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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编辑眼里的当下小说:是什么让好作品如此难得?

一个编辑眼里的当下小说:是什么让好作品如此难得?

作者: 071d0f835b0d | 来源:发表于2019-05-31 00:38 被阅读21次

    为什么成天审读的稿件里,难得有新颖的故事和视角,感同身受的悲欣,对民族情绪和时代表情的把握?

    ——罗伟章

    罗伟章: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声音史》《世事如常》,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等。现居成都。

    Part.1

    一个编辑眼里的当下小说

    文|罗伟章

    大半年前,我做了编辑。自由写作十余年,在电脑上敲出文字,往编辑那里一搁,就交差了,而今换了角色,我要来处理别人的稿件,由此也才知道了编辑的辛苦。我甚至要说:编辑比作家辛苦。大约是2010年的秋天,我外出开会,当地一家杂志的朋友前来组稿,私下里对我说:哥啊,你还红头花色的,你看我,面黄肌瘦了,是看稿子累的,我这眼睛都看烂了,看得吐。并且特别指明,说“看得吐”不是夸张,也没有比喻性,是真吐,吐了几回,就吐瘦了。我当时想,眼睛看烂犹可说,怎么会看得吐呢?旁人打岔,未及问他。过后也一直没问,好像命中注定了我也有做编辑的那一天,要我自己去体会。

    这种体会,首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我出生的地界,百样不出,就红苕长得好,挖红苕那段时间,自然是天天吃,顿顿吃,只吃红苕,没有别的,且作为主食,还要窖起来,预备长吃。可那东西,最多吃上半个月,就无法下咽,再饿,饿得肚皮荡秋风,也吞不下去,于是端着碗哭。大人百般劝慰、哄骗,是男孩的就说,吃了红苕才能长高,是女孩的就说,吃了红苕才长辫子,劝不动也哄不转,就打,打得你不敢不吞。终于吞下去了,然后就吐了。人如此,猪也如此。进入冬月,要给猪催肥,没其他粮食,更无现今的各类饲料,就用红苕喂猪,猪开始吃得很欢,吃上几天,再见到红苕,就不再下口,只围着食槽,抻项哭叫。满村猪哭,声震山野。结果不仅浪费了粮食,不仅没把猪催肥,还让猪瘦成了一副架子。

    编辑所受的折磨,与此相类。

    他们成天审读的稿件,自然也有大米和高粱,偶尔还能碰到珍馐美味,但主体是红苕。或者说,那是一条红苕的河流,大米和高粱等等,只是河上的异物、稀罕物。

    往往是读了若干篇稿子,却记不住任何一篇,选取的题材,观察的角度,叙述的调子,甚至包括开头的句式,差不多是一副面孔。

    这其中难得有新颖的故事。我曾经怀疑过故事的力量,因为速度挤压了空间感,而故事是在空间里生长的,时间里的故事其实是大同小异的,但最近重读了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又读了迟子建一个短篇,发现小说家在故事领域,依然大有可为。听故事是从人类的基因里带来,能讲一个好故事,是小说家的本领,也是小说家的义

    难得有新颖的视角。小说成了围观者的场域,——看啦,天上有朵乌龟云!于是都抬了头,伸长脖子,看那朵云。乌龟变成了羊,变成了吉普车,变成了想象中的龙,都被吆喝,被认同,被书写:先是乌龟,再是羊,再是吉普车,再是龙。

    难得有感同身受的悲欣。人的情感变成了公共事件,在小说家那里,同样变成了公共事件,没有个体的体察,没有呼吸的节奏和温度。你快乐,我也快乐,你愤怒,我也愤怒。即使反着来写,也只是同一种模式。这事实上也是围观,情感的围观。围观出来的情感是冷的,笑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还是冷的。因为冷而显得虚假,变得没有价值。

    难得有对民族情绪和时代表情的把握。民族情绪是模糊的,是“国际化”和“地球村”的。读一部作品,如果不是有几个熟悉的地名,就难以分辨是哪国作品。泰戈尔曾说,作家们不展示民族的东西,便“是民族的罪恶,比死亡还要坏”,在我看来,他说的“民族的东西”,核心便是民族情绪。我们对时代的书写,更是千人一面。

    是什么原因使文学同质化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作家是摆在明处的原因,难辞其咎,但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有没有人为的刈草机,破坏了文学的自然生态?文学的所谓贵族化倾向,是否从根本上剪除了原创能力?都是可以思考和讨论的。

    现在的所谓好作品,无非是看谁技术娴熟些,人物相对塑造得饱满些,语言更有张力些。就这些了。要想得到情感的震动,思想的启迪,那就看运气了。

    或许,真正伟大的作品,并不是要吸引你,并不是要打动你,并不是要引起你的共鸣,而是为你指明精神的方向,如果以这样的标准去要求,便越发稀缺。

    当然,我只是一个省刊编辑,好作品不愿意给过来,因而我并没见到,这也是自然的,然而不幸的是,我和一家大刊主编交流,他的看法跟我一模一样。再说我也是一个不算特别懒惰的读者。

    写这篇短文,本是《中华文学选刊》的编辑同仁,让我写一个关于《寂静史》的创作谈,结果说了这么多废话。幸亏有废话可说,不然谈论自己的作品,就哑口无言了。我上面的所有指证,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勉强说几句题内话:三年前,当我写完《声音史》,就想写一篇《寂静史》,倒不是为了呼应,而是,精神在物质世界面前的失措和挣扎,挣扎和受难,确实深深地触动过我。但《寂静史》是否写出了这些,我其实是没有把握的。读者和批评家们并不去理会我的初衷,也不必理会,他们有别样的解读,这也很好。

    《声音史》罗伟章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Part.2

    《寂静史》节选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对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当古老的职业了,属于土司时代,也由土司供养。供养这个词就是她说的。这个词在我眼前立刻化为一只褡裢模样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弃在历史的深处,被时间之水泡得发白。可跟它血肉相连的人,竟还鲜活明亮。这个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边,和我相距不过两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给我讲她的出生。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超出我经验的范畴,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根生错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挥舞着手指似的卷须。无所适从当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虚构。这么一想,我终于放松下来。意识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话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职责,使她天然地获得了虚构的特权。

    但这样说又并不准确,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时的见证者,除了她母亲和姐姐,还有千峰大峡谷黄岭滩的两户邻居。她的描述来自于他们的描述,她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确证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有些人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初七。

    怀胎七月的谢翠芬,打早起来,烧着柴火,两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儿的早餐。吃过早餐,她要去出工。这时候,三岁的女儿在睡觉,丈夫数月前就去了峡谷深处的满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许多年来,峡谷地区勉强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们双脚踩出的栈道,那些穿着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驮着食盐和桐油,一路唱着相似的爱情和哀伤,迤逦前往陕西。能当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们有体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边一丛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净草,将嘴巴揩了,又接着上路。多数人身上没那么多血,更没胆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脚下无路,就四肢并用。因这缘故,峡谷地区的男女,胳膊都较常人长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亲谢翠芬。

    这天谢翠芬坐在火塘边,听着烤苞谷的炸响,想着自己的男人。

    出脚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挤压,翻卷咆哮,杀气腾腾,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从云端垂落。在这样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来的黄药和雷管,爆炸声撕山裂石,相隔几里,也能震碎一头老熊的肺。他会不会出意外?每一种联想都可能成为预言,谢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过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儿。谢翠芬扳着指头,把女儿从三岁数到十五岁,十五岁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个好人家。峡谷地区几无贫富之别,大家都穷,睡觉是“冲壳子”,也就是钻进晒干的苞谷壳中,钻进去就像尸体,不能动,否则苞谷壳流向两边,梦里都在吹风落雪;这里昼夜温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阳一阴,就凉得浸人。谢翠芬所谓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这里的男人,累起来像牲口,一闲,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谢翠芬挨打的次数不算最多,却痛得最久,林康是铁匠,手也像铁一样硬,随便一巴掌,就皮肉开花,自从嫁过来,谢翠芬就难得睡个囫囵觉,一寸一寸的痛,总是把她的睡眠掐断。但愿女儿成为女人过后,不再吃她这样的苦。

    想过女儿,又想偏厦里的猪、土墙外的鸡。山梁上的一块自留地……

    ——就是没想肚子里的那团肉。

    想也没用,那还算不上个人。出生过后,胎毛脱净,从母亲的奶子上下来,自己能扶墙走路,端碗吃饭,也还算不上个人。到拿着弯刀砍柴,举起锄头挖地,照样算不上个人。结婚了,嫁人了,那时候算人,却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着一张毛竹制成的轮椅,是有人出行或劳作时摔残了,成“半人”了;若轮椅空着,是那人已经死了。

    所以对从未谋面的肉团子,谢翠芬懒得想。

    苞谷已烤熟,弥漫着煳香,猪闻到香气,以头撞圈,尖声嘶吼。谢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凉在小桌上,去喂猪。她边舀昨夜煮好的猪食,边骂那只养了半年却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还好意思叫,还好意思发气,屙泡尿个人照照,还不晓得羞死!这么骂着,半桶发黑的汤汤水水已倒进石槽。喂了猪,又去看鸡。猪是一头,鸡是两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寻食。谢翠芬要去把它们收回来,否则人一出门,它们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丛中,给你剩下一堆血毛。

    两只鸡如一对夫妻,歇在李子树下。往天清早,它们跳出门槛,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头上鐾几下嘴壳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虫子、啄土坷垃。今天看来是没睡醒。那只公鸡刚学会打鸣,母鸡的颜色也才定型,它们都还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没啥两样。谢翠芬有了不忍。让它们再睡会儿吧,睡了起来还要吃几口才行,一旦关进屋,就没的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在这夹皮沟,所谓远处,就是高处。高处清风雅静。唯有一只乌鸫,在不知哪片密林里声声叫唤。乌鸫善学同类的叫声,还会学人说话,这时候它说的是:“还不起床!还不起床!”谢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进里屋,将苞谷壳一阵扒拉,唤醒了女儿。谢翠芬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些丛林中的性命,不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儿名叫果果。果果搓着眼睛起来,跟母亲一道啃烤苞谷,也学着母亲,不仅啃下苞谷粒,还龇着两颗小门牙,卖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头搅拌几下,就颈项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谢翠芬说,慢些,看哽住了。

    这时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团肉了。

    她觉得那团肉像没长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脏下面的窝里,直杠杠地顿起颈项,嘴全力张开,接纳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尽量嚼得细碎些。

    是嚼得还不够细、把那团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来。

    其实是心里怕,吓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头岭清理塌方,怀胎七月的妇人,累得下来吗?可不去又挣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怜惜地在肚皮上画圈,像在安抚被惊吓的孩子,实际是在挨时间。

    太阳已蹦出对面山头,古铜色的光芒,利剑似的劈下来,把山体劈成明暗两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撑起身子,又去门外看鸡。她心想鸡该睡够了,吃过些东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着,纹丝不动。

    她说:嘿,害瘟症啦?

    话音刚落,那只笋箨色母鸡,抽搐几下,立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飞上李子树,脖颈一截一截抻长,抻到极致,便开始鸣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鸣叫声生涩而怯懦,但它已经豁出去,叫了一声,又叫二声。叫第二声的时候,李子树也跟着叫,那叫声像婴儿啼哭。母鸡打鸣,草木哭泣,这是凶兆。谢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劲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裤子是阴丹布,穿了几年,早就汤了,这猛然一蹲,从屁股丫破开,破到裆口。母鸡叫第三声、李子树叫第二声,她听见破开的不仅是裤子,还有羊水。母鸡叫第四声、李子树叫第三声,那团肉掉下来了。肉刚沾地,太阳的光芒打着卷,嗖嗖嗖地,眨眼间从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这个被母鸡鸣叫和树木哭泣催生出来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来就是个有罪的人。

    脱胎于祭司仪式的土家族茅古斯舞

    跟林安平接触,我是带着功利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我是县文化馆馆员,前些日接到一项任务:搜集千峰大峡谷独有的文化资源。原因是县里将多方筹措,斥资百亿,打造千峰大峡谷景区。地理学家告诉我们,神农架、张家界与千峰大峡谷,共同构成了中国华中与西南神异地貌金三角,神农架和张家界,早已名满天下,游人如织,而千峰大峡谷却养在深闺,遗世独立。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千峰大峡谷在我们东轩县境内,东轩是几十年的国家级贫困县,日久天长,把贫困当成了习惯,还为贫困找出振振有词的借口,比如身处山区,资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风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时髦的资源。县里把这话听进去了,几番踌躇,下了决心。

    要开发旅游,单有风光不够,还得有文化。风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务很明确,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学会制造文化。头儿给我打比方,说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块钱一份的开水白菜,没本事,就只能做五块钱一份的白菜汤。头儿说他有回去某地参观,见一口枯井,当地旅游局局长掷地有声地宣称: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是把白菜做成开水白菜。又比如神农架,闹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无人真正见过野人,这是另一种思路:不让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样,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娲文化、野人文化,你总不能跟着人家的屁股转,说我们这里有盘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闹笑话了。头儿让我多动脑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当然就可以闭门造车。但闭门造车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没有糊弄头儿的想象力。这次点名指派我的头儿,不是我们馆长,而是负责文化和宣传的上级领导,他曾是某名校艺术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教过几年书,就走上政坛。在我们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见面他都对我说,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办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着相机,背着笔记本,去千峰大峡谷采风。

    进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动处白浪滔滔,偶尔安静下来,就蓝得发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觉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随日光进去,光怪陆离,跟随月光进去,又如梦如幻。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二千余米的葛杨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

    但我这次来,到底不是欣赏风景。风景是天赐的,给富人,也给穷人,给义人,也给小人;文化是人的专利,有所选择,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个峡谷地区的民众,都属土家族,特别爱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独有,藏族、维吾尔族,包括黄土高原上的汉族,都爱唱歌。高天之下,人烟寥寥,世事苍茫,就用歌声跟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说话。

    千峰大峡谷河只有一条,山峰却何止千座,山山相连,绵延天际。峡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阴耗在路上,每到农历二月下旬,穿着半旧衣裳进山,吃杂花野果,饮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边的寮棚里,等点完苞谷,收罢油菜,割了燕麦,接着又掰了苞谷,长长的时日就漫过去了,回家的时候,衣服烂成巾巾,周身挂着苍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满青苔。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现在干农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转了四十多天,偶尔碰到几个,没见谁身上长青苔,也没听见半句歌声。他们现在连歌也不唱了。

    继续这么瞎转,已毫无意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柳乡文化站站长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

    陈婷婷说,林安平是她小学同学,是个祭司,也是个医生,本是西柳乡人,但早已离开西柳乡,住到了土门镇。

    陈婷婷还说,林安平是我们这一带仅存的祭司。

    土家族祭司

    我没想到跟林安平见面,她会那样心生戒备。她说,你是谁?我回答了,还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说,有介绍信吗?我又把介绍信递过去。她说,为啥找我?我问陈站长是否给她打过电话,她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绝。

    话题无法展开,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当然,是我尴尬。但直觉告诉我,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特别的人,走近她,或许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有义务向另一个人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没有义务倾吐自己的内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觉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贯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对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首先是那身装扮:头发盘在顶上,绾成髻,发髻里插一根金鸡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着六个渐次扩展的银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绣了花,同样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绣着花。

    最好的办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请教那些繁复的花纹是什么意思。

    你只对这个感兴趣?

    她这么问一声,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着,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个漏斗。

    我正疑惑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就回答我了。这是祭司服,她说,当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饰也带着土家标记。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给我看:这胸前,左绣青龙,右绣白虎;第二颗扣子以上,绣的是祥云;这袖口,绣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绣兵书宝剑;这裙边或裤脚,绣的是山川河流。总起来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在祖宗的护佑下,依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标记,在头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这根银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别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凛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间部位,绣着一朵红花,她没说,而我非常想知道。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他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湘西峡谷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铺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处,有处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来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

    把本子还给她时,我说,你或许要出大力,不仅仅是帮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欢迎,但也没赶我走。我看她给人把脉、开药。病人不多,只有在医院久治不愈的,还有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才会来找她。以前来找我的人起路路,她说,自从搞了合作医疗,可以报账,来的就少了;我这里不能报账。她的医术是师傅传的,为拿行医资格证,又去医学院读了函授。每开一张药单,签过名,她都要立起身,庄重地盖上一个大印。我从没见过药单上要盖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着:汉寿亭侯。这是关羽的印!她说:关帝爷义薄云天,神鬼敬畏,盖上他的印,再恶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药医身体,关帝爷的印医心。有些病人在医院开了单子,把单子拿到我这里来盖了印,再去医院取药,可医院见了这印章,就不给取药了。用机器治病的医生,不懂治病救人这句话,以为治病就是救人,其实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门子事。

    正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人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妇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亮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机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丹,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问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问。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的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也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是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峡谷风光

    选自《钟山》2018年第6期,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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