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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这世上,难道就不能只有双钩,没有离别么?
(一)离别钩
窗明,几净,院子里的月季花在微风中摇曳。
萧一刀心想,这种天气应该听到鸟叫的。
可是他却听到柳晓兰的一声讥笑。
萧一刀本来望着窗外远山的脸,转过来对着柳晓兰,“莫非你又在看《七种武器》?”
柳晓兰又笑了一声,“正是,竟然有人以为离别钩就是离别的钩!”
萧一刀稍感意外,哦了一声,问道,“难道还有其它意思?”
柳晓兰用书凌空做了个斩腕的动作,反问道,“这么一钩子下去,对方的手和腕只会分离,怎么会是离别!?”
萧一刀略一沉吟,右手做了个拖钩的动作,说,“你说得也对。如果这么一拖,对手就会立即离开这个世界,没有时间和这个世界说离道别!”
柳晓兰微微点头,“对啊!手断了就是断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不需要说成‘离别’那么文绉绉的。除非,当年打造这种武器的前辈,哼哼,是一个酸秀才。”
“这么说来,离别钩不是离别的钩?”
“不但不是,而且离别钩也不只一柄!”
“哦!”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都会为之一震,一柄离别钩已经威振天下了,何况不只一柄。
萧一刀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正对着窗前坐着的柳晓兰,追问道,“难道离别钩有很多柄?”
柳晓兰嘴角一翘,“错!离别钩只有两柄。锻造的时候,首先出炉的,叫‘离’钩,其次出炉的,叫‘别’钩。”
萧一刀有些不解,“‘离别’本来是一个词,为什么又要分开?”
柳晓兰转头看着窗外,似乎在回忆一件往事,缓缓说道,“‘离’钩的前主人叫杨铮。他说得很好,那柄钩子勾到什么,什么就会分离。手和手腕分离,生命和世界分离,所以称为‘离’钩。”
萧一刀的兴趣更浓了,“那,‘别’钩又是什么意思呢?”
柳晓兰的思绪好像还停留在遥远的地方,若有若无地叹道,“那是‘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别’字!”
萧一刀又奇怪了,“原来第二柄的‘别’字,是‘另外’的意思。可是,为什么杨铮的‘离’钩上却刻着‘离别’两字?”
“那位打造武器的前辈,觉得两钩一模一样,难分主、别,因此都刻上‘离别’两字。”
“这样一来,‘离别’两字岂不是毫无深意!?‘离’钩是一柄杀人的武器,‘别’钩是另一柄杀人的武器,如此而已。”
“你又错了!”柳晓兰站了起来,径直走出书房,“跟我来!”
萧一刀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武器房。
柳晓兰从两个武器架拿下两柄黑黝黝的钩子,分别递给萧一刀,“不巧两个月前花宏浪就将这两柄钩子送给了我。你用刀法使一招‘并驾齐驱’试试看。”
萧一刀依言拉开弓步,两手持钩向前劈去。
双钩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两边分开。虽然萧一刀应变奇快,把‘并驾齐驱’变成‘飞马展翅’,但胸口还是被扯得发疼。
萧一刀惊奇地问,“这是为什么?”
柳晓兰的身子半对着武器架,半对着萧一刀刚才劈出“并驾齐驱”的方向,回答,“这对钩子,一旦并排放得很近,就会产生一股力将彼此分开。”
她接着又略微转身背着萧一刀,幽幽地叹道,“就象两个有缘无份的人,每每都无法在一起。”
萧一刀看看离钩,又看看别钩,不禁黯然,“一对同炉而出的钩子,却不能相互靠近,只能‘离别’”
世上有离别,难道没有欢聚吗?
(二)欢聚
正是初夏季节,玉兰花香飘十里。广东潮州府传着一个大消息,水师提督孙天海带领的战船剿灭了海盗陈五娘,很快就要回港了。
如果你是一个老父亲,有二十个月没有儿子的音信,而现在他就要平安归来,你会不笑?如果你是个新媳妇,夫君在新婚第二天就跟着水师出海围剿海盗,而今他马上就要出现在家门口,你会不笑?如果你听说海战奇才、英雄孙海天就要凯旋而归,你不会不从心里笑出来。所以,整个潮州城的人都在笑。
金老太太笑了,露出两排金牙。
她不能不欣赏孙海天这个年轻人,她的儿子金大帆十六年前死在海盗手里,金家的海运事业受到了重创。而这个年轻人的水师所到之处,海盗闻风丧胆,不但使金家能够继续维持海运事业,而且整个广东沿海的安全也有了保障。孙海天从小是金老太太看着长大的孤儿,如今顽童长大成人,她不禁有些得意骄傲。
金大管家一想到水师提督孙海天,也笑了,露出的不是金牙,是黄牙。
他不能不感激这个年轻人,因为他的兄弟在十六年前和金大帆一起出海的时候,同样也死在海盗手里。四年前孙海天领着四十艘快船,跟踪了三个月,终于将他的仇人歼灭在樟林海面一百海里外。金大管家吸了一口烟,又卖力地上下准备凯旋的家宴。
金佼佼听到丫鬟小翠讲水师提督孙海天奇袭海盗陈五娘的传奇故事,就笑了。
她不能不对这个未来的郎君很神往,虽然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过家家,但是十二岁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入了水师,四年时间剿灭了六股海盗,缴获海盗船二百七十二艘。佼佼并没有大笑,她只是忍不住嘴角上翘,从举起的手帕后面偷偷地微笑。任何一个少女,听到别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自己未来的丈夫是如何神气的时候,都会有这种陶醉的微笑。
孙海天笑了,他笑的时候是四月二十八的子时,他喝醉了,但他很高兴。
他一想起宴席上金佼佼给他敬酒的样子就笑,然后对着桌上的茶杯说,佼佼,我还没醉,来,再干一杯。他一想起金老太太慈祥的笑容,就激动地微笑,奶奶,奶奶,我回来了,我再敬您一杯。他想起金大管家敲着烟斗摇头晃脑在唱潮剧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和亲人欢聚的时刻,对一个水师提督来说,实在太少太少。
英雄醉酒庆功宴,在金老太太的宴席上,不用刻意应酬,只有亲人朋友欢聚,只有酒菜轮番上阵。酒,是十五年陈的马祖高粱酒;菜,是龙门楼的海王席。孙海天想不醉也难,所以他现在已经快不省人事了,躺在金府他原来住的房子里。他其实一声也没有笑出来,只不过自己觉得自己在笑。当他听到屋顶上瓦片轻响了一声时,他就更笑不出来了。他猛地坐了起来,酒醒了一半。
捕头刘伊守的小舅子也随军回来了。刘夫人高兴得一个下午合不拢嘴。夫人高兴,就是刘捕头的好日子,这一晚上就不用在夫人面前陪小心;在班房里黑来的银子也可以落入自己的腰包了;而且还有几两小酒可喝。刘捕头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这么开心过,他高兴得甚至要哼两句小曲儿了。
可是刘捕头的小曲儿没有哼成,就有人通报说府城最大的海运商金老太太家出事了!当刘捕头带着几个捕快匆匆赶到金府时,就看到水师提督孙海天的身子立在桌子边,双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大枪;孙提督的人头挂在了床架上,切口非常圆整。
海战奇才孙海天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谁杀的;但是人人都知道,从此以后,广东的海盗势力进入了一个鼎盛时期。世上欢聚是有的,可是又有谁知道,欢聚之后是什么?
难道世间的快乐只不过是一种虚幻?
(三) 虚幻锤法
江西饶州府,你随便问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大锤镖局。大锤镖局的东家赵大锤子走了三十年镖,靠的是他那把一丈三尺长的大锤子。锤子头有五尺直径,据说是用当年一个采珠的渔民在广东南澳深海发现的千年海柳制成,外面包着一寸来厚的精钢,锤柄却是洛阳观音巷林家铁铺所制。
这么又长又重的大锤子,用起来岂不是很费力?偏偏赵大锤使的是一套虚幻锤法,舞动起来招招都是虚招。没有人见过赵大锤用过一招实招,因为见到的人现在都已经不是活人了。
相传,这虚幻锤法是明太祖朱元彰一个太监所创。那太监姓武,整日伺候皇帝在三宫六院里进出,内心非常不平衡,终于研制出这套锤法。锤子是越大越好,越能打出威武气势。那一天武太监练成虚幻锤法,在姨太太家耍了起来。舞得畅快之时,锤风把躲在柱子后观看的六个姨太太的绸子衣服全都吹裂了。武太监哈哈一笑,自打五岁净身入宫后还没有这么痛快过。武太监在得意之余,看着六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不免觉得这人世间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就把这套锤法叫做虚幻锤法。
赵大锤名字原本不叫大锤,大锤是他从小就得来的绰号。练这套虚幻锤法需要童子身,所以赵大锤到现在都是孤身一人。赵大锤为人豪爽,讲义气,靠这把大锤,近二十年来走的都是宫廷和达官贵人的大镖,身家日丰,出手非常阔绰。饶州府三教九流一提到大锤镖局的赵爷,无不肃然起敬。
七月二十,正是热不可挡的时候,赵大锤坐在镖局的樟树下吃冰镇西瓜,镖师邱小云送来一张烫金请柬。赵大锤翻开请柬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找无锤,你那把烂锤子有什么了不起,有种的今晚在饶河码头仓库见,看你那锤子威风不到明天。量你也不敢来!”落款画了一个曲里拐弯的事物。
鄱阳湖畔,饶河码头,每天都有万石大米从这里运往北方;每天也有无数的盐在这里装卸。如果有人以为大锤镖局仅仅依靠赵大锤的那把大锤子就可以三十年不倒,那他一定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赵大锤谨慎小心的程度就象他那把锤子的尺寸一样。不到日落,镖局的水、旱两路镖师已经把饶河码头附近五里内过滤了三遍。除了船夫、搬运工和迎春舫的姑娘们之外,看来饶河码头是没有陌生人了。
亥时初刻,码头仓库灯光摇曳。赵大锤将那把大锤舞得呼呼作响,和一个长相丑陋的黑衣青年斗在一起。随赵大锤一起来的十二个镖师被支在仓库外守着。
“慢着,慢着,这么威风的大锤,阳刚太强,阳刚太强!怎么能没有阴柔助兴!”黑衣青年跳到一边,拍了拍手,从仓库铁架后绕出八个女人。
赵大锤吃了一惊,刚想鸣哨报警,黑衣青年哈哈一笑,“赵东家不用了,你的镖师已经去迎春舫上喝酒了。我请来迎春舫的几个姑娘,只不过给你助助兴,哈哈!”
说完,黑衣青年亮出一对黑黝黝的钩子,欺身攻了过来,逼得赵大锤又使开虚幻锤法。那八个女人跟着大锤舞动的节奏,围绕铁架扭动起身体来,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被锤风荡起,大腿若隐若现。赵大锤自幼练习童子功,四十多年来从没仔细看过女人,只觉得满眼满脑子渐渐地都是那八个女人扭动的身影。他越打越燥热,仓库里只听到大锤带出的风声以及赵大锤的喘气声。
夜色如墨,忙碌了一天的码头,只有迎春舫还灯火通明。一条轻舟载着一个米商和两个姑娘离开迎春舫向鄱阳湖心的百乐庄摇去。轻舟才摇出不远,码头仓库窗户突然飞出一个五尺直径的圆鼓鼓的事物,“扑通”掉到饶河里,溅起来的浪花差点把轻舟掀翻。接着,码头仓库里传出一声惨叫。第二天,大锤镖局的东家赵大锤死在饶河码头仓库的消息传遍了上饶府。
赵大锤一生勤练童子功,不但没有保住自己的命,可怜至死也不知道销魂的滋味。
(四)销魂钩
江湖中人,在没有出道之前,一定会听师父将当今武林成名人物逐个评论一番,所以没入江湖,一定早就知道当今武功天下第一的,乃是少林寺智光方丈。
不过,智光方丈每每谈起佛学修为,却极力推崇崆峒山的无为大师。无为大师身居崆峒,踏遍天下名山大川,访尽儒、释、道大家,将三教融为一体,把佛学修到了无人能及的至高境界。
但你要是以为无为大师以佛学闻名天下,那也是大错特错,无为大师最出名的是他的定力。五年前冬天,无为大师和平凉府的“冻不死鬼”司徒冰在径河的冰面上比赛寒功,打坐了五个时辰,发须结了冰也没有动一动,终于从“冻不死鬼”的老大“吸血鬼”那里换回一个童子肉票。司徒冰自愧不如,据说后来改名司徒良,再没有参与过抱童子的勾当。
无为大师不会武功,他只潜心佛学。奇怪的是,十一月十五日,无为大师却率领一众弟子,来到崆峒后山绝情崖上,为的是观看一黑衣青年演练一套钩法!因为黑衣青年捎来智光方丈的信,上面写道,“如果天下有什么武功暗合佛学要旨,那便是这年轻人的双钩。武学能皈依我佛门,实乃万幸,请无为师兄不吝点化。”
无为大师双手合十,面带微笑;黑衣青年持钩舞动,神情专注。
“阿弥陀佛!智光师兄言之有理,施主深得佛学精要,竟能够将凶狠兵器舞出慈悲之情,化凶器为法器!善哉善哉。”
“大师过奖了!方才这路钩法,只不过是暗合大空大同的佛法,因此打动了大师您的心。”黑衣青年诡异地笑了笑,“此次冒昧拜见大师,实想让大师欣赏晚辈所创的三十六招销魂钩。”
“销魂钩?”
“正是,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只怕大师观看后,几十年修为的定力要付之东流了。”
“哈哈哈!施主用的可是激将之法?老衲只好虚心请教了。”
“大师客气,请上座观看!”
黑衣青年双钩展动,慢慢使出;无为大师眼神自在,悠然观看。
崆峒山上飘起了小雪……
黑衣青年的动作并不快。
第十招时,无为大师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站了起来;
第十六招,无为大师向前轻走了五步;
第二十二招,无为大师脸色潮红;
第二十八招,无为大师喃喃说,娘子,娘子,我好想你啊!;
第三十四招,无为大师脸上呈现痛苦的扭曲,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第三十六招,“啪!”双钩并在一起,撞击声响彻山谷。
“你!......你,你,......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愁,你为什么要毁了老衲一生的--清--誉!?”无为大师撕声裂肺大喊,纵身从绝情崖跳了下去。
能够将无为大师几十年练成的定力在一场小雪中击溃的,是怎样一种无敌的方法?
(五)无敌的方法
十二月初一,冬天的太阳无力地照在一辆马车上,柳晓兰和萧一刀透过车窗看风景,谈论着这几个月的事情。
“你最后一招将两柄离别钩并在一起了!?”
“是的,我看不得同炉而出的两柄钩子只能选择分离。”
“你是怎么克服它们相互排斥的力道的?”
“很简单,你记得饶州府大锤镖局的赵大锤吗?”
“你是说那个用锤头有五尺直径的大锤,可招招是虚招的赵大锤?”
“是的,用一把大锤,可招招都是虚招,那他的臂力和腕力一定有过人之处。”
“而且一定有专门的练习方法!”
“没错,那就是赵大锤贴身放着的‘虚幻锤法’!”
“可是你怎么能打败赵大锤?”
“我没有打败他,打败他的是迎春舫的窑姐。”
“哦!迎春舫的窑姐有这么高的武功!?”
“击败一个人有时候并不需要武功。那些窑姐只不过对着一个四十多年没有看过女人的赵大锤跳了点脱衣舞罢了。”
“哦!你花了多少银子让她们跳脱衣舞?”
“没有,我也只不过随便问了问她们,愿不愿意看看赵大锤为什么外号叫‘大锤子’而已。”
“嗯!你杀赵大锤是为了得到他的‘虚幻锤法’;那你杀孙天海又是为了什么?”
“你能不能先说一说,人最脆弱的是什么?”
“那岂不是练功的罩门?”
“错了,罩门可以用招术掩盖,甚至可以练功让其移位,所以你实际很难攻破对手的罩门。”
“那最脆弱的是什么?”
“是人心!每个正常的成年人,内心都有一处隐隐作痛的地方。一旦激发,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他!”
“哦!那和孙天海有什么关系?”
“和孙天海没有关系,但是和陈五娘有关系。她曾经劫获一艘欧罗巴的商船,得到一本《赛可阿罗笈》,后来落入了孙天海的手中。”
“是一本什么样的武功秘笈?”
“《赛可阿罗笈》不是武功秘笈,而是关于人心弱点的书。”
“你的意思,从这本书你悟出三十六招‘销魂钩’,逼死了无为和尚?”
“没错!无为他青年时误杀爱妻,才出家当了和尚。”
“你为什么要选择他?”
“因为他的定力天下第一。如果能挑开他心里的弱点,就证明我的方法是对的了。”
“他心里的弱点,是他的爱和悔!”
“正是,他死在他的悔恨中。但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销魂钩’。”
“可无为和尚难道不是死在你的‘销魂钩’下?”
“‘销魂钩’并不是什么招式,我只是把‘销魂’之意,通过钩法表达出来罢了。”
“看来你成功了。按你的计划,如果那个人害怕失败,而你只要把‘失意’的感觉通过钩法表达出来,就能够打败他?”
“是的,让他误以为自己失败了,感到无穷无尽的失意,那他就死定了。”
“你何必这么做!?”
“因为他武功天下第一。”
“就因为他武功好就要杀他,会不会太过分了?”
“打败他,是我的爱好;正如看武侠小说,研究武器是你的爱好。什么过分不过分的,不说了,我走了!”
柳晓兰看着萧一刀下车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世上,难道就不能只有双钩,没有离别么?”
初一,大雪,少林寺。智光方丈死了。他死的时候,脸上满是失意。
(完)
二〇二二年九月十六日修订于广州番禺
注:《赛可阿罗笈》,psychology,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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