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年的北平人,早已忘却了一年多前北平陷落时伤痛。又或许是一次次看着红色气球在天安门前飘风,下面拉的横幅——庆祝哪里哪里陷落,人们熟视无睹了起来。新的政府建立,有人也开始按耐不住的活动起来,把自己身上的繁琐与无聊,在一场场的交际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又是活着的。法币兑成了新票子,可照样听戏文好使呢,只要有了戏,在那个年头大部分人都觉得就是离天下太平不远了。
然而,今天戏也听不上了。不是又打起来了,而是北平梨园半边天,塌了。
这事儿其实早从半个月前开始,那天戏散场后,一个扎着小辫子的日本浪人和一个唱武生的半大孩子不知怎的起了口角,那浪人一刀砍了的小孩子,正是这位半边天的养子,本就善舞刀弄棒的她,一飞镖从二楼窗户里正中浪人眉心,他离死还抬头看了眼那个小轩窗,还没倒在地上,人就死透了。桑染翻身落下,衣角都没乱一分,将外衫盖在了孩子身上,淡淡地对一班人道“叫辆车送我去衙门,这不干你们的事了。”有徒弟哭叫着班主,有票友拉扯着说还有别的办法。桑染头也没回,径自款款而出。
北平的男女老少们焦急的谈论着的那位武艺超群的青衣,如今蜷缩在冷湿狭小的黑屋里,数着头发丝解闷儿。不是桑染真的一心求死,她心里门儿清,只有她来伏罪,才不会连累一班的姊妹,也只有她来下狱,才能全须全尾。有个姓南田的小鬼子是她的男友之一,眼下又是北平“新政府”里边的头号人物,她有十分的把握。
就在昨个儿夜里,和她在一个牢里的女人又被拖出去审了一趟,再回来本来就体无完肤的女人更是血肉翻飞,她不敢动她,哪哪都是血。桑染觉得南田是故意的,故意来吓破她的胆子。这个女共党想必是知晓桑染这号人物的,仅剩一只好眼也不肯分一个眼风与她,嘴里还喃喃的骂着:“女汉奸。”桑染在风月场上这么些年,第一次觉得脸皮像是刮腻子似的疼。只能更加放荡的回嘴,不依不饶。女共党没能熬到天亮,在熹微时,一颗赤子之心停止了跳动。桑染望向她,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晌午,房里又住进来了个圆脸女学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梁逢。良逢。桑染重复道,嗓音空灵美好,在无底的深渊里回响。梁逢抬头看她,到下巴长度的短发有些自来卷,五官是很典型的北方面孔。是东北老家人。桑染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你一个女学生瞎闹什么,纯纯找死咧。”梁逢面孔一板,叨叨了半天的救亡图存,桑染笑嘻嘻的一句也没听进去,气得梁逢眼泪泛滥。“你是怕了还是被我气的?”桑染扇了梁逢的脑袋一巴掌,蓬蓬松松的向内卷着。“你真真像俺家里妹妹。”桑染嗤笑,也用起了家乡老话。十三岁来到北平唱了第一出戏前,她就把京片子学的惟妙惟肖,同样也把家乡老话丢的七七八八,这或许就是语言的天赋,桑染惊叹自己回忆起了东北话的同时,仿佛灵魂也真的感同身受。她几乎忘了幼年时轰鸣的飞机,振聋发聩的爆炸声,白山黑水之间,她的亲人死无葬身之地。她几乎忘了那个贴着她左耳的子弹如何在身后那人的胸口展开血色海棠。她几乎忘了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委身各种鬼子汉奸,来充盈自己腐烂的空洞的五脏六腑。她不肯承认自己开始思索梁逢鸡同鸭讲般的话,和自己接触这些“亡命之徒”时羞愧难当的感觉。
“我想活下去。”桑染自顾自的想,“我放不下我的名号,我的身段,我的行头,还有那一班子姊妹。”她不考虑外头的爱慕者们怎么替她活动,只是一天天细数在这个黑屋子里有多少心悸。她不敢保证什么,她也不敢承认,她究竟是心里有了梁逢,或者是仅仅是一个东北姑娘。梁逢一天天得没了人样,她只能捂住梁逢冰凉的手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哼着小曲子让她安心。那天她听见梁逢在说梦话,“校长,校长,你怎么就不要东北了呢!我想回家……”一开始桑染匪夷所思,一直到很多年后才听闻,校长,是张学良。她靠在墙上想着她眼中的国事,只觉得重庆方面确实不中用,连个女学生电译员都救不出去。她也不敢问奄奄一息的梁逢,外面到底是怎么一般光景,除了香烟,戏文,金钱之外,还有谁。
又一夜,梁逢发起了高烧,一个劲儿地打起了摆子,桑染又哭又骂,却没有人来理会她,或许是那个南田的授意,或许没人关心一个女学生的死活,一个过了三四次审还嘴硬如河蚌的女学生。她抱住梁逢,呜呜地落泪,却听见她最后的话,“桑桑姐,去延安。”桑染愣了一愣,“我带你回家,一定带你回家,昂,别怕。”梁逢摇摇头,“去延安,我老家早就没人了,别把我留在有日本人的地方,求你……”
第二日,还没来得及说上话的两人都被带走了。但又总觉得该说的都别说了。桑染很清楚梁逢将被带上刑场,而她想必在圈了两个月之后重获了无耻的自由。
北平人很浪漫,只要他们想。政府高官不去救那些爱国志士,反而会为了一个戏子绞尽脑汁。这次,桑染没能再继续和票友们调情,她顺走了那位南田的通行证,只身北上。从此北平再无青衣桑染。她支着脑袋坐在嘈杂的车厢,想到不过两日的变数,就是没再想过回去。梁逢不是第一个她所结识的延安方面的人,也不是第一个东北姑娘。
可总是,在一个瞬间让她觉得,死也没能怎么样,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至于叫她一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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