耀的大海。海未想到这里的时候,窗外一声闷雷,不知何时已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海未站起身,正看见方才还不知窜到庭院哪里玩耍的小鸟提着衣裙与鞋袜,赤着脚从园子里蹦跳着踅了回来。白色的连衣裙上沾上了点点泥浆,肩膀上则是大片大片夏雨淋湿的透明水痕,纤弱的肩胛与锁骨明晰可见。她怀里好像揣着什么,隔着雨帘看不清楚。
海未蹙了眉,跨出门扉,立在滴着水的窗檐下。
小鸟本来是想着快点跑回房间换掉弄脏的衣服,免得又讨来海未一顿说教,不想一抬头,差点撞进守在屋檐下的海未怀里。
她惊得低呼一声,又一个急停,才免于径直带着一头雨水与满身泥浆扑进海未干净清朗的身上,怀中一直搂着的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还是稳住了。小鸟松了一口气,抬眼去瞅海未,只见对方正居高临下、一脸凝肃地看着自己。
小鸟有点怯怯的,后退一步,犹豫了一下,又抬头与海未双眸直视,真挚而坦诚。一退一停间,再次陷进了身后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的雨帘之中。她咬咬下唇,手伸进怀里掏出了刚刚宝贝似的搂着的青绿色的果实,递给海未。
“给。”
海未视线下移,看清了她手里捧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苹果,嫩绿色的表皮带着晶莹透明的雨滴。
好半晌,海未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想说“下雨了都不知道回来避一避”,也想说“淋着雨摘苹果就这么好玩吗”,还想说“想吃苹果等雨停了出去买不好吗”,一转念间,猛然发现这些年来,自己已经变成了话多到近乎啰嗦的地步,而想说的话如果太多,最后竟然一句也说不出了,沉默在此刻却也蕴涵了崭新的意义。语言是瑰丽的,海未想,即使自己是一个多么寡言而沉默的人,但是那也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而已。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而看似与语言相对立的沉默,竟也是如此的渴望表达自己啊。它们之间的对立关系丝毫不亚于黑与白,正与反,其本质都是存在本身的又澄明的又隐蔽的到来。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海未,沉默的海未,只能蹲下身,向着脊背大部分还浸在雨雾里的小鸟伸出手,不管怎样,说不出来的时候,就伸出手吧。
海未已然是一个成年许久的大人了,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她们之间有着接近二十年的时间差距,但是蹲下来,又刚刚好与退在台阶下一步的小鸟视线平视。
她就朝着那个孩子伸手,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鸟早就朝自己伸着手了——她还捧着那枚青绿色的苹果。
海未愣了愣,这样算什么?隔着雨帘,她平视着小鸟的眼睛——她们都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尽管在寻常的情况下,小鸟那双眼睛令自己更常想到蜜糖一类的,但的确是很相似。此时此刻,雨水淋湿她亚麻色的发丝,浅色的眼睫毛,所以她那双眼睛也仿佛被浸润似的变得深重起来。海未总觉得小鸟像是没有形态的水,就好比此时,夏雨漫无目的地从水蓝色的天穹倾泻而下,那种精灵一般没有形态的水,是淅淅沥沥,是滂滂沱沱,也是点点滴滴。然而就在这里,就在陷入本来应该最没有实体感的缥缈雨雾里,她第一次觉得她开始有了一个确切的实体,令人想起那种数千万年前温润晶莹的植物脂体结晶,令人想起漫长又漫长的史前郁郁葱葱的森林——这世间怕是没有什么能比树根与土壤更让人产生乡愁了吧?而把水与土壤骤然联系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呢?
恐怕只有时间了,只有时间配用“骤然”二字,也只有时间配有历史。
琥珀最初的形态何尝又不是水,深埋土壤深处的水,偶然间被某棵树锲而不舍的根引了上来,一点一点渗透植物的经络——海未直直地盯着小鸟掩在雨雾中的雪白脖颈,上面有隐约如河流般优美蜿蜒的青色脉络,内里涌动着生命的血液——树脂又何尝不是树木的鲜血?似水非水,在涌动的过程中已经经由树木的本体将它同质化又不可完全同质化,给它留下一个暧昧的烙痕,迫使它奋勇而出,在阳光下又结晶成澄明的固体,水尚在吗?抑或是已经不见了?伟大的暧昧已结束,但谁会猜到它留下的是空缺与深深的淡漠呢?我们的生存确实是被持续一段时间的凝固物——被琥珀所包围而保存着的,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时间反而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这物体的形态。比方说存在于那方人迹罕至的阁楼又何尝不是“琥珀”的变体,一定的小空间,起初被那物体占据着,后来变为被凝结了的时间之锁占据,它就是一种精灵的化身。
海未没有收回手,她直起身子又朝小鸟走了两步,再弯下腰、把她紧紧搂住,抱了起来,孩子凉凉的被浸湿的连衣裙上的水痕透过海未单薄的衣衫直接贴在心口敏感脆弱的肌肤上。
那枚依然紧紧攥着的青苹果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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