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

（一）

沈老太已经七十岁了，像月季还没调就落在了土里，枯黄的一整个。她坐在一把大红漆木椅里，那是从族长家搬过来的，平日里谁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享受，只是今天是沈老太的大日子。

沈老太是村里的意外，孤苦伶仃，却也活到了七十岁，是村里少有的年纪。所以在她七十岁这天，村里举行了大会，给她庆生，也商定她接下来的生活由谁来负责。

沈老太能享受到这样的荣光，还有一个原因：她是个未亡人。

七十岁的未亡人，膝下无子，并不叫人觉得稀奇。就算见到二十岁的未亡人，也不足以为奇。

可沈老太是什么时候成了未亡人，做了谁孀居多年的寡妇呢？没人答得上来。

沈老太像一个被烂熟于心的谚语，谁都知，却推敲不出出处。人尽皆知的，最开始时，她是村里吴家的童养媳，吴家夫妇领着她回来那时，她才五岁，扎着两个小辫子，大眼睛乌黑。人们都叫她吴家那丫头，或者叫她小沈。

小沈早已经被注定了的丈夫，叫吴子龙，只比她大两岁。看不出什么不及人之处，也难以让人发现什么过人之处，普普通通的一个孩子。小沈再大一些的时候，每天会跟着他去山上打柴，或者去田里侍弄庄稼。有时清闲的时候，吴子龙会陪着小沈在河边浣洗衣物，小沈在前头洗，吴子龙就在后头陪她说话。村里人老爱打趣她俩，说吴家阿娘眼光好，万里挑一的就找到了吴子龙的命定姻缘，早早的就领回了家。

（二）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姻缘已定，本来是桩千古佳话的事，奈何落花无情，流水无意。

吴子龙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当着吴家夫妇和小沈的面说，他此生只想娶那个姑娘。那家人知道他早已经有了童养媳，觉得虽然吴家家境要富庶一些，女儿嫁过去怎样都有些吃亏。任凭媒婆踏破了门槛，说破了嘴皮，就是不答应。后来又托人回话，说要吴子龙保证此生也不娶小沈，只要答应，那这桩事就算成了。

夫妇两被儿子闹得没有办法，只能请出祖宗灵位，买了香和纸，将小沈认了义女。媳妇成了女儿，照样喊的是娘。大家就当那装婚事没发生过，一家人还是一样的过。

村中一户同姓吴的人家，有一个儿子，长得高大帅气，从小是和吴子龙一起长大的，早就已经心悦小沈。当吴子龙迎了新娘的不久后，就向家中父母提出要娶小沈的要求。谁知道那人家的父母觉得小沈算是半个弃妇，说娶回去会污了家门，死活都不同意。

小沈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村里的人有这样的想法。本来大家都是暗暗的在心里想着，可经了这一事，就把这种观点洒在了天光之下。吴家夫妇自觉对不起小沈，便去安慰，说让她放心，她们会给她挑个远一点的夫婿，就不会有人闲话了。

然而，小沈的婚事还没落定，吴子龙却在一次外出中摔下山崖，当场毙命。人抬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吴家大娘守在棺前，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葬礼刚过不久，婆家人就来找到了自己女儿，劝说反正刚结婚不久，又没个一儿半女，犯不着留下来，以后老了没个依靠，是活不下去的。

吴家儿媳最终是跟着回了娘家，不久之后就传来了再嫁的消息。吴家夫妇虽感受到了人走茶凉的悲哀，却也只能说是无奈。

小沈成了吴家唯一的年轻人，吴家夫妇不舍得这唯一的支柱外嫁，小沈也狠不下心来离开这个家。起初媒人一次次来，吴家大娘挑来挑去，只当是对方条件不好，便不答应。在某一日媒人来求娶的日子里，吴家大娘总算是开了口，说只能找个上门女婿。

小沈听见人议论：“这姑娘都已经成了老姑娘了，她也不放人。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更何况那关系在那儿，她们老两口干这样的事情，估计是让小沈寒心了。”

小沈回去抱着义母，一个劲的哭。直说：“阿娘，女儿愿意一辈子在家里伺候。”

小沈三十岁的时候，还是没有嫁。孤身一人，成了别人眼里可怜的对象，也成了和她一般大的妇女教训女儿的话。那一年，吴家大娘卧病在床，想起老头子辞世前，一遍遍嘱咐她要给小沈找一个好婆家。她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那年他着了红妆，娶了一个意外中的新娘。她流着泪，一遍遍说着对不起，一遍遍嘱咐小沈要自己挑个好夫婿。

吴家大娘死后，家产尽数归了小沈。一个孤苦无依的有钱的中年大姑娘，自然也可称为香饽饽。上门求娶的人无数，小沈始终借口要为义母守孝，一一拒绝了。后来好不容易孝期结束，小沈又要求，需入赘，不可另娶，孩子姓吴。大家都说小沈是刻意刁难，不想嫁人。也有不死心的抱着侥幸去请了媒人，都被小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了。

久而久之，小沈慢慢变成老沈，又变成沈老太，依旧是独身一人。村里知道往事的人都一批批老去，死去。留下来的人对她的事情就只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还原了许多个版本的故事。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别人开始说她是个寡妇，而不再说她是个老姑娘了。

（三）

许多的大人站在那里，喝酒，说话，喜气洋洋的样子。沈老太有些倦倦的，人老了，总是力不从心。她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小女孩正往里看，一个小男孩正在后面拉着她的辫子把玩。

时光好像流转回了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也总是有一个男孩，把玩她的辫子。她们去打柴的时候，那个男孩一次次的编了花环戴在她的头上，笑眯眯的赞她漂亮。她想起夕阳下金光闪闪的小河，河边清凉的风，还有在她身后的人。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沈老太想起，有一日子她们向往常一样去山里，子龙编了个花环，呆呆的问她：你喜欢我吗？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想起来，自己是这样说的：喜不喜欢又怎么样，我的命早就定了，只能嫁给你。她以为自己这话是表示了自己的心。因为那时子龙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委屈的。直到吴子龙给人求了亲，她才知道她们都误解了彼此的意思，吴子龙以为她觉得委屈不愿嫁，她以为吴子龙那句不让她委屈是给她一个一生的承诺。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她想起他掉下山崖的前一天，媒人刚上了门，义母答应了她的婚事。她去问他，那人算不算好，值不值得嫁。她记得他说：咱阿娘的眼光自然是不会错的。

自从吴子龙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就跟着走了。她想起子龙抬回来的那一天，她躲在房间里哭得晕死过去，突然看到子龙笑眯眯的走来，对她说：阿笙，帮我照顾好爹娘，我在路上等你。

阿笙，子龙给她取的名，只有她和子龙知道的名字。她的眼前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有个人，像很多年前一样的对她笑，他说：阿笙，走吧，跟我走吧。

沈老太在大红木漆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大家才发现她已经离世了。

村里人最后决定，给她的墓碑上的刻字，以她最初来这个地方的身份：吴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